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終於發現,北京的政治局面比他想象之中要麻煩得多、複雜得多。
這裡通行的並不是海上男兒之間的那種野蠻而直接的叢林法則,但大臣們又絕非依着聖賢書中所記載的禮義廉恥行事,如果實在要用一句話來概括他們是怎麼做事的,那就是:託仁義之禮,行無恥之事。
可是如何以仁義之禮來行無恥之事,這中間的學問可就大了!符合聖人禮法的真仁義,在北京是不存在的,而完全沒有仁禮外衣的蠻橫,在這裡又行不通。
海盜們是習慣直來直去的,野蠻之事做起來毫無障礙;王直也讀過兩天書,知道什麼叫仁義禮節——可如何打通仁義禮節與無恥野蠻之間那個關鍵環節,王直就還沒學會!因此他雖控制了北京城,卻沒法運轉它,這個全世界最強大的機器在他手裡就像癱瘓了一般,變成了一個廢物!
王直“敦請”六部向各省發令,內閣就順着他的意思發了,可命令纔出九門就被李彥直給截住了,當場燒掉。王直心頭火起,就命吏部、兵部撤了李彥直的職,讓刑部發拘押拘他入京受審。各部依然照搬,但命令傳到外頭,李彥直睬都不睬,繼續加強對北京的包圍。這時直隸的軍民官吏都已動員起來,切斷了京城內外的補給通道,李彥直甚至下達了限糧令,每日只許送入僅能確保大內溫飽的柴米油鹽,城內米價登時大漲,人心思變!
就這樣,王直眼睜睜地看着局勢越來越對自己不利,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佔據了京師啊!怎麼會沒有一點用處呢!”
這時他想到了自己手頭還有皇帝!便派人進宮,“請”皇帝下旨懲處李彥直!嘉靖和他的大臣們這時都已知道李彥直在耍什麼手段了,見王直因不懂得官場規矩而被李彥直玩弄於鼓掌之中,雖在圍城之內也暗自好笑,帝相都默契地配合外間的行動,對王直奉行“不抵抗政策”,便發了聖旨,把李彥直嚴厲斥責了一番,並勒令他立即解甲進京候審!
那大太監黃錦將聖旨宣完之後,還真有些擔心李彥直忠心昏頭竟然奉旨,還好李彥直只是一笑,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擋了回去,繼續加強對北京的軟攻勢——他也不直接攻城,就這麼圍着困着,叫王直佔住了北京卻使不出半點力量來!
“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麻葉叫囂了起來:“打!打出去!我不想天天坐在城裡受窩囊氣了!”
竟然不顧王直號令,率衆出擊!李彥直可等了他好久了!這時他在外城內城都安有細作,北京百萬人口,誰都覺得王直這海盜不成氣候,李督軍遲早要進城護駕的,這會給李督軍暗通消息那叫忠君愛國,誰不樂意?王直手頭的嫡系不過數萬人,能扼守要道就不錯了,他們又是擅長流竄劫掠,不善防守治民,哪裡看得住這上百萬人?更無法將這座當代超級大城市守得滴水不漏!
所以麻葉纔出動,外頭李彥直便知道了,他在東便門外安了鳥銃炮火等着,自己卻立馬城外,只帶了十幾騎誘敵,就有認得李彥直的海賊叫道:“在那裡呢!”麻葉就率兵趕來!
當初東海衆能打敗俺答,靠的是在北京的城防上安裝了新式火器,這纔在防守戰中將蒙古人的組織打亂,當時也好在有李彥直以騎兵配合突擊,否則羣盜出城野戰也斷斷追不遠!蒙古人在城外受挫之後,逃出一段路程又會聚集整兵。
而這時李彥直手頭既有騎兵,又有炮火,部隊又是氣勢如虹!麻葉哪裡是他對手?因此李彥直也不使用詭計,看看麻葉已經出城裡許便下令進攻!要以堂堂正正之師迎敵!
炮火先轟,卻不打麻葉前軍,而打後軍,同時鳥銃瞄準發射!兩輪炮、三輪槍下來,東便門外已是一片狼藉!也虧麻葉等久經戰陣,又熟悉火炮鳥銃的特性,在混亂中這部人馬竟未十分慌亂,仍有兩千多人手持藤牌,冒着炮火滾地而進!他們的隊列並不齊整,而是稀稀疏疏、似無章法走竄過來!
李彥直望見,讚道:“好!這部人馬也算難得,可惜可惜!”
蔣逸凡在旁問:“可惜遇到了三公子你?”
“不是。”李彥直搖頭嘆息道:“我可惜的是眼下我需要殺他們立威啊!”
周文豹請戰,李彥直卻道:“你們去和他打,雖然勝算不低,但我方傷亡恐怕也會不少。我另有戰法克他!”便下令火炮繼續轟,卻又對傳令官做了個手勢,傳令官會意,揮動了令旗,北邊拐角處便猛地有五千餘騎衝了過來!兩萬只鐵蹄放開了踩踏,直把這東便門外的地皮都踩軟了!
正匍匐而進的麻葉和他的兩千多名手下望見,一時間全嚇呆了!
王直等本來正要率衆出援,見得這副場景也嚇得不敢出來!李彥直暫時尚未強攻外城,但王直也沒把握外城能守住,所以炮火都集中配備在內九門,這東便門外便無火炮可用。
但聽咚咚聲響,萬蹄齊踏之下,聲勢絕不下於炮火轟鳴!李彥直對左邊張嶽道:“一物降一物!用兵講究的是配合天時地利人和,麻葉這部人馬,若在海上狹路相逢,我還真有些怕他,可惜他竟貿然出城,又沒炮火掩護,這不是找死麼?”說到這裡又忍不住有些惋惜。
那五千騎兵直接踩踏過去後,後面又來三千騎兵,等這三千騎兵也踩踏過去,那五千騎兵又掉過頭來重新踩一遍,雖有幾個極度強悍的海盜硬生生砍斷了幾條馬腳,但那只是極個別的偶然,絕大部分人全都喪身這八千騎兵來來回回的鐵蹄底下!麻葉也被活生生踏得肚破腸穿!這部人馬有三四千人出去,最後只有一百多人僥倖逃回,剩下的不是死,就是降!李彥直下令梟了麻葉之首,傳示七門,城頭羣盜望見無不變色。
當天李彥直又派人射入了“赦脅從令”,表明自己很理解那些被脅迫部隊的處境,又表示只要這些部隊能真心悔過,棄暗投明,李彥直便以總督身份保證既往不咎!
此令一入七門,十餘萬降附軍隊和雜牌軍隊便人心動搖,紛紛向城外暗投書信,李彥直看着那一籮筐表明忠心的投誠書,對蔣逸凡張嶽笑道:“三日之內,王直手頭就會只剩下不到五萬人!”
蔣逸凡笑着答道:“我看不用三日,而且王直手頭,只怕也剩不了五萬人!”
李彥直哈哈一笑,張嶽卻說:“要防他狗急跳牆!萬一他真來個大劫掠、大放火,事後我們也得承擔干係!而且百姓也會遭大殃。”李彥直點頭稱是。
城外的人胸有成竹,城內的人卻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時不但那十來萬雜牌部隊人人思變,就是京師的老百姓也都暗中準備了棍棒,堵好了大門!連三歲小兒也都知道李總督入京就在數日之間了!王直雖有兵有炮,但數萬人被上百萬隨時發作的人包圍着,心裡終究不能不發怵,何況城牆之外,更有李彥直的大軍圍着呢!
這時侯榮靈機一動,來與王直道:“侯爺,小的聽說,那李哲的家眷,似乎就在京中!”
信如齋聽了暗吃一驚,而王直聽了這個主意,真是又喜又怒,罵道:“你現在纔來說!”其實他向來以儒者自詡,若不是被李彥直逼到急處,他也還真不想用脅人妻子這等連黑道人物也看不起的下作手段!
毛海峰負責巡視九門,徐惟學負責圍堵大內,這兩處是重中之重!王直不敢交給別人,這時打聽到李彥直的妻兒在陸炳府上,就派徐元亮去取!
徐元亮到了陸府,這時陸炳在大內護駕,陸府雖有一百多個護院,但果如李彥直當日所料,大軍一旦進城,這些護院能抵什麼用處?不過是被包圍了一聲喝令便全部棄械投降。
但搜遍府內,陸爾容母子早就被風啓藏起來了!北京太大,王直又不得人心,所以要找一個人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徐元亮微一沉吟,便道:“把所有下人、鄰居全部抓起來,分頭拷問!我不信問不出一點消息來!”他這一招也真是毒辣!
那些個護院、婆子什麼的都瑟瑟發抖,心中哀嘆,作爲錦衣衛指揮使的下人,他們可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這麼對待的一天!
羣盜正要動手,忽然一個肚子微凸的少婦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道:“這位老爺,奴婢有機密相告!不過請老爺先屏退旁人。”
徐元亮見大刑還沒動呢,就有人要告密了,哈哈一笑,他也不怕一個娘們搞鬼,且命旁人退下,要審問時,忽然覺得眼前這美貌少婦有些眼熟,奇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那少婦微微一笑,說:“我家未來姑爺,是福建的李孝廉!”
徐元亮啊了一聲,叫道:“你……你……你是……”
那少婦微笑道:“對,我就是李總督夫人的貼身丫鬟,伊兒。本來已經躲起來了,今天恰巧回來要拿些燕窩,不想又撞到了徐寨主,我怕受刑,所以決定把我家小姐的行蹤供出來。”
徐元亮先是大喜,隨即有些鄙夷,冷笑道:“你對你家小姐,卻也忠心!”這忠心二字,卻是諷刺了。
伊兒輕輕一笑,說:“我對我們家小姐,親如姐妹,她平時雖然對我挺兇的,但到關鍵時刻,斷斷不會棄我於不顧。就不知那位姓王的老船主,對徐寨主是否也能如此。”
徐元亮臉色一變:“你說這個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