看得出,要想讓他對魔鬼有正確的認識,並不像讓他對上帝的存在有正確的觀念那麼容易。我可以用許多自然現象向他證明天地間需要一個最高的主宰,一種統治一切的力量,一個冥冥中的指導者。我還可以向他證明崇敬我們的創造者是件公平合理的事情等等。可是關於魔鬼的概念,他是怎麼來的,他在什麼地方,他的性質如何,特別是他只做惡事並且總想方設法引誘我們作惡等等,我卻找不出什麼現成的證明。有一次,這可憐的傢伙偶然向我提出了一個自然而又天真的問題,一下子把我難住了,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關於上帝的權威,上帝的全知全能,上帝的嫉惡如仇的態度,以及上帝怎麼用烈火燒死那些奸惡不義之人的問題,我和他談得很多。我還向他談到上帝既然創造了萬物,也可以在一瞬間毀掉我們的世界。我說的時候,他總是非常認真地聽着。後來,我又告訴他在人們的心中魔鬼是上帝的敵人,他總是用惡毒的詭計來破壞上帝行善的計劃,來顛覆世界上的基督天國等等。“可是,”星期五說,“你既然說上帝是強大有力的,偉大無比的,他不是和魔鬼一樣強大有力嗎?”“是的,是的,”我說,“星期五,上帝比魔鬼更有力量,更崇高,因此我們要向上帝祈禱,這樣我們就有力量把魔鬼踩在腳下,有力量抵抗他的誘惑,消滅他的危害。”“可是,”他又說了,“既然上帝比魔鬼更強大有力,爲什麼上帝不把魔鬼殺掉,免得他再作惡事?”
他這個問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儘管我現在年紀不小,但做老師的資歷卻很淺,沒有答疑解難的本事。所以,我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他,只好假裝沒聽清,問他說的什麼。可是他急於要找到答案,不肯放棄這個問題,於是又像前面那樣斷斷續續地把話重複了一遍。這時我已經稍稍剋制了慌亂,說:“上帝將來一定會重重地懲罰他,最終一定會審判他,把他投進無底的地獄,讓永不熄滅的地獄之火煎熬他。”這個回答並不能使星期五滿意,他又用我的話來問我:“‘將來——一定’,我不明白。但是,上帝爲什麼現在不把魔鬼殺死,不老早把他殺死呢?”我說:“你這樣問我,就等於說:你我在這裡也做了不少冒犯上帝的壞事,上帝爲什麼不殺死我們呢?上帝留着我們,是讓我們有機會悔過,有機會被赦免。”他把我的話回味了半天,然後很激動地說:“對,對,你、我、魔鬼都有罪,上帝留着我們,讓我們悔過,赦免。”說到這裡,我覺得很狼狽。雖然天賦於我們一切的觀念可以使一般有理性的人認識上帝,可以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對至高無上的上帝表示崇拜和敬仰,然而,要認識到耶穌基督,認識到他怎麼替我們贖罪,認識到他是我們同上帝之間新約的中間人,認識到他是我們在上帝面前的仲裁者,那就非要神的不可。這就是說,只有神的,才能使我們在心靈中形成這些概念。因此,只有救世主耶穌普度衆生的福音,只有上帝的語言和上帝的聖靈,才能做人類靈魂不可或缺的導師,幫助我們明白上帝救人的道理,明白得救的途徑。
因此我馬上岔開和星期五之間的談話,急忙站起來,彷彿突然想到什麼要緊的事,要出去一下。同時我又找了一個藉口,把他差到離我較遠的地方。他一走,我就向上帝禱告,懇求他賜我辦法以教化這個可憐的野人,懇求他用他的聖靈幫助這個可憐無知的人從基督身上接受上帝的真諦,並和基督結合在一起。同時懇求他指導我用上帝的語言與他談話,以便使他心悅誠服,開闊視野,靈魂得救。星期五從外面回來,我又和他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我跟他講救世主耶穌代人贖罪的事,講福音從天上來的道理,講向上帝懺悔、信仰救世主耶穌等等。然後我又儘可能向他解釋,爲什麼我們的救世主不以天使的身份出現,而以亞伯拉罕後代的身份出世,爲什麼那些被貶謫的天使不能替人類贖罪,還有耶穌的降生是爲了挽救迷途的以色列人等等。
事實上,我教化他所採用的方式,與其說是藉助知識,不如說是藉助我的誠意。同時我也必須承認,在向他講述道理的過程中,我自己也獲得了不少知識。這些問題有的是我過去不了解的,有的是我過去沒有很好考慮的。現在因爲要教導星期五,自然對它們進行了深入思索。我想凡是由於同樣原因幫助他人的人,都會有這種體會。我現在比以前更喜歡思考這些問題。所以,不管這個可憐的野人將來是否對我有用,我的確應該感謝他的出現。現在我的愁苦已經大爲減少,我的生活也逐漸愉快起來。每當想到我在這種孤寂的生活中不但自己靠攏了上天,靠攏了造物主,而且還按上帝的旨意挽救了一個可憐的野人的生命和靈魂,讓他認識了宗教和基督教理的真諦,教他認識了耶穌基督(認識他就意味着獲得永生)——每當想到這裡,我的靈魂裡便充滿了一種極大的快樂,覺得我能到這裡來(我以前覺得這是我平生最大的災難)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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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着這種感激的心情,我度過了在島上的最後幾年。在和星期五相處的三年中,我們經常一起交談,日子過得十分幸福——如果塵世中真有“十分幸福”這種東西的話。這野人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基督徒,一個比我地道得多的基督徒,雖然我有理由希望(並且爲這件事向上帝祝福)我們兩個人都同樣能夠成爲真正悔罪的人,並且從悔罪中得到安慰,洗心革面。在這裡,我們可以讀《聖經》,受到聖靈的指導,和在英國一樣。
我經常閱讀《聖經》,並且儘可能地把讀到的意思告訴星期五。由於他的認真鑽研和善於提問,我對《聖經》的理解比我單獨一個人閱讀的時候增加了不少。此外,根據我在島上這段隱居生活的經驗,我還想指出:《聖經》中有關上帝的知識和耶穌救人的道理寫得如此明白,如此容易接受,如此容易理解,對讀者的確是一種無限的、無法表達的幸福。因爲,閱讀《聖經》不但能夠使我無師自通,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勇往直前地擔負起真誠地懺悔自己的罪行,抓住救世主耶穌挽救自己,進行自我改造,服從上帝指示的重大任務,而且,這種淺顯明白的教導,還能夠啓發這個野人,使他成爲我生平少見的地道的基督徒。
至於發生在世界上的一切有關宗教的爭執、糾紛、鬥爭和辯論,無論是教義上的說教,還是教會的教規,對我們來說,都毫無用處,並且就我看來,對世界上其他的人也毫無用處。我們有走向天堂最可靠的指南——上帝的語言。同時上帝的聖靈也在用上帝的語言教導我們,引導我們認識真理,使我們自覺地服從上帝的指示。即使我們對那些在世界上造成巨大混亂的宗教爭執獲得最廣博的知識,我也看不出那對我們有什麼用處。
現在我還是按時間順序把一些重要事件敘述一下吧。
等到星期五和我更加熟悉,差不多完全能夠聽懂我的話,並且能夠用結結巴巴的英語順利地和我交談時,我就把我的經歷講給他聽,特別是我怎麼來到這個島上,怎麼在這裡生活,以及生活了多久等等。我又把火藥和子彈的秘密(因爲在他看來確實是秘密)告訴他,並且教他打槍。我給了他一把刀,他特別喜歡。我又替他做了一條皮帶,上面安了一個刀環,和英國掛腰刀的那種東西一樣。在刀環上,我沒讓他掛腰刀,只讓他掛了一把斧子,因爲斧子不但是很好的武器,而且在某些場合可以派更大的用場。
我把歐洲的情況,特別是我的故鄉英國的情況說給他聽。告訴他我們怎麼生活,怎麼供奉上帝,怎麼彼此相處,怎麼開船到世界各地做生意。我又把我乘的那條船出事的經過告訴他,並且儘可能指給他那條破船從前的位置。至於那條船,現在早已被海浪打得粉碎,蹤影全無了。
我又把我們逃命時翻掉的那隻小艇的殘骸指給他看。我曾經使出渾身解數都絲毫沒移動它,現在它也差不多爛成碎片了。星期五看着那隻小艇,站在那裡愣了半天神,一句話也不說。我問他在想什麼,最後他才說:“我曾經在我們國見到過這樣的小船。”
我好半天都沒弄明白他的意思。最後,經過詳細追問,我才明白他是說:曾經有一隻同這隻一模一樣的小艇,在他們住的地方靠岸。據他說,是給風浪衝去的。我馬上想到,這一定是什麼歐洲船隻在他們海岸出了事,那小艇被海浪打落到水中,漂到岸上去了。我愚鈍的頭腦沒想到,也可能有些人從破船上逃了出來,逃到那邊去了。至於那些人究竟是從哪兒來的,那就更沒想到了。因此,我只是讓他把那隻小艇的樣子描述給我聽。
星期五把那隻小艇向我描述得很清楚。後來,他又很起勁地補充說:“我們還從水裡救出一些白人。”我這才進一步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問他小艇上有沒有白人。他說:“有,滿船都是白人。”我問他有多少,他用指頭告訴我,一共十七個。我又問起他們的下落,他告訴我說:“他們住在我們國裡。”
他這番話使我產生了新的想法。我馬上聯想到,這些人可能就是我在島上親眼見着出事的那條大船上的船員。他們的大船觸礁後,知道船肯定要沉了,就都逃到小艇上,在那野人居住的荒野海岸登了岸。
我又向他仔仔細細地打聽他們的下落,他一再告訴我,他們現在還住在那裡,已經四年了。野人們並不去打擾他們,還供給他們糧食。我問他,他們爲什麼沒有把他們殺死吃掉。他說:“沒有,他們之間成了兄弟。”照我的理解,他們之間訂了休戰協定。接着他又補充說:“他們除了打仗的時候,是不吃人的。”這就是說,他們只吃戰爭中俘獲的敵人,不吃別的人。
此後又過了段時間,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和星期五偶然爬上島東邊的那座小山(我以前曾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裡從這座山上望見過美洲大陸)。星期五全神貫注地朝大陸那邊眺望了一會兒,忽然出乎意料地手舞足蹈起來。他把我叫了過去(因爲我當時離他還有幾步路)。我問他怎麼回事。“太高興了!”他說,“太開心了!我看見我的家鄉,我的部族了!”
他異常欣喜,眼睛熠熠閃光,臉上露出既興奮又嚮往的神色,彷彿一心要回到他的故國似的。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忽然對他起了戒心。我敢肯定,只要星期五回到他的本國,他不僅會忘掉我灌輸給他的宗教,而且也會忘掉對我的全部義務。並且一定會一五一十地把我的情況告訴給他的同胞,說不定還會帶一兩百個同胞到島上來,拿我開一次宴會,那時,他也許會很高興,如同他以前參加戰後戰俘的人肉宴一樣。
然而,實際上我大大地冤枉了這個老實可憐的傢伙。爲此,我後來非常後悔。可是,在當時,我的猜忌有增無減,一連好幾個星期都消除不掉。我採取了更多的防範,並且待他也沒有以前那樣親熱、那樣好了。這實在也是大大的錯誤。其實他是位忠實而知恩的人,根本就沒想到這些事情上面去。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一舉一動,無論是作爲一個有宗教思想的基督徒,還
是作爲一個知恩圖報的朋友,都是無可挑剔的。
不用說,在沒有消除猜忌以前,我每天都在探問他的口氣,希望他能夠把我疑心的那種念頭表露出來。但我卻發現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老實,非常純潔,實在找不出任何東西來證明我的疑心。儘管我一直惴惴不安,但他最後還是贏得了我的信任。這期間,他一點都沒看出我不安的心情,因此我也無法疑心他在裝假。
一天,我們又爬上了那座小山,但這次海上籠罩着霧氣,看不見大陸。我叫住他說:“星期五,你不想回你的家鄉,你的部族去嗎?”他說:“是的,我很想回去。”我說:“你回去幹什麼呢?重新再過野蠻生活,再吃人肉,像以前那樣當野人嗎?”他臉上帶着鄭重其事的神色搖着頭說:“不,不,星期五要告訴他們怎麼好好地生活,告訴他們要向上帝祈禱,告訴他們吃穀物麪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要再吃人肉。”我說:“那他們會殺掉你。”他一聽這話,一臉嚴肅的樣子說:“不,他們不會殺我,他們愛學習。”他的意思是說,他們是願意學習的。接着他又補充說:“他們已經向那些從小艇上下來的有鬍子的人學到不少知識。”於是我又問他是不是想到他們那邊去。他笑着對我說,他遊不了那麼遠。我告訴他我會替他做只獨木舟。他說,如果我和他一塊兒去,他就去。我說:“我去?那怎麼行呢,如果我到那邊去,他們會吃掉我的。”他說:“不,不,我叫他們不吃你,我叫他們喜歡你。”他的意思是說:他會告訴他們,我怎麼殺死了他的敵人,救了他的命,這樣他們就會喜歡我。然後他又儘可能地讓我明白,他們對待那十七個在危難中上岸的白人,或者照他們的叫法,有鬍子的人是怎麼怎麼地友好。
我承認,從這時起,我便想冒險過去,看看能不能和那些有鬍子的人會合。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我敢肯定,只要我能和他們會合,總能想得出辦法從那邊逃走的。一來我們是在大陸上,二來又是大家成羣結夥,無論如何,總比我獨自一人,孤立無援,從一個離岸四十海里的島上逃走要容易得多。因此,過了幾天,我又帶星期五去幹活,藉機和他說話。我告訴他,我要給他一艘船,讓他回國去。於是我把他帶到島那頭存放小船的地方,掏幹船裡的水(因爲我總是把它沉在水裡的),讓它浮出來,給他看,並且和他一起坐上去。
我發現他是一個駕船的能手,船劃得比我快一倍。他上船之後,我就對他說:“星期五,我們現在可以到你們國去嗎?”聽了我的話,他愣了半天。看樣子似乎嫌這隻船太小,走不了那麼遠。這時我又告訴他,我還有一隻大一點的。於是,第二天,我又帶他到我存放第一隻船的地方,那船就是我造好了沒法下水的那隻。他說,這隻倒夠大了。可是,由於我一直沒照管它,經過二三十年的棄置,它已經被太陽曬得到處都裂了,又幹又脆,完全朽爛了。星期五告訴我,這樣的船倒很合適,因爲可以載“足夠的糧食、淡水、麪包”。
總之,我現在一門心思想和他一塊兒到大陸上去,因此就對他說,我們將動手造一隻跟這一樣大的船,讓他坐着回家。他一句話也不答,臉上顯出很嚴肅、很難過的樣子。我問他怎麼了。他反問我:“你爲什麼生星期五的氣呢?我做錯了什麼事嗎?”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並且告訴他,我一點也沒生他的氣,“沒有生氣!”他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那爲什麼叫星期五回去呢?”我說:“星期五,你不是說你想回去嗎?”“是的,是的,”他說,“我想兩個人都去,不想星期五去,主人不去。”簡而言之,沒有我,他是絕不回去的。我說:“我去?星期五,我到那邊做什麼呢?”他馬上回答說:“你可以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你可以把野人教導成善良、清醒、溫和的人。教他們認識上帝,向上帝祈禱,過一種新的生活。”“唉,星期五,”我說,“你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自己也是一個無知的人啊!”“你行,你行,”他說,“你能把我教好,也能把他們教好的。”“不行,不行,星期五,”我說,“你一個人去吧,不要帶我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像以前那樣生活吧。”他聽了這話,腦子又亂了,立刻跑去把他平時隨身帶的那把斧子取來,交給我。“你給我斧子幹什麼?”我問他。他說:“拿它殺了星期五吧。”“爲什麼要殺星期五呢?”我又說。他馬上回答說:“那你爲什麼叫星期五走呢?拿斧子殺了星期五吧,不要叫他走。”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態度非常懇切,眼裡噙着淚水。總而言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對我真的是一往情深,不改初衷。因此我當時就對他說(後來也經常對他說),只要他願意,我再也不打發他走了。
從他全部的談話可以看出,他對我的情義是堅定不移的,怎麼都不會離開我。他之所以要回到本國去,完全是出於對本國人民的熱愛,出於他對我的希望,指望我對他們有好處。可是對這件事,我自己卻一點把握也沒有,因此也就沒有一點實施這項計劃的意思或願望。但我內心依然有一種要離開這裡的強烈願望,而產生這種願望的原因,就是從他的談話中,我得到一個信息——那邊有十七個有鬍子的人。因此,我一刻也不敢耽擱,馬上就跟星期五一起去找一棵適於砍伐的大樹,用它造大獨木舟,以便進行這次航行。這島上的樹木本來就不少,足夠造一支小小的船隊,而且還是大船的船隊,不是獨木舟的船隊。但是我的主要目的,是要找一棵靠近水邊的樹,造好之後,馬上能夠下水,避免犯上次的錯誤。
最後,星期五終於找到了一棵,因爲他比我更知道用什麼木料最合適。直到今天,我還是說不上我們砍下來的是棵什麼樹,只知道它的樣子很像菩提樹,或是介於菩提樹和尼加拉瓜樹之間,因爲顏色和氣味都很相似。星期五打算把這棵樹用火燒空,燒成一隻船。但是我指點他用工具砍鑿。我把工具的使用方法告訴他以後,他馬上就會很靈巧地使用了。經過一個月左右的辛勤勞動,船造成了,而且很美觀。尤其是在我指點他怎麼使用斧子以後,我們倆用斧子把這隻獨木舟的外殼砍削得真像一隻正規的小船。這以後,我們又花了將近兩星期,用圓木把它一步一步地挪到水裡。下水之後,我們驚喜地發現即使載二十個人也沒問題。
下水後,雖然船身很大,可是星期五駕着它,迴旋自如,搖槳如飛,真是又靈巧又敏捷,讓我大爲驚奇。於是我問他,我們能不能乘這隻船過海。“可以,”他說,“我們能坐它過海,哪怕有風也不要緊。”不過,我還有他還不知道的、更進一步的設計,那就是給這隻船裝上桅杆和帆,配上鐵錨和纜索。說到桅杆,那倒是很容易的事情。我選了一根直直的小杉木(是我在附近找到的,這種樹島上隨處可見)。我讓星期五把它砍下來,並告訴他怎麼削成桅杆狀。可是,說到船帆,那就傷腦筋了。我知道我還有很多舊船帆,其實說有很多塊舊帆布更恰當些。但這些東西已經放了二十六年了,我從來就沒有仔細保管,從未想到會派上用場。我想它們早該爛掉了。而事實上,它們確實大部分都爛掉了。不過,從這些爛掉的帆布中,我還找到了兩塊看起來還不錯的。我便動手用它們做船帆。由於沒有針,縫製起來很吃力,費了好大的勁才做成一塊三角形的醜八怪,很像英國的羊肩帆。用的時候,底下橫一根木棍,頂上再裝一根橫槓,就和我們大船上舢板上面的帆一樣了。這種帆也是我最會使用的,因爲前面說過,我從巴爾巴利逃走的時候坐的那隻小船用的就是這種帆。
最後這項工作——也就是裝制桅和帆的工作——差不多花了我們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因爲我做得很仔細,並加了一條小桅索、一面前帆,爲的是逆風行駛的時候可以用。更重要的是,我還在船尾裝了一個舵,用來轉換方向。我造船的手藝雖然不大高明,由於知道這件東西用處很大,必不可少,只好不辭一切辛勞去做,最終還是做成了,如果算上我那些試驗失敗的糟糕的設計,這舵消耗的勞動量跟造小船本身差不多。
做完這一切,我又把開船的種種知識教給星期五。他雖然知道怎麼用槳划船,但對帆呀舵呀這些東西卻一竅不通。他見我用舵駕着小船在海上自如往來,又見那隻帆隨着船向的變化,一會兒往這邊鼓,一會兒往那邊鼓,不禁大爲驚奇——簡直驚呆了。可是,不久,我就讓他逐漸習慣、摸熟了這些東西,他終於成了一位熟練的船員。只是他卻始終沒法瞭解羅盤的作用。好在這一帶多雲或有霧的天氣不多,不大用得着羅盤,反正晚上總看得見星位,白天總看得見海岸。只有雨季例外,可是,不管是在陸路還是在海上,雨季誰也不會出門。
我被困在這裡已經是第二十七個年頭了。雖然最後的三年似乎不應該算在內,因爲有星期五在身邊,我生活過得和以前大不相同。我與過去一樣懷着感激的心情度過了我登陸的紀念日。如果說過去我有充分的理由感謝上帝,那麼現在理由就更充分了,因爲我現在可以證明上帝對我愛護的事實更多了,並且能有效地、迅速地脫離大難的希望更大了。我明確地感覺到,我脫離大難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我在這地方住不上一年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繼續耕作,不停地挖土、種地、做圍牆。另外,像採集和曬制葡萄這樣的事,也照樣進行。
雨季又要到了。雨季一到,出門的時間又要少了。我們儘可能地妥當放置好新船,把它移到我從前卸木排的那條小河裡,趁漲潮的時候拖到岸上。我又叫星期五在那裡挖了一個小小的船塢,寬度剛好容得下小船,深度剛好把水放進來,讓它浮起來。潮水退去後,我們又在船塢口上築了一道堅固的堤,擋住海水。這樣,即使潮水漲上來也影響不到船。爲了遮住雨水,我們又在船塢上面搭了許多樹枝,密密厚厚的,像茅草屋頂。就這樣,我們等待着十一月、十二月的到來,也就是我所預定的冒險日子的到來。
旱季就要到了。隨着天氣一天天晴朗,我又忙着籌劃起來。我每天都在準備航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儲備起相當數量的糧食供航行之用,並打算一兩星期後掘開船塢,把水放進去。一天早晨,我因爲正忙着,就叫星期五到海邊去,看能不能找到一隻海龜,我們每星期都要弄一兩隻回來,吃海龜的蛋和肉。星期五去了不多一會兒,就飛也似的跑回來,腳不着地似的縱身跳進我的外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對我嚷道:“主人,主人,糟了!壞了!”我說:“什麼事,星期五?”他說:“那邊有一個、兩個、三個獨木舟。一個,兩個,三個!”我聽他這樣說,還以爲有六隻船。再問了問,才知道只有三隻。我說:“不要害怕,星期五。”我儘量給他壯膽。可是,這可憐的傢伙完全嚇壞了,因爲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些人是來找他的,並且肯定會把他切成一塊一塊的吃掉。他渾身不停地顫抖,弄得我也無計可施。我儘量安慰他並告訴他我和他一樣也有危險,他們也會吃掉我的。“不過,”我說
,“星期五,我們可以和他們打一仗。你能打嗎,星期五?”他說:“我會放槍,但是他們來的人數很多。”我說:“那不要緊,我們的槍用不着打死他們,可以把他們嚇走。”於是我問他,要是我決心保衛他,他願不願保衛我,跟我站在一邊,聽我的命令。他說:“你叫我死都行,主人。”於是我拿了一大杯甘蔗酒,讓他喝下去。甘蔗酒我一向用得很省,因此至今還存了不少。他把酒喝下去後,我叫他去拿我們平常隨身攜帶的那兩支鳥槍,在裡面裝上像手槍子彈那麼大的大號沙彈,接着我自己又取了四支短槍,每支短槍裡裝上兩顆斜形彈和五顆小子彈,在我的兩支手槍裡,每支也裝了兩顆子彈。另外我又把大刀掛在腰上,像平常那樣,不帶刀鞘,同時把斧子交給星期五拿着。
這樣準備好了以後,我就拿出望遠鏡,跑到山坡上去看動靜。一共來了二十一個野人,三個俘虜,三隻獨木舟。看樣子,他們來此的目的大概是要拿這三個活人擺一次勝利宴席。這真是一種野蠻的宴會,可是對此他們卻已經習以爲常了。
我注意到,他們這次登陸的地點,並不是上回星期五逃走的地方,而是更靠近那小河邊。那一帶海岸很低,有一片濃密的樹林一直延伸到海邊。看到這種情形,想到這些畜生所要從事的令人憎惡、殘暴不仁的勾當,我不由怒氣沖天。我急忙跑下山,來到星期五身邊,告訴他我已經決心要下去把他們都幹掉,問他願不願和我一起幹。他恐懼的心情這時已經消除了,又因爲喝了酒,精神振作起來。聽了我的話,大爲高興,便再一次表示,就是叫他死,他也情願。
我滿腔怒火地把早已裝好的武器分作兩份,交給星期五一支手槍,叫他插在腰帶上,又交給他三支長槍,叫他背在肩膀上。我自己也拿了一支手槍和三支長槍。這樣,武器帶好了之後,我們就出發了。另外,我又拿了一小瓶甘蔗酒,放在袋子裡,又把一大袋火藥和子彈讓星期五拿着。至於作戰部署,我命令他緊跟在我後面,沒有我的命令不得亂動,不得隨便開槍,不得任意行動,同時也不許說話。我們向右繞了差不多一英里的路程,爲的是越過小河,躲到樹林裡去,在他們發現我們之前,進入射程內。根據望遠鏡的觀察,這很容易做到。
我們正這樣走着,過去的想法這時又回到我的心中,我又猶豫起來。這倒不是擔心他們人多,他們個個赤身裸體,沒有武器,我的優勢明擺着——哪怕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我忽然又想到,我究竟受何人指使、憑什麼、有什麼必要去襲擊這些人而造成殺人流血?他們既沒有加害過我,也沒有要加害我的意思。他們對我根本沒有罪。至於他們那野蠻的風俗,那只是他們自己的災難,只能證明上帝有意讓他們和他們那一帶的民族停留在愚昧混沌的狀態。上帝並沒有讓我做他們行爲規範的判決人,更不用說做上帝法律的執行人了。任何時候,只要上帝認爲合適,他都可以親自執行,都可以對他們全民族所犯的罪進行全民性的懲罰。即使出現那種情況,也不關我的事。當然,對星期五而言,倒是合情合理,因爲這羣人是他公開的敵人,他和他們處於交戰狀態。他要去襲擊他們,那倒是合法的。但對我而言,情形就不同了。我一邊往前走,一邊這樣想着。最後,我決定暫時到他們附近的地方觀察一下他們野蠻宴會的情況,然後根據上帝的旨意,見機行事。除非發生特殊情況,需要採取行動,否則我決不去幹涉。
這樣決定後,我就進入了樹林,叫星期五緊跟着我。我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直快走到樹林邊了。那兒離他們很近,中間只隔着樹林的一角。一到那裡,我就小聲招呼星期五,指着林角上最靠外的一棵大樹,吩咐他到那樹後邊去看看。如果能看清他們的行動,就回來告訴我。他去了不大一會兒,就回來對我說,那地方看得很清楚,他們正圍在火邊,吃一個俘虜的肉。另外還有一個俘虜,正躺在離他們不遠的沙灘上,捆綁着手腳。看來,他們接下來就要殺他了。聽了這話,我不禁怒火中燒。他又告訴我,那俘虜並不是他們部族的人,而是他曾經向我說過的、坐小船到他們國裡的那種有鬍子的人。一聽說是有鬍子的白人,我不禁大爲驚駭。我走到那棵大樹後,用望遠鏡一看,果然見一個白人躺在海灘上,手腳都被菖蒲草之類的東西捆綁着。我還看出那是個歐洲人,身上穿着衣服。這時我看見離我五十碼的前方還有一棵樹,樹前頭有一小叢灌木,只要繞一個小圈子,就可以不知不覺地走到那邊。到了那邊,我和他們的距離就不到一半的射程了。於是我壓住怒火(雖然我這時已經怒不可遏了),往回走了二十多步,走到一片矮樹叢後面,藉着這片矮樹叢的掩護,一直走到那棵大樹跟前。那裡有一小片高地,離他們大約有八十碼,我走上高地,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事情已經萬分緊急了。因爲我看見有十九個野人坐在地上,擠在一塊兒。他們已經派另外兩個野人過去宰殺那可憐的基督徒,大概要把他肢解,然後再一條胳膊一條腿地拿到火邊來。那兩個野人已經彎下腰去,在解綁在他腳上的東西。我轉過頭對星期五說:“我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星期五說他一定照辦。我說:“那麼,星期五,你看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不要誤事。”於是我把一支短槍和一支鳥槍放在地上,星期五也照樣把他的一支鳥槍和一支短槍放在地上。我用剩下的一支短槍瞄準那些野人,並且叫星期五也這樣。然後我問他準備好了沒有,他說:“好了。”我說:“那麼就開槍吧。”一邊說着我自己也開了槍。
星期五的槍法比我強多了,他的射擊結果,打死了兩個,傷了三個。而我只打死了一個,傷了兩個。不消說,那羣野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所有沒有被打死打傷的,都一齊跳了起來,既不知道往哪兒跑,也不知道往哪兒看,因爲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場災禍是從哪兒來的。星期五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我,按我說的,注意着我的動作。我放完了第一槍,馬上把手裡的短槍丟到地上,拿起那支鳥槍,星期五也這樣做了。他看見我閉着一隻眼瞄準,他也那樣。我說:“星期五,你準備好了嗎?”他說:“好了。”我說:“以上帝的名義,開槍!”說着,我向那羣驚慌失措的畜生又開了一槍,星期五也開了槍。這次由於槍裡裝的都是小鐵沙或手槍子彈,所以只有兩個倒了下去,但受傷的卻很多,只見他們像瘋子似的亂跑亂叫,全身是血,多數都受了很重的傷。其中有三個緊跟着又倒下了,雖然還沒完全死去。
我把放過了的槍放下,拿起那支裝好了的短槍,對星期五說:“喂,星期五,跟我來。”他果然很勇敢地跟着我。我衝出樹林,出現在那些野人面前,星期五寸步不離地跟在我後面。當看見他們已經看得見我時,我就大聲吶喊,同時讓星期五也跟着我大聲吶喊。我一面吶喊着,一面朝那可憐的受害人飛跑(其實我跑得並不算快,因爲身上的槍械實在太重了),前面已經說過,那可憐的人這時正躺在野人們剛纔坐的地方和大海之間的沙灘上。那兩個正要動手殺他的屠夫在我們放頭一槍的時候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丟開了他,向海邊跑去,跳上了一隻獨木舟,同時,那羣野人中,也有三個向同一方向跑去。我轉身叫星期五追過去向他們開槍。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跑了大約四十碼,到了離他們較近的地方射擊。起初我以爲他已經把他們都打死了,因爲他們一下子都倒在船裡了。可是不久我又看見他們中有兩個人很快地坐了起來。不過,他還是打死了兩個,打傷了一個,受傷的那個倒在船艙裡,好像死了似的。
星期五向他們射擊的時候,我拔出刀子割斷那可憐的受害人身上捆着的菖蒲草,給他鬆了綁,然後把他扶起來,用葡萄牙語問他是什麼人。他用拉丁語回答說:“基督徒。”但由於極度疲憊,他幾乎站都站不住,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從袋子裡拿出酒瓶,做手勢讓他喝,他馬上喝了幾口,我又給了他一塊麪包,讓他吃下去。於是我又問他是哪國人,他說:“西班牙人。”這時他已經稍稍恢復了精神。他做出各種手勢,讓我知道他非常感激我。“先生,”我搬出我所知道的所有西班牙語說,“我們回頭再談吧。現在打仗要緊。要是你還有點力氣的話,就拿上這支手槍和這把刀,殺過去吧。”他很感激地接過槍和刀。一拿到武器,他像產生了新的力量一樣,一下子就向他的仇人們撲了過去,一瞬間就砍倒兩個,把他們剁成肉泥。我們的突然襲擊實在太出乎他們意料了,這幫可憐的傢伙讓我們的槍聲一嚇,立刻東倒西歪,連逃跑都不會了,一個個成了我們的活靶子。星期五在小船上打死打傷的五個人,情形也一樣。有三個受傷倒下,另兩個嚇昏了頭,不由得也倒下了。
這時候,我手上仍然拿着那支槍,但沒放。我已經把手槍和腰刀給了那西班牙人,手裡不得不留一支裝好彈藥的槍,以防萬一。考慮到這一點,我就把星期五喊過來,吩咐他趕快到我們第一次開槍的那棵大樹下把那幾支放過的槍拿來。他很快就拿來了。我把手裡的短槍交給他,坐下來,把所有的槍都裝上彈藥,告訴他們需要的時候到我這兒來拿。我正裝着彈藥,忽然看見那西班牙人和一個野人扭做一團,打得不可開交。那個野人手裡拿着一把木頭刀,正跟他廝殺(這把木頭刀正是他們剛纔準備用來殺他的武器,要不是我們及時阻止,他早被殺掉了)。那西班牙人雖然身子很虛,卻勇猛異常。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和那野人戰鬥了好一會兒,並且已經在那野人頭上砍了兩個大口子。不料那野人是一個肥壯有力的傢伙,猛地往前一撲,把他撂倒在地上,緊接着伸手來奪他的刀。這時只見那被壓在底下的西班牙人急中生智,放開了手中的刀,迅速從腰間抽出手槍,還沒等我來得及跑過去幫忙,就已對着那野人身上開了一槍,當場就把他打死了。
星期五趁沒人管他,丟下武器,拿起那把斧子便向那批望風而逃的野人追過去,先用斧子結果了剛纔受傷倒下的三個野人的性命,然後把能追得上的野人一個個砍死。這時候,那西班牙人也跑過來向我要槍,我就給了他一支鳥槍。他拿着鳥槍追上了兩個野人,打傷了他們,但由於他跑不動,讓他們逃到樹林裡去了。星期五又追到樹林裡砍死了一個,但另外一個卻異常敏捷,雖然受了傷,卻仍然跳入海中,使出平生力氣向那兩個留在獨木舟上的野人游去。這三個人,連同一個不知是死是活、受了傷的,就是二十一個野人中從我們手中逃走的全部。我們全部戰果統計如下:從樹後第一槍打死的,三名。
第二槍打死的,二名。
星期五在船上打死的,二名。
傷後又被星期五砍死的,二名。
在樹林中被星期五砍死的,一名。
西班牙人殺死的,三名。
在各處因傷致死或被星期五追殺而死的,四名。
乘小船逃走的,四名,其中一名雖沒死,也受了傷。
以上共計二十一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