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前往日本的決心沒有因海上一會而受到打擊,討倭救兄之事如期進行。自日本海上商路打通以後,李光頭幾乎每年都要前往,這次李彥直既然要去,他就乾脆自己留守雙嶼,將屬於自己的貨物以及不用向許棟請示就能調動的部屬全部交給李彥直擇取。
他叔侄二人相處時間雖然不長,但彼此信任,李彥直也就不和叔叔講究,對貨物全部接收,人員則選優汰劣,在雙嶼又進行了一輪兵權調整,將三千餘衆分作左、本、右三部,王牧民統左,吳平統右,李彥直自統本部,改張嶽爲火長,但望風向好就揚帆出發。
船隊五月發船,一旬而至,期間的航程倒也順利,沒多久便進入五島地區。
中國商人通倭,貨物多先在九州登陸,然後再通過九州運往日本各地,而日本的貨物(主要是白銀)也反向朝九州聚集。因對明貿易有極大的利潤,所以九州豪族趨之若鶩,九州西北部之肥前、九州東部之豐後、九州西南之薩摩、九州南部之大隅,如今都已有接待海外商人的港口。華商船隻往東九州不如往西九州方便,而九州西南之薩摩島津家又被李家列爲預想敵人,所以李家船隊此刻的目的地便定爲九州西北部。
張嶽建議先在北九州出了貨物,購入糧食,再與北九州的豪族先打好關係,然後再徐圖島津家,李彥直深以爲然。
因爲離平戶已近,李氏船隊便不在五島停泊,直接開往目的地——平戶。
平戶島與松浦半島隔着一道狹隘的海峽相望,自中國與佛朗機商人陸續到此開闢貿易基地,大明貨物與佛朗機珍品年年充斥,京都、界港等各地商人聞風而至,不數年間便形成一個好生繁華的港口,被日本人稱爲“西都”!
佛朗機番人因其人種罕見,在這場東海貿易中容易被人記得。但若計算交易貨物的數量,則來自中國的貨物佔了大頭卻是不爭的事實。來自歐洲的貨物雖稱“珍品”,其實大多數並不貴重,只因萬里遠來且物以稀爲貴,這才顯得珍奇,但說到交易的主流貨品,絕大部分還是來自大明的生絲、絲織品以及絲綿、錦繡、麻布、紅線、水銀、縫針、鐵鍋、陶瓷器、銅錢、古書籍、書畫、黑白砂糖及麝香、土茯等藥物。就是佛朗機的商船,販賣的也大多是這些——而他們的貨源則主要來自雙嶼、月港,從華商手裡購入再賣給倭人,從中賺取雙嶼月港和平戶之間的價格差。
張嶽在李光頭手下主理商務,這平戶來了不知多少次了,在他的引導下,李家船隊輕而易舉地便在平戶島的港口中佔據了一個好位置,李彥直將船隊安置工作交給了吳、王二人,船還沒停好,就見岸上擠滿了人,有商販,有挑夫,甚至還有和尚、女子!三教九流,人頭涌涌,而且個個都像已經渴了三天三夜而當李家船隊如天降甘霖一般!
李彥直不知岸上形勢如何,便問張嶽,張嶽道:“咱們在岸上有店鋪,有貨倉,此外還有一個叫陳吉的掌櫃留守。此人是李大管帶的舊部,雖不是三合館出身,但也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李光頭雖然是李彥直的叔叔,但他同時受許棟的節制,只有他的私人力量才能全部交給李彥直,可以說也是一個有多重身份的人。這個陳吉原本並不歸李彥直領導,但李彥直也聽說過他。
他們還沒上岸,便見一個圓形胖子擠上船來,裹巾束髮,一身福建商人打扮,全沒半分日本風情,見到了李彥直打量了好幾眼,終於叫道:“這位一定是三公子了!三公子,陳吉終於把你給盼來了!”說着就給李彥直跪下磕頭。他長得肉乎乎的十分可愛,一開口就顯得十分親熱,倒像是李彥直的嫡系一般。
李彥直望向張嶽,張嶽點了點頭,他便笑道:“你便是陳吉嗎?快起來,快起來,讓你常年留守日本,可辛苦你了。”
陳吉叫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沒福分到尤溪入學,天天在這邊努力着,就盼着有一天功勞到了,能求大管帶讓我去一趟尤溪,拜在三公子座下聆聽教益。嗚嗚,不想這一天卻比我想的來得更早呢。”說着竟是喜極而泣。
李彥直雖然覺得他這般奉承有些誇張了,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還是微笑着將他扶起來,好好寬慰了一番。
李光頭漸漸年老,早有心思將自己的全盤勢力都交付給侄子,陳吉在李光頭麾下日久,自然不會不知李彥直在李家是什麼地位!這次一聽船隊入港、李彥直駕到,趕緊跑來參拜,見李彥直言語間並不刁難自己,已是放了幾分心,再聽李彥直言語中有重用之意,心中更喜:“看來咱們這位三公子果然通情達理!在他手下或許比在大管帶手下更吃得開呢!”因此執禮更恭。
李彥直道:“閒話少提,公事當先。我想先上岸,到店裡看看再說。你在前引路吧,貨物如何搬運,機兵如何安置,由張嶽會同吳平、王牧民和你一起處理。”
衆人領命,陳吉早在岸邊預備好了一頂日式轎子,對於坐慣了中國式轎子的李彥直來說,這日式轎子實在不太舒服,但入鄉隨俗,偶爾坐之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李彥直入轎之後,黃北星率一隊鳥銃手在前開道,二十四名盛裝武士分兩隊按刀隨行,右邊是副隊長小犬忠太郎,左邊是隊長周文豹——周文豹雖是倭刀隊隊長,卻是個如假包換的中國人,刀法深得李良欽之真傳。
蔣逸凡、盧復禮、王晶凱等或騎馬,或步行,跟在轎後,有路延達率一隊機兵保護。
這幫人馬經過,兩旁圍觀的平戶居民,前排的驚羨讚歎,後排的不住地跳起來唯恐看不見。
此時日本列島諸侯割據,平戶島在很大程度上亦漸漸爲海商所控制,而海商中又以中國海商爲主體,從這個角度來說,平戶、五島地區此時已成爲中國海商的殖民地。不過對於這段短暫的歷史,日本的記載自然爲之深諱,僅於隻言片語間泄露了一些歷史的端倪。
舉目望去,碼頭上行走着的人裡面,中國衣飾與日本衣飾平分秋色,但如果僅以衣飾來判斷中日人口在這個島上的比例卻又非錯不可!因中國人裡也有貪圖新鮮而穿日本衣飾者,日本人裡也有好慕榮華而穿中國衣飾者,又有一般人別出心裁,融合兩國風味新制衣飾,更有人是沒什麼講究地亂穿!此外泰西服飾、南洋服飾、朝鮮服飾夾雜其中,熙熙攘攘的倒也頗有國際化的感覺。
轎子離開碼頭不久便進入市區,兩旁圍觀者依然不見減少,這裡面不僅有看熱鬧的,有大商家派來打探消息的,更有不少和尚唸咒持符稱賣平安,茶匠捧着茶具高呼着誇耀自己的好茶,都是希望能吸引得轎子裡的貴人停下賺上一筆,誰料李彥直卻不爲所動。
進入市區後,走了七八步,便聞鶯鶯燕燕之聲,那倒不是一兩個女人高聲大叫,而是不知多少個女人嚶嚶細語彙成了一個溫柔海!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據日本史籍記載,中國海商來此開埠後,松浦半島乃至整個九州島的町民人口忽然出現明顯的減少——無論男人和女人。男人減少,那是跑到平戶島來做打工仔,女人減少,則是跑到這裡來撫慰越洋千里的水手。此時道路兩旁濃妝豔抹的歌女舞女妓女,搔首弄姿者有,摺扇半遮面者有,直接將兩個白花花的乳房抱出來晃盪的也有。
李彥直坐在轎子裡爲保持一種神秘感,就連窗簾也不掀開一下,但外頭蔣逸凡等卻已被這景象逗引得暗中動心,只是礙着李彥直的命令不敢妄動。好容易來到陳吉主掌的那兩間店鋪前面,李彥直這才下轎。
見這兩間店鋪的門面倒也十分寬大,前門掛着塊木牌,寫着個李字。入門之後,又發現這兩間鋪子不但門面大,縱深也夠,因開鋪時平戶地賤,幾乎是任海商一指那地方就歸其所有。
原來中國人在平戶、博多、界等處開設商鋪,其源久遠,近二十年發展得尤快!此事中日史籍多有記載,只是中日文化同源,人種相類,同化起來極易,中國商人居日,只需姓名一變,過得二三代人便會忘了本源,甚至就是姓名不變,也不過是將一中國姓氏帶入日本社會而已。正德、嘉靖年間的中國海商來到日本,有的只是走一遭、兩遭,來了便走,發了一兩趟財便不再來了,一般只有決定留在日本定居不回去的,纔在這裡開設店鋪。但部分謀慮較遠的大私商則會考慮在這邊開設店鋪,作爲自家商隊來到時的接應。
看過了店鋪之後,陳吉又帶李彥直到後面來看休息的地方。店鋪後面是一個小天井,過了天井,又是兩棟兩層半的小樓,一棟是陳吉自住,另一棟是留給李光頭的——此刻自然用來招待李彥直。陳吉所住的小樓裡,外觀比旁邊那棟小樓遠爲遜色,但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一應俱全,李彥直卻先到陳吉家裡,見過了他的家人——包括他的兩個日本媳婦,跟着纔到隔壁的小樓上看了一看,見房間也頗爲雅緻,壁上掛寶劍,案頭陳古琴,笑道:“看不出你還有這品味!”
陳吉忙陪笑道:“不是不是,原本不是這樣,是五峰船主兩天前纔到這裡住過一晚,他自己添了幾件東西,離開的時候沒帶走,我也不敢亂動。”
李彥直哦了一聲,笑道:“原來如此。”他也知道王直比他早了數日出海,心道:“他如此待我,那仍然是有心與我合作了。”便要再去看倉庫。
這倉庫卻位於兩棟小樓後面,在兩棟小樓中間有一條過道,走過去便是倉庫。倉庫起得簡單實用,地方夠大,防火防盜的設施一應俱全,路延達去看了一遍,回來道:“只要人手駐紮進來,這裡就能用了。”倉庫下面又有個地下室,可以存放秘貨。雖然是自家地方,但畢竟是初次來,路延達便循例將地下室的板壁、地面都敲打了個遍,以防更有暗門,或者被人挖通了地道,看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路延達才道:“沒問題了。”
盧復禮和王晶凱在旁瞧得出神,心道:“原本只道他們這些機兵是老粗,沒想到做起事情來這麼細緻。”
李彥直道:“貨物的事情,就都交給張嶽吧。”
陳吉從衣袋裡取出幾封拜帖來,道:“三公子,你上岸還不到半天,已有七八戶人家發帖,或是要來拜會,或是設宴來邀,要給公子洗塵,公子你看如何答覆?”
李彥直接過請帖看了一眼,道:“一一去赴宴,太浪費時間,你明日另設一宴,遍請平戶諸大商家,我一次性將他們都拜訪了。”
陳吉答應着正要去辦事,不多時一個侍從跑來道:“三公子,那位修女可怎麼安置?”
李彥直一呆,隨即想起希拉里也跟來了。微一沉吟,道:“讓她住到小樓上吧。”
陳吉聽了道:“那三公子你住哪裡?”
李彥直微一沉吟,問道:“平戶可有好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