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在升龍雖然不擾民,可唐舉進城之後卻馬上就先佔據了糧倉,又到城西小飛龍崗上安了營——那裡是升龍附近的一處要緊地勢所在。安營之後,又將升龍儲備糧倉中的大批糧食搬運過去,且與莫氏約定,每月給小飛龍崗的明軍軍營輸送糧餉若干,犒軍歌舞團若干,一開始只是權宜之計,後來竟成定製。
唐舉奉了李彥直的命令,約束兵將不得隨意出營,又定期安排遊騎兵巡邏升龍近畿,附近盜賊因此泯跡,民生因此而安。
安南的有識之士見大明來了兵馬,佔了險要,取了糧食,雖然暫時沒有擾民,卻也有些擔心,因爲這樣一來,大明軍隊是否離開,主動權就不在他們手裡了。
數日之中,升龍逐步安定,各地方暫時也沒發生暴亂,可就在這時,南北忽又傳來戰報,卻是北部大將阮信對升龍發出的招安命令拒不服從,反而擁軍南下要“勤王保駕”,並公開罵莫家矮化安南、“賣國求榮”。
而南邊卻傳來加急求援戰報,原來黎家聽說升龍易主,竟從清華髮兵來攻。李彥直進入之前,安南本來已經分裂爲兩部分:北爲升龍莫氏,南爲清華黎氏,莫氏強大,幾乎已經統一了安南故有的疆土,黎氏微弱,只是蜷曲在清華負隅頑抗而已。但近年來莫氏屢生內亂,黎氏卻靠着和飛龍的貿易溝通而財貨漸廣,並買到了若干火器武裝軍隊,因此雙方的軍事力量對比逐漸扭轉過來。
最近安南南部邊關的官兵因升龍易主而士氣低落,黎氏趁機突襲,重創了莫氏在南部的守軍,莫氏守軍損失慘重,眼見是難以支持了,趕緊向莫正中求援。
莫正中收到兩方面的急報後與莫文明商量,說:“如今南北都有事,但我以爲北邊的事情比南邊急。而升龍的國中之患又比北邊更急。黎氏再兇狠,阮信再愚魯,也不如李哲陰險狡詐來得可怕!如今姓李的雖然沒來動我們,但明軍這麼多人,長槍大炮的放在這裡,又在城外擴建軍營,看這勢態是不準備走了。阮信雖然與我們不和,但他手頭那支大軍是我安南最強的兵力了,若是覆滅,我們安南三年五載之內對大明就全無還手之力了!不如先安撫住他,保住了這支力量,待安南一統,之後慢慢奪他權力,把那支兵力搞到手以後,再慢慢爭取自主自立,你以爲如何?”
莫文明以爲正該如此,便跟莫正中去求見李彥直,請大明的軍隊南下增援,解決黎氏這個“外患”,李彥直眼角掃了他一眼問:“那北邊阮信怎麼辦?”
“下官已經想好了。”莫文明說:“阮信是阮敬的堂弟,他如今起事,擔心的是我們清算他。眼下安南大勢已定,不宜再起刀兵,爲生民計,不如且安撫他,給他丹書鐵券讓他放心,我莫氏也願意與他阮氏共守安南,如此則生民無塗炭之罪,安南也免卻一場大禍。”
他說到“莫氏願與阮氏共守安南”時極爲動情,那意思就是說我們莫氏爲了安南的黎明百姓,願意自己吃虧,和阮家平分天下。
李彥直卻冷笑起來,道:“什麼丹書鐵券!這是你們發得的?我奉朝廷命令,弔民伐罪,巡撫安南,阮信小小一個地方豪強,也敢抗拒?就衝這個我就容不得他!不用說了,你這就下命給他,限他三日之內解甲,十日之內到升龍來請罪,那樣我還可奏請朝廷,放他一條生路,否則的話,就等着陣前受死吧!”
莫正中莫文明沒想到這幾日對安南大小政務都未加干涉的李彥直,在這件事情上會這麼強硬,眉頭都皺了起來,可他們手頭並無兵權,該怎麼做根本就沒話語權,莫文明道:“可是黎氏那邊……”
“那邊我也會下令給他,”李彥直道:“黎氏最好是乖乖聽話,撤回清華去,若敢犯我虎威,我也會叫他知道代價!”揮手送客,道:“就這樣吧,你們儘管安心辦理政務,怎麼對付阮家和黎家,我自有主張。”竟不容他二人對此事再置一語!
第二日,升龍方面便在李彥直的授意下譴責阮信起兵害民,又以極強硬的態度呵斥黎氏,要他趕緊退到清華去,等待升龍這邊的處分!
哪個地方的老百姓都一樣,喜歡政府對外採取強硬態度,升龍地區的士民對黎氏感情已淡,聽說他們來犯邊都極爲憤怒,見升龍政府態度堅決卻又多了幾分好感。
阮信氣得哇哇大叫,他反口責罵莫家兄弟引狼入室,但他這麼一個莽夫,打輿論戰如何是李彥直的對手?
這段時間李彥直極力約束兵將不得外出,除了幫忙維持治安之外,儘量使老百姓和士林感覺不到大明軍隊的存在,對各種和士林最貼身的民生事務他又全不插手,任莫氏折騰去,做了好事有他一份背後支持的功勞,出了問題則由莫氏去背黑鍋。他本人卻巡迴於升龍城內各處學校講學,或到城郊宴請鄉村父老,極盡親民之能事。蔣逸凡在旁組織安南有名的詩人士子,把這些事蹟都寫成詩文,傳播了開去,使李彥直到達升龍雖只短短半月,但其文名已是深入人心,士階級也好,老百姓也罷,都把他看作一代儒宗,都道大明是來了一個大宗師,卻多忘了這位“宗師”背後還有一支強大的軍隊。
與之相對的,阮信的種種荒淫無恥卻安南的官員被揭發了出來,如剋扣軍餉,如殘殺百姓,如侮辱文士,如姦淫婦女——這些也都是確有其事,只是蔣逸凡一系將之加以強化傳播而已,百姓士子本就不喜歡阮敬,又聽說過一些阮信飛揚跋扈的事蹟,厭烏及烏,在蔣逸凡的宣傳攻勢之下無不將阮信視爲虎狼一般的恐怖分子,至於這頭虎狼說的話,傳到升龍地區能起到的作用自然就微乎其微了。
這也就罷了,在確立儒家信義的同時,李彥直又囑咐莫氏將阮信的糧餉供應斷了!
安南的國本乃是洮河三角洲的農業帶,北部山區邊關並不產糧,一切供給全靠升龍調配。由於三角洲是平原地帶,無天險可守,北部邊關又是面向大明,精兵強將歷來聚集於此,無論是黎氏莫氏還是阮氏,捏緊糧餉供應都是其控制北部邊關軍力的不二法門。
莫正中心裡雖不願意現在就將阮信逼上絕路,但面對李彥直這樣“堂堂正正”的要求卻毫無還手之力。是啊,阮信眼下是在對抗升龍啊,那升龍斷他糧餉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若是不斷,反而顯得莫正中心中有貓膩呢。
莫正中是安南的老派官僚,控制朝政以後早把產糧州縣的官吏都換了,他玩起政務倒也得心應手,這糧餉他說斷就斷,這一來可就把阮信逼上絕路了!
“將軍,我們還有一個月的蓄積,”阮信的參軍稟告說,“可是我們不能再等一個月了啊!”
若等到糧餉將盡,那大軍就亂了,那時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其實阮信對李彥直的大軍也頗爲忌憚,畢竟那是威震四海的精銳部隊啊,在升龍又是以逸待勞——可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了,要麼是束手就擒,要麼是等着餓死,再要麼,就只有鋌而走險了!以阮信的腦袋,在現在的局勢下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來了。
“殺吧!殺回升龍去!奪回安南!驅逐明寇!”
跟着便不顧北面俞大猷的虎視眈眈,直接撲往升龍。
阮信叫響了“驅逐明寇”口號,還真引得十餘個地方羣起響應,且那十幾個地方所在的位置,剛好有將升龍包圍起來的趨勢。一時間安南境內硝煙四起,莫正中、莫文明都甚是擔憂。
李彥直卻穩如泰山,笑謂衆人道:“他來得正好!”
命唐舉在城北小七裡灣駐防,準備迎敵,“且守他一守,不用急着決戰。”
又命殷正茂率領偏師,由莫家的人引着,先把周圍那十幾支響應叛亂的地方勢力給平了。
蔣逸凡問李彥直將以何計對付阮信,李彥直道:“阮信手裡的糧餉,怕只有一月的份吧。”
北部邊關有多少存糧,升龍這邊的兵部是有數的,而升龍這邊的家底,蔣逸凡殷正茂等早就到有司翻閱過了。
“對。”蔣逸凡回答說。
“如果他守住邊關不動,那麼那糧餉就能支持一個月,可是大軍一動,一個月的糧餉最多就只能敷用半個月,也就是說,唐舉只要扛住他半個月……”
蔣逸凡接口道:“那阮信就玩完了!”
“不是阮信完了。”李彥直道:“他不會那樣就玩完的,我估計以他這樣人的性格,一到平原地區,軍中又缺糧多半就會縱兵劫掠鄉村,以劫養兵了!”
蔣逸凡醒悟過來:“若他真這麼做,雖能苟延殘喘,但結局只會更慘!一旦民心厭戰,恨貪官污吏甚於牴觸大明,就不止是阮信完了,而是安南完了!”
“胡說八道!”李彥直罵了他一句,說:“安南不是完了!而是去蠻夷而進於中華!你跟了我這麼久了,怎麼說話還這麼沒分寸?”
蔣逸凡哈哈大笑,連道:“對,對,都督教訓的是,那時候安南便去蠻夷而進於中華了!進於中華,進於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