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帶了風啓並四五百人馬,便扣海州城,城門官趕緊出迎,李彥直急問:“太上皇在哪裡?”
“太上皇?”城門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皇……太上皇暫時住在城西劉員外家……”
才說完,便被兵將推喝:“帶路!”
李彥直命付遠去接管海州官兵,自己直撲城西,在城門官的帶領下到了那“劉員外”家,下令將劉府圍了,一邊高呼:“保護太上皇!”
然後李彥直才帶了倭刀手、鳥銃手要進去“護駕”,卻聽大門呀的一聲,有人笑道:“是李都督趕來護駕嗎?”跟着便見一個獨眼龍走了出來。
嚴世蕃!
嚴世蕃方脫大難不久,但經過數日調養,精神面貌已復舊觀,李彥直見他臉含微笑,見到自己滿不在乎,心中反而打鼓,忙道:“東樓!太上皇無恙吧?快引我去參拜!”
他說着就要闖,嚴世蕃舉手一攔,臉上笑容不斷:“李都督啊,要見景王,何必這麼着急呢!”
“景王?”李彥直心中一揪。
“是啊。”嚴世蕃笑道:“陛下早已往南京去了,此刻在府中的只有景王了……”
饒是李彥直眼下的定力已相當了得,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啊了一聲,嚴世蕃這話真是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但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他馬上就明白了過來,吩咐周文豹“留下保護景王”,自己就要去趕嘉靖。但嚴世蕃卻一句話就把他留住了。
“沒用的,李哲,陛下不是這兩天走的,我們到達海州之後的當天晚上,陛下就在家父的保護下出了城,往南邊去了,只是景王留在這裡等裕王的消息,這會……我看陛下已經到南京了吧。”
原來嘉靖到達海州之後,只留下景王和嚴世蕃在這裡周旋,讓北京方面以爲他還在海州,自己卻帶了嚴嵩秘密前往南京了——若徐階李彥直一開始就知道嘉靖已前往南京,那所出的招數就勢必現在還激烈十倍。至於如何瞞過海州的地方官,或者乾脆就控制了這裡的地方官,以嘉靖、嚴嵩的能耐那可真是小菜一碟了。
李彥直本已奔出了七八步,這時才頓住了,回過頭來看嚴世蕃,三隻眼睛對望了片刻,李彥直便確定嚴世蕃不是在說謊。若真是如此,則現在再追下去也變得毫無意義了。他手裡只有幾百人,接掌海州沒問題,但要是讓嘉靖和嚴嵩先一步到達南京並控制了局面,那李彥直再到南京也別想進去了。所以在這片刻之間李彥直已知道必須等後續大軍都來了,然後再水路兩路並進南下,那時纔有反覆乾坤的可能。
“李都督,”嚴世蕃臉上的神情似乎寫着“勝券在握”四字:“王爺就在裡面啊,你這樣過門不入,實在有失禮數啊。而且朝廷派你來護駕,你卻不管王爺,回頭論起來,卻也是個罪過。”
李彥直哼了一聲,真正到了十萬火急時,誰會顧得這些禮數之罪?只是嘉靖若真的一到達海州就前往南京,那他現在再追也沒用了,不差這一時半會了,便跟了嚴世蕃入府拜見景王。但李彥直還是擔心嚴世蕃在故弄玄虛,因此仍讓風啓帶了人去追趕,風啓追出百餘里,沒找到半點線索,這纔回來。
拜見完景王只是一個形式,之後嚴世蕃便邀李彥直在耳房“喝茶”,茶雖是好茶,李彥直這時也沒心情品茗,單刀直入就問:“東樓,太上皇是如何脫困的?還請東樓告知一二。”
嚴世蕃笑了笑說:“我們離開天津以後,便在海上遇到了一夥倭寇,跟着那夥海盜便到一個海島上呆了一段日子修船,那夥新來的倭寇,爲首的卻是個叫玄滅的和尚,那和尚倒也識趣,見了陛下以後俯首參見,之後又勸說那王賊放了我們。還派了一艘海船將我們送到這海州附近,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此事和李彥直風啓等所料幾乎一致,至此李彥直才完全確定破山果然來了,他心裡牽掛着商行建的生死安危,就想着如何向嚴世蕃打聽纔是。
“怎麼?”嚴世蕃卻不住地品嘖那他在北京時絕不肯入口的茶葉,好整以暇地說:“李都督不像這麼沉不住氣的人啊,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着急?”
其實換了誰遇到這事也不能不急,但李彥直被嚴世蕃一句冷嘲,卻猛地大笑起來:“我急什麼!太上皇名分早定!我有什麼好急的?”
這句話是告訴嚴世蕃:裕王已經登基,嘉靖已變成了太上皇,這名分已經定下來了,所以我不着急。
嚴世蕃見他大笑,也跟着笑起來——卻是冷笑!他的冷笑似乎是認爲李彥直這大笑是色厲內荏。
“李總督啊李總督,在陛下心目中,你本來也算是個忠臣,可惜這件事情你卻大大地做錯了!讓陛下好生失望啊。君父尚在,兒臣就登基——這是哪門子的法禮?你們得到陛下首肯了嗎?有君命嗎?有傳位詔書嗎?”
“君父雖在,但身陷賊手,當今皇上是臨危以承天命!”李彥直雙手朝北京方向一拱:“唐玄宗奔蜀,則肅宗繼位,宋徽宗北狩,則高宗承統,這是危亡之際繼絕開泰之正路,雖然沒有傳位詔書,但天下士民都擁護的。遠的不說,就說本朝,不也有這樣的先例麼?”
他說的本朝先例指的就是瓦刺南侵期間明英宗被俘虜,于謙輔佐郕王登基的事,這件事情嚴世蕃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卻說:“是啊,本朝是有先例,但後來于謙是什麼下場,徐閣老和李總督想必也清楚得很。”
原來在當年于謙扶明景帝登基以後,到了景泰八年,武清侯石亨等卻聯合太監曹吉祥發動兵變,迎“太上皇”重新登基,是爲“奪門之變”。不久擁立景帝的于謙等人統統處死,嚴世蕃剛纔這句話,明着是說于謙,其實是暗指李彥直,李彥直自然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這時心想事已至此,什麼害怕忌諱也都顧不得了,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可惜我不是于謙,徐閣老也不是。”說着就要告退。
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了,這次出去就是要點齊兵馬下南京。
嚴世蕃卻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壓低了聲音道:“李都督,這裡只有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咱們就挑明瞭吧。如今你是站在懸崖邊上啊,走錯一步就萬劫不復,不但自己,十族性命都不保啊。”
李彥直打了個哈哈,斜睨嚴世蕃說:“東樓,你既是明白人,又何必來和我說這廢話?我現在是走在懸崖邊上,可你也是啊。而且你我二人都已經沒有退路了。再說,就算咱們都知道危險,可你我還有退路嗎?前面雖是萬丈深淵,但我們還是得跳,跳不過去那自然就是粉身碎骨,但若跳過去了,興許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他這話算說得很明白了:他自從擁立了隆慶皇帝那一刻起便沒退路了,因爲他明白嘉靖不會放過他的。他明白,嚴世蕃自然更明白,但這個獨眼龍卻依然微笑着說:“你跳不過去的。”
“哦?”
“你以爲自己可能跳得過去,那大概是因爲徐華亭在南京是早有準備了吧,可我告訴你,那沒用。兩京的形勢你也知道,一個是冷竈頭,一個是熱竈頭,那幫燒冷竈頭的人驀地見到一個大火團從天而降,還有不撲上去的?這是大勢所在,徐階就算在南京安插了幾個親信也沒用的,只要陛下一出現在紫金山下,秦淮河邊,南京六部的大小官員馬上都會涌過去參拜擁立,這時候徐華亭安插的那幾個人如果還不順應大勢出頭壓制,那馬上會被人用口水淹死。沒用的,沒用的。”
明朝自靖難之役以後,設置有北京、南京兩套中樞系統,北京有六部,南京也有六部,而且南北六部都有齊全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郎,可以說幾乎北京有的衙門,南京都有一套,只不過北京的衙門是實權衙門,南京的尚書侍郎們就都掛個銜頭,是閒職,這些尚書侍郎們,品級俸祿雖然都和北京一樣,但有職而無權,坐的都是冷板凳,歷來都是那些在北京不受待見的貶官才被髮配到這裡來坐體面牢的,能夠當上南京六部尚書、侍郎的人,其本身資歷年望都不會在北京的尚書、侍郎之下,只要給這些人一個機會,他們搖身一變,一下子就可以從無權閒官變成大權在握的中央巨宦——這就是嚴世蕃所說的“兩京大勢”。
在這種局面底下,南京六部官員的焦躁可想而知,這些人平時都是削減了腦袋想調往北京的啊,當初張璁就是靠着“大議禮事件”,一兩年間從南京的一個閒散部門飛身入閣,爲此哪怕是與整個士林爲敵也在所不惜。現在倒好,新皇纔剛登基,龍椅都還沒坐熱呢,老皇帝就跑南京來了,南京的那幫閒官能不欣喜若狂麼?能不戮力擁護麼?
嘉靖是皇帝,嚴嵩是首輔,兩人到了南京以後,由嚴嵩在南京六部裡頭挑兩個尚書入閣,這個中樞就齊全了,南京的閒六部就會變成正六部,所有的尚書侍郎馬上就由影子尚書、影子侍郎變成實權尚書、實權侍郎,這事不但名正言順,而且利益大過天,有幾個人耐得住這誘惑?所以李彥直知道嚴世蕃所言絕非虛語。
如果讓嘉靖順利掌控了南京的話,那大明天下會如何呢?
屆時中國就會出現兩個中央政府:北面是新皇帝隆慶,南面是老皇帝嘉靖。那時各省督撫要聽誰的?該聽誰的?
就地望法理來說,北京的合法程度似乎會高過南京政府,因爲自明成祖以來,所有皇帝都在這裡君臨天下啊。
可就人和法理來說,嘉靖是當了三十年皇帝的天子,他此刻又已不再被強盜所挾持,若朱載垕是個成年人情況或許會對北京方面好些,但朱載垕卻只是一個少年,又是徐階趁亂扶立了他輔政,這個首輔究竟是周公還是王莽,天下人未免要懷疑,就算天下人不懷疑,嚴嵩在南京也一定會高唱此調來引導天下人懷疑——所以在這一點上南京政府將高於北京政府。
雙方在法理上各有站得住腳的地方,也各有不足,最後會變成什麼局勢就要看雙方的博弈了。也幸虧之前徐階當機立斷扶朱載垕登基,否則這時都不用再交手,只要嘉靖一到南京發出一道詔書,徐階李彥直便一敗塗地了。
但嚴世蕃說了這句話,李彥直眼神中的自信仍未動搖,嚴世蕃那顆眼珠子一轉,似乎就猜到了李彥直的心思,笑道:“是了,是了,光有官員擁護,這事還只有一半勝算。徐華亭若是早派人掌握了南京的兵權,則陛下到了南京之後,一時半會拿不到兵權,李都督你去到用強力手段把火一撲,甚至動刀殺幾個立威,那時大明天下便仍然得改元隆慶了。”
徐階對南京的兵防早有準備,他不但下了嚴旨,派了監軍,改了指揮使,甚至讓兵部撤換了十幾個將領,將兵權牢牢控制住了,這也是李彥直認爲自己還有機會扭轉乾坤的原因之一,但這時嚴世蕃卻將此事點破,李彥直便不能不感不安——嚴世蕃既能點破這一點,只怕嘉靖在這方面也已經有應對策略了。
但嚴世蕃說到這裡卻偏偏停了下來,優哉遊哉地插了一句閒話:“對了,李都督,我聽說你已經升官做了個什麼海軍都督府的右都督了啊,恭喜,恭喜。”他都叫了不知幾句都督了,忽然來這麼個恭喜不但突兀,而且是廢話。
但嚴世蕃在這種場合中會說廢話嗎?
對眼前這個獨眼龍,他每說一句話李彥直心裡都要連挖帶刨以揣摩他的言中之言、意外之意,像這樣的智力博弈,真是說一句話都要絞半斤腦汁,但李彥直一時想不到他要說什麼話,隨便嗯了一聲算應答。
嚴世蕃笑問:“徐閣老爲何不直接讓你任左都督啊?哦,對了,李都督功勞雖大,年資太淺,這新衙門權力又太大,讓你來做這新衙門的一把手,只怕士林要非議,言官要阻撓,這麼一來一回地拖拉起來,東南的大事只怕要耽誤了,所以才先做這右都督,等李都督在東南再建功勳,積年累進,然後再升爲左都督就沒人認爲不妥了,應該是這樣吧?唉,徐閣老也真是用心良苦啊。”
若是性急一點的這時只怕就忍不住要問:“你東拉西扯的到底要說什麼!”李彥直卻忍住了,因爲他知道自己越逼越追嚴世蕃只怕越要東拉西扯,所以乾脆就不說話。嚴世蕃自言自語無聊了,自會把真意思說出來,果然嚴世蕃忽又問:“卻不知左都督是誰?”
李彥直聽到這裡還是沒想到嚴世蕃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便隨口應了一聲:“左都督是魏國公。”
嚴世蕃又問:“魏國公啊,卻不知魏國公現在在何處?”
李彥直要說出這答案時,但那兩個字到了喉嚨裡,驀地完全明白了,登時臉頰抽筋,見到嚴世蕃之後,眼神之中第一次現出恐慌之色來。他瞪着嚴世蕃,在這獨眼龍背後似乎見到了嘉靖和嚴嵩的身影,忽然之間李彥直髮現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在海盜劫持了嘉靖以後,他心裡幾乎已開始將破山放在敵人位列中最顯眼的位置了,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錯了!
破山的能耐雖然不小,但他對李彥直每每是以暗算明,打李彥直個措手不及才佔了一點上風,而事後又總是被李彥直從容佈置,反掌撲滅,可在面對另外兩個人時,這種情況卻是反了過來——他李彥直這次在北京對付嘉靖、嚴嵩,其實也是以暗算明所以才大佔上風。但現在雙方一旦明確了敵我,讓嘉靖、嚴嵩聯起手來,將李彥直當做一個敵人來對付的話,李彥直還能取勝嗎?
“或許這件事情,破山也做錯了……”李彥直心裡忽然冒出一個這樣的念頭來:“他應該是想用嘉靖和嚴嵩來拖住我,但他可曾意識到自己放走的,有可能是一夥比我更可怕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