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
這實在是一個踏青的好時節,只是李彥直卻沒什麼心情。風啓還在錦衣衛的大牢裡生死未卜,這個時候他自然開心不起來。蔣逸凡本來說由他來就好,但李彥直卻隱隱覺得這件事情並非偶然,所以親自出馬。李彥直對風啓陳羽霆等人,與對別人是不同的,雖然這些人的皮相年齡或許還大過他,但作爲一部分道統與理想的繼承者,風啓陳羽霆與他也許有着比血緣關係更加特殊的情感!
那個牢卒沒有說謊,西山七星觀旁一百數十步外果然有一座別苑,這顯然是一個避暑的地方,靠山而建,面向東南,周圍樹環石倚,鳥鳴幽幽,別有一番清雅,只是那圍牆實在是太高,太厚,崔巍如城,令人望而生畏。
李彥直不免有些奇怪:“是哪一個御史有這等氣派?”走到大門前,卻見沒點着的燈籠上寫着個陸字!
劉洗一看就叫了起來:“哎喲!是那位陸御史啊!我說怎麼滿北京城找不到,原來藏在這裡!”他來北京後也曾多方打聽,可就是找不到那個陸御史的下落,還好是風啓看他機靈交給了他別的活兒幹,否則這位前錦衣衛外圍頭目劉大人就要失業了!
蔣逸凡也聽說過一點關於那個陸小姐的事,他個性活潑,當即便擠眉弄眼,對李彥直道:“三舍,我們之前打聽過,滿朝沒什麼陸御史,這可別是個狐仙!”
李彥直啐了他一聲,就聽門內有人叫道:“誰吃了豹子膽了?敢在陸府別苑外頭亂嚷嚷!”語氣極爲囂張!
蔣逸凡趕緊遞上拜帖,道:“福建舉子李哲、蔣逸凡,求見陸御史。”
那門子接過拜帖,眉頭一皺,晃了晃腦袋,說:“等着!”砰一聲把門關上了,好久不見動靜。
李蔣二人在門外苦等,等了足足有兩個時辰,站得腿都僵了,蔣逸凡幾乎就支持不住,劉洗若不是看着李彥直老早尋個地方坐下了,倒是李義久年紀雖小,卻哼也不哼一聲,蔣劉兩人連連抱怨,都說:“要不再敲敲門。”
李彥直卻不讓他們造次,道:“看見這個陸字,咱們就該心裡有個預備,這次來怕是要受氣的。”
李義久問:“爲什麼?”
蔣逸凡笑道:“他得罪了陸美人,現在到了人家的地頭,自然要受一番罪過的!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
李彥直一番尷尬,卻也沒說什麼,這時門才呀的一聲,那門子跑出來作出一副吃驚相,道:“原來是張管家的朋友的,怠慢了,怠慢了,幾位請。”
蔣逸凡等想:“怎麼我們成了什麼張管家的朋友了?掉身價,掉身價了!”但門開了總得進去!
進門之後,繞過一道屏風,便見好大一片園林!那園林卻不是蘇州式樣,亦非北京皇家式樣,一木一石皆甚自然,倒像不是造出來的,而是主人家見此處風景好,用圍牆把它圈了起來一般。
普陀山見過面的那個張管家果然已在一座假山下等候,這小老頭倒是笑眯眯地禮貌相迎,但將他們接到客廳之後,又晾了他們半個時辰,連口茶水都沒有!
蔣逸凡暗暗惱怒:“這個陸小姐連個禮數都不懂!看來是個小心眼!”偷看李彥直時,見他動了不動,居然也不惱火,心裡罵他:“你一定是知道接下來會有好事,所以忍得住!我們卻沒什麼好處,也要在這裡跟你活受罪!”
人都等得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張管家纔來請他們到外面涼亭相見。
那涼亭築在一個二十餘畝大的荷塘邊,李彥直等走到望見涼亭處,張管家便請劉洗等留步,只放李彥直、蔣逸凡和李義久過去,蔣逸凡早望見涼亭中坐着一人,站着一人,都是少女,坐着那位峨眉淡掃衣衫錦繡,站着那個無粉無妝布裙荊釵,蔣逸凡便猜坐着那個是陸小姐,站着那個是丫鬟伊兒。
陸小姐正在喝茶,看見李彥直來忙站起來斂衽行禮,道:“恩公駕到,有失遠迎。奴家午睡才起,可怠慢了恩公了。”話好像很客氣,其實語氣中半點誠意都沒有。又叫恩公不叫公子,貌似敬重其實有刺。
雙方坐定,陸小姐忽然一雙妙目瞧向蔣逸凡,秋水漾漾,彷彿有情,蔣逸凡給她看得不好意思,心跳忍不住加速了幾分,心想:“唉,別亂想,人家是衝着三舍去的!雖然我確實長得比三舍更俊一些,可是……可是世事難說啊!一見鍾情的事情多了去!”
便聽陸小姐問李彥直:“這位公子是……”
李彥直道:“是我的同學蔣逸凡,亦是舉人,此次來一起赴京趕考的。”
陸小姐哦了一聲,連道:“高才,高才,今日方知世上真有錦繡其外,金珠內蘊之俊傑。”
蔣逸凡對美女缺乏抵抗力,被這兩句話捧得飄飄然起來,旁邊丫鬟伊兒忽然抿嘴一笑,陸小姐眼角掃了她一眼,雖只是一閃而過,卻也頗爲凌厲,伊兒趕緊低了頭,瑟縮默默。
李彥直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在下等這次來,是爲拜見令尊陸御史,不知小姐能否引見?”
陸小姐哦了一聲,轉身看池塘裡的金魚去了,伊兒撅起小嘴,道:“公子太無禮了!凳子都還沒坐暖呢,就說這話,是陪着我們小姐覺得委屈麼?”
李彥直心中苦笑,臉上尷尬,斜了蔣逸凡一眼,要他幫口應付,蔣逸凡亦瞄着他,竟是在怪他不識情趣,雖沒說話,看眼神竟不幫李彥直!
李彥直暗罵這小子不分輕重緩急,這時李義久挺身而出,用他已經學得不錯的中國話道:“這位小姐,我們公子這次來,爲的是兄弟大義,不是兒女私情!如今我們風掌櫃被困錦衣衛牢獄,生死未卜,我們心中憂慮,也沒心思談別的,就請小姐幫我們引見陸御史,等救出了風掌櫃,陸小姐要怎麼處置我們,大可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只要不違忠義,我們都甘願領受!”
他年紀雖幼,畢竟是武士出身,這番話說出來聲音宏亮,鏗鏘有力!最要命的是全不婉轉,一語道破了對方的用心!這可是戰場外交辭令,哪裡是情場拉扯之語?陸小姐大窘,手擡絹帕遮面道:“哪裡來的蠻子,小小年紀,一口一個忠義的!嚇死人!”
李彥直吭了一聲,李義久退後了一步,仍然昂首挺胸,但他說了這番話後,氣勢便已出來,這就如在溫柔鄉里插了一把倭刀,叫整個環境都變得怪異起來,陸小姐本來還想用軟鋸子再刁難李彥直一番,這時也出不了口,道了聲:“奴家累了。”竟然便請辭,由張管家來款待。
張管家倒也有成人美事之心,看看陸小姐走遠了,小聲對李彥直道:“公子,你怎麼這樣硬邦邦的?其實小姐就是要你服個軟,她心裡一高興,不就完了?你男子漢大丈夫,還和我家小姐爭這口閒氣不成?”
李彥直其實也知這個道理,方纔他本來也準備軟語相求,但不知怎麼的,儘管知道陸小姐留情蔣逸凡只是做作,心裡卻也有氣,再則蔣逸凡李義久等在場,他也一時拉不下這面子。
李義久叫道:“張管家,我們這次來是來求陸御史救人的,不是來喝茶聊天爭氣的!”
“去去去!”張管家揮手道:“小孩子家懂什麼!這事就是喝茶聊天,什麼陸御史給事中的!只要小姐點個頭就什麼都好了!你們倒好,一來就說什麼救人的事情,那是不是沒這救人的事就不打算上門了?那把小姐擺到哪裡去了?這能叫人不惱麼?小姐惱了,你們這人也就救不成了!什麼叫欲速則不達?李舉人你該不會連這都不懂吧?”
李彥直嘆了口氣,對張管家道:“謝謝張管家指點,不知能否請張管家安排一下,我想再拜見一下陸小姐。”
張管家道:“剛纔又不好好說,這會啊,我怕她不肯見你了。”
蔣逸凡走過來,袖口送了點東西過去,張管家忙推道:“這算什麼!我不是這意思!”笑着對李彥直道:“老奴其實也是爲小姐着想罷了。李舉人,我再去勸勸,這次可不能搞砸了。再搞砸可就沒機會了!”
因轉身到陸小姐的繡樓求見,閣樓上陸小姐正在發脾氣,連罵:“這個姓李的可惡,帶了這麼條蠻犢子來氣我!說這麼難聽的話!”
張管家進門後道:“小姐,李公子求見。”
陸小姐怒道:“不見!”
張管家道:“人家這次很有誠意的。”
“誠意?”陸小姐冷笑道:“那剛纔怎麼不拿出來!”
張管家道:“小姐你也知道他在南邊有多威風,那也是一呼百應的人,在手下人面前,哪裡拉得下臉?但他剛纔只對着我時,可是又牽衣服又拉手的,就差跪下了,老奴算個什麼東西?他這麼折節,還不是衝着小姐您麼?”
伊兒也道:“是啊,是啊,我看他也不是沒心,只是板着臉慣了,一時放不開。”
兩人左勸右勸,終於把陸小姐勸得安靜了下來,伊兒眉目示意,張管家道:“那老奴就去讓他過來了?”見陸小姐沒不許,就下樓去了。
伊兒道:“可別放那童子跟來了!只讓他一個人來!”又道:“小姐,快些補點妝!剛纔頭髮都亂了!”
陸小姐驚道:“頭髮亂了?哪裡?哪裡?”慌忙去照鏡子。
伊兒見陸小姐那樣子,笑了一笑說:“小姐啊,待會那李公子來了,若是他服軟,你就笑一笑,別老闆着臉,怪難看的。你要笑一笑啊,說不定就迷得他當場給你跪下了。”
陸小姐呸了她一聲,道:“把我當什麼人了!”卻還是嫣然一笑。不久便聽樓下張管家迎了李彥直進來,陸小姐纔在伊兒的陪伴下下樓,與李彥直隔簾相見,張管家先退到門外去,屋內除二人之外只剩下一個貼身丫鬟,只是門開着,以示無奸。
繡樓靜靜,一時無語,陸小姐倒先忍不住,道:“不來求我去救你的手下了麼?”
李彥直道:“那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是我在事業上相互扶持的人。”
陸小姐哼了一聲,道:“是啊是啊,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就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除了兄弟朋友,其他什麼都不顧了!”
“兄弟如手足不錯。”李彥直道:“但妻子不是衣服,是心腹!就是自己!兄弟之間,有不能爲外人言的義在。夫妻之前,有不能爲兄弟言的情在。這些理兒,尋常女子是懂不了的,我原本以爲……原本以爲那位能知我不被羣盜劫持甚是不易的人懂得。”
陸小姐在簾內爲之一怔,頭低了低,忽然有些臉熱,細聲道:“就算懂……那也是理兒上的事,情之一物,不是這麼談的!”
李彥直正要接口,忽然張管家衝了進來,叫道:“不好!老爺來了!”
陸小姐嚇得芳容失色,驚叫道:“他今天怎麼回來!”隨即想起李彥直,叫張管家道:“快!快!帶李公子藏起來!”
張管家叫道:“李公子,快跟我來!”
李彥直道:“我是正經遞了拜帖求見,又沒違禮之事……”
陸小姐在簾內頓足叫道:“什麼違禮不違禮的!我爹哪裡管這個!讓他見着你,還不一刀殺了!快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