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上皇

李彥直帶了風啓並四五百人馬,便扣海州城,城門官趕緊出迎,李彥直急問:“太上皇在哪裡?”

“太上皇?”城門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皇……太上皇暫時住在城西劉員外家……”

才說完,便被兵將推喝:“帶路!”

李彥直命付遠去接管海州官兵,自己直撲城西,在城門官的帶領下到了那“劉員外”家,下令將劉府圍了,一邊高呼:“保護太上皇!”

然後李彥直才帶了倭刀手、鳥銃手要進去“護駕”,卻聽大門呀的一聲,有人笑道:“是李都督趕來護駕嗎?”跟着便見一個獨眼龍走了出來。

嚴世蕃!

嚴世蕃方脫大難不久,但經過數日調養,精神面貌已復舊觀,李彥直見他臉含微笑,見到自己滿不在乎,心中反而打鼓,忙道:“東樓!太上皇無恙吧?快引我去參拜!”

他說着就要闖,嚴世蕃舉手一攔,臉上笑容不斷:“李都督啊,要見景王,何必這麼着急呢!”

“景王?”李彥直心中一揪。

“是啊。”嚴世蕃笑道:“陛下早已往南京去了,此刻在府中的只有景王了……”

饒是李彥直眼下的定力已相當了得,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啊了一聲,嚴世蕃這話真是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但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他馬上就明白了過來,吩咐周文豹“留下保護景王”,自己就要去趕嘉靖。但嚴世蕃卻一句話就把他留住了。

“沒用的,李哲,陛下不是這兩天走的,我們到達海州之後的當天晚上,陛下就在家父的保護下出了城,往南邊去了,只是景王留在這裡等裕王的消息,這會……我看陛下已經到南京了吧。”

原來嘉靖到達海州之後,只留下景王和嚴世蕃在這裡周旋,讓北京方面以爲他還在海州,自己卻帶了嚴嵩秘密前往南京了——若徐階李彥直一開始就知道嘉靖已前往南京,那所出的招數就勢必現在還激烈十倍。至於如何瞞過海州的地方官,或者乾脆就控制了這裡的地方官,以嘉靖、嚴嵩的能耐那可真是小菜一碟了。

李彥直本已奔出了七八步,這時才頓住了,回過頭來看嚴世蕃,三隻眼睛對望了片刻,李彥直便確定嚴世蕃不是在說謊。若真是如此,則現在再追下去也變得毫無意義了。他手裡只有幾百人,接掌海州沒問題,但要是讓嘉靖和嚴嵩先一步到達南京並控制了局面,那李彥直再到南京也別想進去了。所以在這片刻之間李彥直已知道必須等後續大軍都來了,然後再水路兩路並進南下,那時纔有反覆乾坤的可能。

“李都督,”嚴世蕃臉上的神情似乎寫着“勝券在握”四字:“王爺就在裡面啊,你這樣過門不入,實在有失禮數啊。而且朝廷派你來護駕,你卻不管王爺,回頭論起來,卻也是個罪過。”

李彥直哼了一聲,真正到了十萬火急時,誰會顧得這些禮數之罪?只是嘉靖若真的一到達海州就前往南京,那他現在再追也沒用了,不差這一時半會了,便跟了嚴世蕃入府拜見景王。但李彥直還是擔心嚴世蕃在故弄玄虛,因此仍讓風啓帶了人去追趕,風啓追出百餘里,沒找到半點線索,這纔回來。

拜見完景王只是一個形式,之後嚴世蕃便邀李彥直在耳房“喝茶”,茶雖是好茶,李彥直這時也沒心情品茗,單刀直入就問:“東樓,太上皇是如何脫困的?還請東樓告知一二。”

嚴世蕃笑了笑說:“我們離開天津以後,便在海上遇到了一夥倭寇,跟着那夥海盜便到一個海島上呆了一段日子修船,那夥新來的倭寇,爲首的卻是個叫玄滅的和尚,那和尚倒也識趣,見了陛下以後俯首參見,之後又勸說那王賊放了我們。還派了一艘海船將我們送到這海州附近,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此事和李彥直風啓等所料幾乎一致,至此李彥直才完全確定破山果然來了,他心裡牽掛着商行建的生死安危,就想着如何向嚴世蕃打聽纔是。

“怎麼?”嚴世蕃卻不住地品嘖那他在北京時絕不肯入口的茶葉,好整以暇地說:“李都督不像這麼沉不住氣的人啊,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着急?”

其實換了誰遇到這事也不能不急,但李彥直被嚴世蕃一句冷嘲,卻猛地大笑起來:“我急什麼!太上皇名分早定!我有什麼好急的?”

這句話是告訴嚴世蕃:裕王已經登基,嘉靖已變成了太上皇,這名分已經定下來了,所以我不着急。

嚴世蕃見他大笑,也跟着笑起來——卻是冷笑!他的冷笑似乎是認爲李彥直這大笑是色厲內荏。

“李總督啊李總督,在陛下心目中,你本來也算是個忠臣,可惜這件事情你卻大大地做錯了!讓陛下好生失望啊。君父尚在,兒臣就登基——這是哪門子的法禮?你們得到陛下首肯了嗎?有君命嗎?有傳位詔書嗎?”

“君父雖在,但身陷賊手,當今皇上是臨危以承天命!”李彥直雙手朝北京方向一拱:“唐玄宗奔蜀,則肅宗繼位,宋徽宗北狩,則高宗承統,這是危亡之際繼絕開泰之正路,雖然沒有傳位詔書,但天下士民都擁護的。遠的不說,就說本朝,不也有這樣的先例麼?”

他說的本朝先例指的就是瓦刺南侵期間明英宗被俘虜,于謙輔佐郕王登基的事,這件事情嚴世蕃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卻說:“是啊,本朝是有先例,但後來于謙是什麼下場,徐閣老和李總督想必也清楚得很。”

原來在當年于謙扶明景帝登基以後,到了景泰八年,武清侯石亨等卻聯合太監曹吉祥發動兵變,迎“太上皇”重新登基,是爲“奪門之變”。不久擁立景帝的于謙等人統統處死,嚴世蕃剛纔這句話,明着是說于謙,其實是暗指李彥直,李彥直自然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這時心想事已至此,什麼害怕忌諱也都顧不得了,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可惜我不是于謙,徐閣老也不是。”說着就要告退。

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了,這次出去就是要點齊兵馬下南京。

嚴世蕃卻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壓低了聲音道:“李都督,這裡只有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咱們就挑明瞭吧。如今你是站在懸崖邊上啊,走錯一步就萬劫不復,不但自己,十族性命都不保啊。”

李彥直打了個哈哈,斜睨嚴世蕃說:“東樓,你既是明白人,又何必來和我說這廢話?我現在是走在懸崖邊上,可你也是啊。而且你我二人都已經沒有退路了。再說,就算咱們都知道危險,可你我還有退路嗎?前面雖是萬丈深淵,但我們還是得跳,跳不過去那自然就是粉身碎骨,但若跳過去了,興許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他這話算說得很明白了:他自從擁立了隆慶皇帝那一刻起便沒退路了,因爲他明白嘉靖不會放過他的。他明白,嚴世蕃自然更明白,但這個獨眼龍卻依然微笑着說:“你跳不過去的。”

“哦?”

“你以爲自己可能跳得過去,那大概是因爲徐華亭在南京是早有準備了吧,可我告訴你,那沒用。兩京的形勢你也知道,一個是冷竈頭,一個是熱竈頭,那幫燒冷竈頭的人驀地見到一個大火團從天而降,還有不撲上去的?這是大勢所在,徐階就算在南京安插了幾個親信也沒用的,只要陛下一出現在紫金山下,秦淮河邊,南京六部的大小官員馬上都會涌過去參拜擁立,這時候徐華亭安插的那幾個人如果還不順應大勢出頭壓制,那馬上會被人用口水淹死。沒用的,沒用的。”

明朝自靖難之役以後,設置有北京、南京兩套中樞系統,北京有六部,南京也有六部,而且南北六部都有齊全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郎,可以說幾乎北京有的衙門,南京都有一套,只不過北京的衙門是實權衙門,南京的尚書侍郎們就都掛個銜頭,是閒職,這些尚書侍郎們,品級俸祿雖然都和北京一樣,但有職而無權,坐的都是冷板凳,歷來都是那些在北京不受待見的貶官才被髮配到這裡來坐體面牢的,能夠當上南京六部尚書、侍郎的人,其本身資歷年望都不會在北京的尚書、侍郎之下,只要給這些人一個機會,他們搖身一變,一下子就可以從無權閒官變成大權在握的中央巨宦——這就是嚴世蕃所說的“兩京大勢”。

在這種局面底下,南京六部官員的焦躁可想而知,這些人平時都是削減了腦袋想調往北京的啊,當初張璁就是靠着“大議禮事件”,一兩年間從南京的一個閒散部門飛身入閣,爲此哪怕是與整個士林爲敵也在所不惜。現在倒好,新皇纔剛登基,龍椅都還沒坐熱呢,老皇帝就跑南京來了,南京的那幫閒官能不欣喜若狂麼?能不戮力擁護麼?

嘉靖是皇帝,嚴嵩是首輔,兩人到了南京以後,由嚴嵩在南京六部裡頭挑兩個尚書入閣,這個中樞就齊全了,南京的閒六部就會變成正六部,所有的尚書侍郎馬上就由影子尚書、影子侍郎變成實權尚書、實權侍郎,這事不但名正言順,而且利益大過天,有幾個人耐得住這誘惑?所以李彥直知道嚴世蕃所言絕非虛語。

如果讓嘉靖順利掌控了南京的話,那大明天下會如何呢?

屆時中國就會出現兩個中央政府:北面是新皇帝隆慶,南面是老皇帝嘉靖。那時各省督撫要聽誰的?該聽誰的?

就地望法理來說,北京的合法程度似乎會高過南京政府,因爲自明成祖以來,所有皇帝都在這裡君臨天下啊。

可就人和法理來說,嘉靖是當了三十年皇帝的天子,他此刻又已不再被強盜所挾持,若朱載垕是個成年人情況或許會對北京方面好些,但朱載垕卻只是一個少年,又是徐階趁亂扶立了他輔政,這個首輔究竟是周公還是王莽,天下人未免要懷疑,就算天下人不懷疑,嚴嵩在南京也一定會高唱此調來引導天下人懷疑——所以在這一點上南京政府將高於北京政府。

雙方在法理上各有站得住腳的地方,也各有不足,最後會變成什麼局勢就要看雙方的博弈了。也幸虧之前徐階當機立斷扶朱載垕登基,否則這時都不用再交手,只要嘉靖一到南京發出一道詔書,徐階李彥直便一敗塗地了。

但嚴世蕃說了這句話,李彥直眼神中的自信仍未動搖,嚴世蕃那顆眼珠子一轉,似乎就猜到了李彥直的心思,笑道:“是了,是了,光有官員擁護,這事還只有一半勝算。徐華亭若是早派人掌握了南京的兵權,則陛下到了南京之後,一時半會拿不到兵權,李都督你去到用強力手段把火一撲,甚至動刀殺幾個立威,那時大明天下便仍然得改元隆慶了。”

徐階對南京的兵防早有準備,他不但下了嚴旨,派了監軍,改了指揮使,甚至讓兵部撤換了十幾個將領,將兵權牢牢控制住了,這也是李彥直認爲自己還有機會扭轉乾坤的原因之一,但這時嚴世蕃卻將此事點破,李彥直便不能不感不安——嚴世蕃既能點破這一點,只怕嘉靖在這方面也已經有應對策略了。

但嚴世蕃說到這裡卻偏偏停了下來,優哉遊哉地插了一句閒話:“對了,李都督,我聽說你已經升官做了個什麼海軍都督府的右都督了啊,恭喜,恭喜。”他都叫了不知幾句都督了,忽然來這麼個恭喜不但突兀,而且是廢話。

但嚴世蕃在這種場合中會說廢話嗎?

對眼前這個獨眼龍,他每說一句話李彥直心裡都要連挖帶刨以揣摩他的言中之言、意外之意,像這樣的智力博弈,真是說一句話都要絞半斤腦汁,但李彥直一時想不到他要說什麼話,隨便嗯了一聲算應答。

嚴世蕃笑問:“徐閣老爲何不直接讓你任左都督啊?哦,對了,李都督功勞雖大,年資太淺,這新衙門權力又太大,讓你來做這新衙門的一把手,只怕士林要非議,言官要阻撓,這麼一來一回地拖拉起來,東南的大事只怕要耽誤了,所以才先做這右都督,等李都督在東南再建功勳,積年累進,然後再升爲左都督就沒人認爲不妥了,應該是這樣吧?唉,徐閣老也真是用心良苦啊。”

若是性急一點的這時只怕就忍不住要問:“你東拉西扯的到底要說什麼!”李彥直卻忍住了,因爲他知道自己越逼越追嚴世蕃只怕越要東拉西扯,所以乾脆就不說話。嚴世蕃自言自語無聊了,自會把真意思說出來,果然嚴世蕃忽又問:“卻不知左都督是誰?”

李彥直聽到這裡還是沒想到嚴世蕃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便隨口應了一聲:“左都督是魏國公。”

嚴世蕃又問:“魏國公啊,卻不知魏國公現在在何處?”

李彥直要說出這答案時,但那兩個字到了喉嚨裡,驀地完全明白了,登時臉頰抽筋,見到嚴世蕃之後,眼神之中第一次現出恐慌之色來。他瞪着嚴世蕃,在這獨眼龍背後似乎見到了嘉靖和嚴嵩的身影,忽然之間李彥直髮現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在海盜劫持了嘉靖以後,他心裡幾乎已開始將破山放在敵人位列中最顯眼的位置了,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錯了!

破山的能耐雖然不小,但他對李彥直每每是以暗算明,打李彥直個措手不及才佔了一點上風,而事後又總是被李彥直從容佈置,反掌撲滅,可在面對另外兩個人時,這種情況卻是反了過來——他李彥直這次在北京對付嘉靖、嚴嵩,其實也是以暗算明所以才大佔上風。但現在雙方一旦明確了敵我,讓嘉靖、嚴嵩聯起手來,將李彥直當做一個敵人來對付的話,李彥直還能取勝嗎?

“或許這件事情,破山也做錯了……”李彥直心裡忽然冒出一個這樣的念頭來:“他應該是想用嘉靖和嚴嵩來拖住我,但他可曾意識到自己放走的,有可能是一夥比我更可怕的人啊!”

第九十二章 廷上議第二十章 揚帆西嶼第一零七章 滅日本第一零七章 滅日本第八章 藏弓烹犬第四十九章 林老賊受死第五十二章 尾聲第八章 異志第四章 議徵倭第二章 海盜亦難第四十一章 攻守勢易第十四章 沈家門第二十二章 魚與漁第十九章 一夜之間第九十一章 師與生第四十四章 寬宏大度條件兩個第十九章 賄禍第三十五章 與和尚有關?第四十六章 帶髮修行贖父愆第九十六章 聞倭變第四十三章 海上路第三十三章 無敵第三十二章 強移民第一零二章 打回援第九十八章 英雄見第九十五章 過日子第十五章 胡宗憲第十六章 李介歸第三十二章 亂神可欺第二十二章 託孤兒第二十七章 毒酒第二章 饑民東奔第二十章 揚帆西嶼第十章 翻覆手第六十三章 八面圍第一零六章 大鎮壓第八十三章 五山城第八十三章 五山城第四十六章 雖兵雖賊一致對外第三十七章 連環訊第四章 救災行動第三十五章 謀生釁第四十九章 姐弟情深雙涉危第十一章 填港第二十四章 諸侯應第一零一章 羣倭亂第二十章 逃東瀛第四章 議徵倭第四十一章 以小克大熟欺生第一一二章 大反彈第三十七章 希拉里求救贖第六章 二子依附第三十五章 招募武督第二十四章 捕蟬第十七章 取得證據在手第五十五章 布攻防第七章 新匪如毛第六章 二子依附第三十五章 招募武督第一零二章 打回援第四十六章 歸林泉第七章 苦無對策多官惶惶第八章 鄉老無策第二章 海盜亦難第五章 糧食配給第八十二章 再談判第二十四章 暗室鉅富第七十八章 攔路石第十六章 鄰壑何處第二十七章 毒酒第七十四章 雙煙直第十三章 釋舊怨第五十六章 呂宋阱第十七章 擊掌盟第五十一章 雙手劍刀殺羣賊第十六章 虎狐含笑佯應承第二十六章 派麾下舊將涉粵東賊窟第三十四章 興辦團練第五章 貴客何許人也?第二十一章 四面歌第五十二章 烽火起第二十七章 海貿肇端第五十六章 呂宋阱第三十五章 與和尚有關?第十四章 險中險三公子力阻夜襲第三十五章 謀生釁第八章 藝高膽大解元何懼第五十九章 斬首腦第七十一章 分主次第四章 救災行動第二十章 揚帆西嶼第四十九章 邊角動第二章 入室子弟不簡單第三十八章 分豬肉第八章 入平戶第六章 恩師第八十三章 五山城第八十四章 故人矣第十四章 水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