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知道了。”師父說道,“你偷走天外雲海之物,理應送還。”
送還?捎帶我的命一起?我忍不住冷笑了出來。
“是不是若我不還,你便要幫我還?”我冷冷得看着未眠,嘴角卻是上翹着的。哼哼。等我把這沐雪傘交給你,你要做的不是把它還給天界,而是據爲己有,對不對?
你竭力保我,也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用教化我來向天下證明,你的仁慈寬容與博愛,好反襯出月神的冷酷和無情——也就是,你比她更適合作天下之主。是不是?
這些話不消我親自說出來。小棠說過,凡存在於安眠島陽光之下的事物,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那麼,陽光照不到的,人心中的黑暗想法呢?你也能猜到麼?
若你也能猜到——我就服你。你怎麼處置我都無所謂。
良久,未眠師父沒有說話。
這般平靜的等待,讓我覺得很彆扭。猶豫寡斷,這可不像大仙的做派。
終於。未眠開口道:“下月初便是我安眠島競選島主之日……你可想好了,要給新島主送什麼禮物?”
我眼前一亮,心道,未眠師父果然有私心!便是因爲我如此忤逆於她,她便要把島主之位傳於別人?
“師父的弟子只有三位。燕逢師兄,小棠師姐,和我。”我緩緩道,“小棠師姐隨性調皮,還不具備一島之主,百仙統領的心智。而論靈力修爲,我自問全不輸於燕逢師兄。”
“那你爲何非作這島主不可呢?”未眠反問。
“因爲。”我未經師父許可,便自己緩緩站了起來。
俯視着她:“這樣纔是正確的安排。我若不居一島之主,統領百仙,如何才能與月神平起平坐,分庭抗禮?”
好想法。未眠玩味得看着我,彷彿在問,那你的心智,就配當島主了?尤其是——你仙魔混體的身份呢?
那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在心裡回答,卻未說出來。
那根本……算不了什麼。
“你去吧。”未眠不再看我,燈影之下,她的眼神中依然沒有陰影,“我不會改變心意。”
推開薰花閣子的木門,拂蛛絲,踏枯葉。幾片破碎的軟煙羅在風中撕扯,遮住了視線。
緋雪回頭,閣子臺階下,是天亦揹着仍舊昏迷的棠雨。他望着這個蒼涼破敗的小島,目光惻然。
會難以置信是應該的。如此暗無天日,毫無生機的景象——確與緋雪先前所說,有着天壤之別。
“進來吧。這是師父以前的房間。”緋雪引天亦進來,走到牀前摸了一下,陰冷潮溼。也只能將就了,小棠從前的屋子完全被大火燒燬,連完整的瓦都找不見一片了。
天亦將棠雨慢慢放在牀邊坐好,一手扶着她背脊,一手將她雙腿擡上來;扭正了身子,擺好枕頭,手心託着她後腦,方纔緩緩放她躺穩。
天亦單手在棠雨身子上方輕拂,一道金色的溫柔光輝在他指尖揮灑,暖暖的金光將她籠罩其中,以避陰冷之氣。
“她要多久才能醒來?”天亦輕輕得問緋雪,彷彿怕說話太大聲,就會吵醒熟睡的棠雨——儘管心裡期盼着她快點醒過來,看自己一眼。
緋雪在牀尾坐了:“三五日吧。待輪迴之花在她心中完全長成,她便平安了。”
她的平安……便是你我,最想要的吧。
不過,妖王到底對棠雨做了什麼?或說,棠雨在沉睡中究竟做了什麼?海棠神花既有逆轉輪迴之力,那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延緩第二次屠魔聖戰到來的時機?
“不是屠魔聖戰……是人妖仙三界的大戰吧。”天亦冷笑道,他彷彿猜到了緋雪心中的疑問,“血魂姬將若晴的命魂帶上天界,就註定天界不會再平安。”
靈州凡塵,幽冥地府,天外雲海……緋雪搖搖頭,這些與她又有何干系?反正,大難災劫來臨的那一天,她已經,不會在這裡。
“你陪着她。我出去透透氣。”
緋雪走下臺階,沿着碎石子路——從前春泥新軟,如今殘血斑斕的路信步游去。盤踞着整座小島的怨氣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誰?
緋雪猛然回頭。心中恍惚般一震:這島上不會有別人,難道是在那次無妄之災中冤死的仙人……的鬼魂?
不會。他們既是仙人,不會那般容易就墮落爲鬼道……緋雪鎮定心神,卻忍不住一遍遍環視四周。她害怕了。
一個將死之人何懼被冤魂索命?只是,只是……
緋雪額上沁出大滴的汗珠。她不想連棠雨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就這樣窩窩囊囊得死去。
“主人。”一個歉疚但溫柔的聲音叫醒了混亂中的緋雪,“是我。”
靈……靈渡……
緋雪轉身,那小路的另一頭,枯樹之下,黑衣羸弱的人,不正是靈渡麼?
竟然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緋雪悄悄舒口氣,靈渡也正朝她走了過來:“對不起,主人,我……”
“你怎麼會來這裡?”緋雪問道,“你不是去安置丞焰和柳依依了嗎?”
靈渡點點頭,臉色卻不太自然,令緋雪頗爲生疑:“是。依依姑娘浮居莫徹,照顧卿丞焰養傷。而卿丞焰傷好以後……”
發生了什麼事?緋雪示意靈渡繼續說。
“那個柳依依,卻留書出走了。”
“留書?出走?這是怎麼一回事?”緋雪萬萬想不到,他們兩個不是歷經千辛萬苦纔在一起的麼?那個柳依依想幹什麼,爲何要拋下丞焰再次離開呢?
丞焰甦醒的第二日。他恢復意識之後,突然覺得心亂如麻。
丞焰閉着眼睛道:“依依,我想休息一會兒,好麼?”
依依很快明白了丞焰的意思。她扶他躺好,爲他蓋好被子,柔聲道:“那你好好睡一會兒,我去跟你弄點吃的。”
依依輕輕闔門離開,丞焰的世界再度變得安靜,黑暗。
他的手緊緊抓住了被子,手指深深陷入凌亂的緞面漩渦之中。從未想到,生離和死別一樣,是這樣的心如刀絞。
儘管,一切平靜得,就像多年前的懶覺,在依依房間裡醒過來了一樣。他會伸着懶腰喊依依進來幫他整理衣服,抱怨着不想回烈焱谷。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以前的日子,無論你又再深的執念,再多的不甘,時光也只會把人遠遠得拋下。
丞焰努力回想着他對緋雪說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我死了,你要放下仇恨,不要選擇寂滅。和靈渡好好在一起,有他照顧你,本大爺放心了;
“而如果我未死,本大爺決定,以後……
“以後,我將背叛整個世界,再也不放開你的手。”
胸中一陣翻江倒海。心裡的傷痛如五內俱焚,完全超越了他身上的傷痕。
丞焰當然記得,緋雪的回答:
“不要再說了。”
她不會讓丞焰死,更不會讓他口中所說的事情發生。她把丞焰完整得交回給依依,轉身而去。
舍他,而去。
丞焰睜開眼,望着空蕩蕩的房間,陽光說不出的刺眼。如果所有都這樣結束,他是不是該像緋雪沒有來過那樣,繼續從前的生活?
和依依一起完成那個夢想,開一間靈州中最大的酒樓,在後院花樹下埋酒一罈,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麼?
而今聽來如此荒涼。爲何到了可以實現的這一天,那曾經的夢想聽來並無想象般美好?
他已從不知何時起開始,計劃着和美女姑娘一起回她的故鄉……去安眠島。他早就想了很久,要在那裡搭一個鑄件爐子——雖然會被緋雪嘲笑,不過無所謂;他早就想了很久,要養很多可愛的靈獸在院子裡蹦蹦跳跳,就像養寵物那樣……
難道人生,就是用一個新的夢想,代替已經實現的那個。
難道人生,就是創造新的遺憾,代替已經彌補的那個。
但是人生,卻不能用新歡代替舊愛……
既然對她有情有義,上天爲何又讓我遇到你。遇到你,又爲何愛上你。愛上你,又爲何要離開你。
命運爲什麼會跟我開這樣的玩笑……
我不想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