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彥直說要告狀,李剛首先叫好,李大樹卻說:“還是算了吧,貧不與富鬥!再說,三仔還要考試……對了!三仔,都記掛着我的事,倒把你的事給忘了!怎麼樣,你的縣試過了沒有?”
李剛便告訴他爹李彥直考過了,而且還是第五名,到四月上就能到府裡參加府試!
李大樹一聽,高興得連腿傷都忘了,拉住李彥直的手直道:“好,好,好!只要你能考到個功名,我這條腿就是斷了也無所謂了!這件事情你別管了,安心讀書!安心考試!”
“這是兩回事!”李彥直道:“爹爹你這件事情要是處理不好,我哪裡能安心讀書、安心考試?府試就算誤了也可以明年再考,但這件事情卻得有個說法!再說,我們要是就這麼忍氣吞聲,以後在尤溪就得被人壓着打,那樣我就算考到個秀才回來又有什麼意思?”
李大樹想了想,也覺得在理,但仍然有猶豫,怕李家孤弱,鬥不過餘三田財大勢大!
“怕什麼!”李剛叫道:“餘三田不過是一個惡霸!還能隻手遮天不成?哼!咱們有推官大人做後臺,就跟他們鬥去!”
李大樹錯愕了一下,問:“什麼推官大人?”
李剛和他娘便七嘴八舌地將徐階來過的事情與李大樹說了,李大樹一聽精神大振,膽子也壯了!叫道:“三仔,你可真有出息了!有出息了!連推官大人也上門來拜訪,那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打!打!我們就和餘三田打官司!不怕他了!”
李彥直卻想徐階這個籌碼是要留在關鍵時刻用,這件事情自己若能解決,就不必去煩他了,便道:“徐恩師是延平府的推官,按大明律例,這件事情不能就到府裡去告,否則就算越級。我們看我們還是先去裡甲陳訴,不行再到縣衙告狀,若還不行,再想辦法。”
李大樹道:“好!都聽你的!”
大明實行自下而上的訴訟制度,原則上禁止越級訴訟。《大明律》規定:“凡軍民訴訟,皆須自下而上陳告。”
普通的民間糾紛,如婚配糾葛、田土糾葛、相爭鬥毆等,都由裡甲、老人剖決處理,若系奸盜、詐僞、人命重事等方許赴縣衙告狀。若不先經過裡甲、老人就去縣衙告狀,知縣可以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打個六十大板,仍發回鄉里由裡甲、老人處理。
因此李彥直家要告餘三田,便先須經過裡甲、老人。第二日李剛就去請了鄉中要好的親朋過來,痛訴此事始末,跟着又上申明亭,請本鄉的裡甲、老人作主!
這申明亭是本朝洪武五年所建,當年朱元璋以田野之民不知禁令,往往誤犯刑憲,故命有司於內外府州縣以及鄉之里社皆建申明亭。申明亭除了“勸善懲惡、申明教化”之外,也是裡甲、鄉老處理鄉間訴訟的地方。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將《教民榜文》頒行天下,每個申明亭裡都掛着一塊——這是皇帝的權威!榜文規定,每鄉設老人三、五、十名不等,報名在官,會同裡甲,便可處理本里的民間訴訟——這個團體,在一定程度上是掌握了本鄉的庶政了。
鄰居親朋見李大樹鬧上了申明亭,就猜他是不肯罷休!關係遠的都來看熱鬧,關係近的卻都爲他們家捏了一把汗。
這日下午,申明亭內外圍滿了人,申明亭內,三老依次坐定,裡甲次之,一干人等陸續到齊,唯有餘三田未到,本里三老中最老的李老康是李大樹的族叔,心自然是偏向族人,指着《教民榜文》不悅起來,道:“這個餘三田,都通知了他這麼久了還不來,他還將我們放在眼裡嗎?還將太祖皇帝的榜文放在眼裡嗎?”
姓李的紛紛叫道:“沒錯!”“太不像話了!”
裡甲餘榮祥是餘三田的堂弟,便勸三老不要着急,笑道:“我哥哥忙,這會說不定正在招待縣裡哪位大人呢。”
餘三田和縣裡乃至府裡的官吏有勾結,這個滿縣的人都知道,他說出這句話來,明是勸告,暗中卻透着威脅!很多人被他這麼一唬,就不太敢說話了。
李彥直上前一步,先給鄉老們請禮,這才道:“鄉老見召,便當速至!哪能無故推搪?孫兒昨日也才從恩師知縣大人處回來,一路勞頓,但爺爺們一喚,我也就來了。”
這句話是點明:別以爲就你們餘家勢大,我們李家在上面也有關係!
三老中的另外兩老一個是吳姓,一個是賈姓,聽了這話對望一眼,都想:“李家就是出了這個神童,這件官司或許還有打頭,要是不然,光憑李大樹哪裡晃得動餘三田的大腿?”
李老康點了點頭,便派人去催!到了黃昏時分,餘三田才腆着肚子,摸着髭鬚,慢騰騰走進亭來,他身邊還帶着十幾個如狼似虎的打手,一進亭就四處趕人,趕出一大片空地來,然後便有兩個僕人擡了張太師椅一放,餘三田拱一拱手,向三老作了個揖,就往太師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道:“叔伯們請我來,是有什麼事情商量嗎?”
三老見他如此猖狂,個個氣得說不出話來!裡甲餘榮祥上前哈腰陪笑道:“哥,李大樹到這裡說要告你呢!”
李大樹今天也被擡來了,放在亭子的另外一側,餘三田掃了他一眼,道:“還沒死啊。”又問:“他告我什麼?”
餘榮祥道:“他說你打斷他的腿。”
餘三田笑了笑,問李大樹道:“就算我把你的腿打斷了,你準備如何?”
李剛大怒,就要上前理論,卻被他爹扯住了。李彥直邁步而出,朝鄉老以及鄉親們作了個環揖,道:“爺爺們,鄉親們,我們家窮,我爹爹這麼一傷,不但要醫要藥,連生計也不知如何着落,因此上要他餘家賠我們李家醫藥費加誤工費,還請爺爺們主持公道。”
衆鄉人都道:“這要求在理。”
餘三田也笑道:“說來說去,原來就是要錢!”隨手摸出一把銅錢撒在地上,道:“拿去!”
李家的人受如此之辱,個個火起,李彥直又道:“此外,殺人償命,他既打斷了我父親一條腿,我也不求什麼,只請爺爺、鄉親們作主,也打斷他一條腿,那彼此就兩清了。”
他這話一說出來,亭內亭外,無不大譁,李姓的人則都叫道:“沒錯!殺人償命,李叔斷了一條腿,也要讓姓餘的斷一條!”
那邊餘三田繃着臉,他的打手就要擁上來,那邊李剛和吳牛等後生也擁了上去,雙方推搡,申明亭一時便亂了。
吳鄉老怕事情鬧大,喝令衆人住手,道:“我看這樣吧,雙方各退一步!什麼打斷餘三田一條腿的也就別說了,由余家賠償醫藥費連同誤工費十兩給李家,這事就此了斷!如何?”
餘三田忽地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斜眼看李大樹和李彥直,冷笑道:“姓李的今天要是好好求我,說幾句好聽的,我興許就打發他們幾兩銀子!現在居然還要打斷我的腿?哼!那就一個銅錢都別想拿!”說着拂袖而去!把鄉老晾在那裡目瞪口呆。裡甲餘榮祥嘿嘿一笑,也作揖告辭。他們一走,亭內登時空了一小半!
等他們走了好久,李老康纔回過神來,氣得暴跳如雷,叫道:“這,這,這……”狠狠將椅子一拍,無奈坐倒。
李彥直又站出來,道:“他餘家既然不肯和解,那我們只好上訴知縣老爺,到時候還請爺爺們作證,以明我們李家並非越級誣告!大家到尤溪縣衙再見真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