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緋雪足下生風,走過的地方青霧頓散,撤出一條由森森白骨砌成的道路。
“跟我就不用裝了,好好走路吧。”原來緋雪早看出紅豆雙腿的殘疾,只不過是裝出來的。
她一隻手緊緊箍着紅豆的手,冷峻的目光沿着白骨路延伸開去,最後停在了道路盡頭的喑血殿殿門。
殿門之上雕刻的正是血魔的臉。那血紅猙獰的面孔上,一雙細長幽綠的眼睛正笑着盯着緋雪。
緋雪陡然鬆了紅豆的手,她方纔指揮漫天雪花殺人於無形的凌厲眼神此刻變得麻木異常。
“血魔賜予我生命。”緋雪朝着血魔之臉緩緩跪了下去。一旁的紅豆看她如木偶般將臉緩緩擡起,一雙眼睛如殭屍般毫無生氣,哪還有半分冷傲,殺氣,睥睨衆生的姿態?
她明明是融城之雪所化的妖,爲什麼說血魔賜予她生命?她舉動如此奇怪,到底想幹什麼?
紅豆默默看下去,只見緋雪木着一張臉摘下一直纏在手腕上的火雲毛。
藉着昏暗的光線看去,紅豆不由駭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由火狐絨毛製成的飾物下掩蓋着的,竟是一條血肉模糊的可怖傷疤!
這妖怪擁有不會流血受傷的肉體,怎麼會有這樣深一道傷痕,而且這麼久都沒癒合?
緋雪以手撫摸腕上的傷痕,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接着埋下頭去,牙齒咬住傷處結好的痂用力一撕,玫紅的鮮血便從第無數次被撕開的傷口中汩汩流出,彷彿急於澆灌這片寂寞飢渴的白骨,歡騰奔涌,絲絲滲入其中。
那白骨中彷彿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飲血聲,飲得酣暢淋漓,就像在享受這世上獨一無二血液的鮮美香醇。
而流血的緋雪卻無法剋制得抽搐着,雙肘已經磕在地上,卻仍不肯倒下。
飲着鮮血的白骨們在暗夜中閃着淡紅色的光芒,既而如吸收消化了所有的血液般漸漸恢復了原來的慘白。
緋雪也終於手撐地面顫顫站起,之前瑩潤雪白的一張俏臉已經形容枯槁。她淡淡扯住火雲毛綁了手腕,軟軟拉過紅豆,沿着被她餵養哺育過的白骨道繼續向前。
“你……到底是誰?”紅豆被緋雪冰寒入骨的手牽着,她腳下有些發抖,她總感覺腳下的白骨在動,它們被自己踩得很不耐煩,正在翻着身子抗議。
紅豆將自己掌心與緋雪掌心貼合,自己的氣息如溪流般在她迴繞纏綿的掌紋中流淌。
她皺眉道:“難道你我一樣,身上都共同存在着仙魔兩種力量?”
緋雪默不作聲,不知道她是剛纔虛耗了體力無法回答,還是不願意回答。
紅豆仔細回想着緋雪操縱雪花攻擊的一幕,亮晶晶的白雪映襯之下,緋雪渾似天人,每一個姿態都是空靈優雅;只是她明珠般的眼睛深處,卻暗藏着一束血紅色的光芒。那是魔的光芒,絕望,寂寞,卻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紅豆不再發問。融城雪,血魔,緋雪……這三者之間,到底有着怎樣的聯繫?
她雖外表是個無知頑童,話音也還保持着天真的奶聲奶氣,但就她活在世上的年月來說,早已是一個心智成熟的妖,可以進行這樣的思考。
兩人走到喑血殿門口,靈渡早帶着衆妖列隊迎接。衆妖顏色各異的眸子當中都充滿了欣喜,靈渡的眼中卻格外多了一分焦急。
他已將癸鬼袍上的布帽放下,露出一頭夾雜着縷縷暗紫的濃黑長髮。他終於在長得看不見盡頭的白骨道上望見了那一抹熟悉的紅色,疾步迎上將她攙了過來。
看到這一幕,紅豆皺了皺眉,神色頗爲懷疑得看了看靈渡,卻什麼也沒說。
“主人!”注意到緋雪衰弱疲憊之態,靈渡刀刻一般的眉毛心疼得擰在一起,“不是還不到日子,怎麼又去‘血祭’?”
緋雪仍舊不答。她感覺到靈渡握着她的手,由掌心將真氣緩緩輸給她。她沒有抗拒,隻眼神示意靈渡扶她回去。
靈渡扶着緋雪向內堂走去,衆妖齊齊跪下,齊聲賀道:“恭迎座使!恭賀座使迎回妖首之女!”
聽這聲音倒是後一句氣勢更大,感情更濃。妖衆幾乎沒人注意到緋雪的虛弱,他們只一窩蜂地涌過來,將不知所措的紅豆團團圍住了:
“快來瞧!這就是青荷大人的女兒,她跟妖首大人長得多像!”
“那是那是,你們快看她雙眼中的火焰,那是我們幽冥地府的希望火種啊!”
“青荷大人沒有拋棄我們,以後紅豆小主會成爲我們新的妖首!”
青荷大人?他們是說孃親?什麼希望火種?什麼小主?紅豆腦中閃過一連串的疑問。
只是這些妖怪對自己親切尊敬異常,完全不像烈焱谷那些人對自己冷冰冰。紅豆掃視着這些長相奇怪甚至猙獰的妖物們,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原來喑血殿中由緋雪統領的妖兵早已在屠魔血戰中死得七七八八,現在的妖衆是從妖首青荷的舊部中調來。
這些舊部對青荷忠心不二,見到被軟禁多年的妖首之女平安歸來,衆妖都是激動不已,圍着紅豆問東問西了一陣,才簇擁着她去喑血殿裡。
“除塵居士,剛纔你說那個靈渡是喑血殿的副殿主?”紅豆剛剛得知了一個手拿掃帚的小妖名字,終於問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我怎麼覺得他的氣,不像妖?”
“紅豆小主明鑑,那靈渡副殿主的確不是出自我們幽冥地府的妖。”除塵居士揮舞着掃帚,在前方爲紅豆引路,“他……是屠魔血戰打響之時,地座使大人從靈州帶回來的人。”
人類?紅豆心中一驚,幽冥地府的妖衆,尤其是孃親的舊部,怎麼可能容得下一個人呆在妖界,還當了副殿主?
一旁的喚夜鳥嘰嘰喳喳解釋道:“難怪小主也會覺得不妥,他剛來喑血殿時還是個小男孩,我們大家想都不想就要吃了他,哪料到……”
“地座使竟不讓我們吃他!”另一個妖搶白着,心裡很是忿忿,“他竟還爲了保護那小子,處死我們一個兄弟,以儆效尤!”
爲了保護人類而殺妖麼?這個緋雪看來不簡單,有點意思。紅豆淡淡一笑:“那你們便服了?”
“哎,不服難道還去受死?地座使比不得妖首大人仁慈敦厚,她說得出做得到,端的是心狠手辣。”除塵居士將紅豆引到偏殿,掃帚一揮,原先破爛污髒的屋子立即變得窗明几淨,麝香撲鼻,“這便是小的爲小主準備的屋子。”
紅豆暗笑,她從前聽孃親說過,這幫妖衆雖然對她心悅誠服,但也不是好交代的,絲毫不肯損傷自己半點利益。緋雪在這裡不得人心,她越鎮壓,這些妖只會鬧得越兇。
真不知道那個靈渡付出了什麼慘痛的代價才得以在妖衆的虎視眈眈下苟活下來。
紅豆點頭稱謝:“有勞居士了。”說着進了屋,妖衆也不再打擾紅豆休息,紛紛依依不捨得告退了。
一邊議論之聲仍是不停:“地座使大人什麼時候對我們這般客氣和藹過?”
“就是,紅豆小主回來,就彷彿青荷大人死而復生,我心裡當真高興得很!”
“噓,小聲點,別叫座使大人聽到……”
妖衆漸漸散去,正堂中緋雪正在榻上盤膝而坐,閉目調息,竟沒有一個妖來看看究竟。只有靈渡在一旁默默站着,濃黑的長袍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一雙眸子晶亮着,一動不動注視着緋雪。
“你早已回來了?”緋雪終於睜開眼睛,她臉上終於有了些血氣。
靈渡答道:“是。屬下本來在火之靈宮中被天亦打傷……幸好疏嵐公子他就在附近的柳葉坊,纔將屬下救回。”
是疏嵐?緋雪臉色稍和,慢慢站起身來,由靈渡扶着走向一邊几案上置着的古琴:“他可是和柳依依在一起?他……還好?”
聽着這若即若離的關懷語氣,靈渡微笑道:“是。疏嵐公子很好,只是他……”
靈渡說着語氣滯澀。雖然當時他奔命逃到柳葉坊,只看到疏嵐的模糊影子便暈了過去,但疏嵐身上那點最明顯的變化,他可一點沒忘記。
“他怎麼了?”緋雪撫上琴絃的手滯住,銀絲般的琴絃微微一蕩,彷彿是在刻意避開她的親近。
靈渡答道:“疏嵐公子他,已是滿頭華髮了。”
疏嵐那一頭蔚藍色的長髮已經,已經……緋雪顫顫縮了手,難道是爲了十三年前那件事?他爲了那個人的死而白髮?他當真……動了真情?
訣桑琴啊訣桑琴……只可惜當初疏嵐把你留在我這裡。如果今日他能撫琴再彈一曲,是不是可以忘記所有傷痛?
他頻頻去找那個柳依依,是不是正在尋找你這般的琴聲,安慰他淌血的心?
緋雪搖搖手,罷了。她不忍再去想那許多過往,無力得回到榻上蜷着,岔開話題道:“紅豆安頓好了,陛下如何示下?”
靈渡去一旁取了煎好的藥,調羹小心翼翼攪着,又放在嘴邊吹了吹,舀了一匙送到緋雪嘴邊:“陛下令我們按原計劃執行,再無別話。”
苦澀的藥味充斥在屋子裡,緋雪皺着眉翻過身:“這些尋常的藥對我身體無用,你快拿開吧。”
“可是主人,你剛剛經歷惡戰,緊接着又去血祭,屬下擔心……”靈渡捧着藥碗不肯退後,他反而將緋雪軟綿綿的身體扳了過來,“你怎麼又血祭了?明明還不到這個月的朔日,難道棠雨姑娘又……”
緋雪神色悽然,悄悄避過靈渡質問的眼神。這次靈渡叫她“你”,而不是“座使”或“主人”。
她心中一惻,嘴上還是冷冷道:“說了我不喝,拿走吧。”
靈渡卻像沒聽見一樣,一手抱起緋雪,另一隻手捧了藥碗便要把藥湯往自己嘴裡灌。
緋雪大驚,他又要用上次那個方法灌她喝藥了?
她一手無力得勾了靈渡前襟,厲聲道:“靈渡,你不聽我的話了?”
靈渡聽了,彷彿驚醒一般,湊到嘴邊的藥碗這才緩緩沉下去,他轉頭望着緋雪,眼中只有無限溫順:“聽,自從你帶我來到這裡,我便發誓永遠追隨你,永遠聽你的話。”
緋雪點點頭,也不知是身子虛還是被靈渡感動的緣故,她眼色竟然模糊起來:“好。只可惜,可惜我沒能像當初說的那樣,照顧好你……”
“不要這麼說。”靈渡笑着扶緋雪在榻上躺好,“若不是主人從屠魔戰場上把我撿回來,我早就被那些妖魔吃了。”
提起這些心酸的往事,靈渡到底還是不能釋懷。他又想起自己幼小的身軀,被那個戰神般高大的男子拎起來狠狠丟下的情形,眼中冰冷的殺氣再次充血般溢了出來。
正是這樣……留在這裡受妖魔欺辱,不比被他羞辱好上百倍?更何況這裡還有緋雪,是他要感激,要報答,要去照顧的人。
靈渡在心裡冷笑一聲,見緋雪已經有了睏意,便爲她蓋了被子,輕聲退出了房間。
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到底是情勢所逼,不得已而爲之,還是那弄人的命運,恰巧激發了我們埋藏心底的隱秘願望?
靈渡瘦削的身子站在空蕩蕩的前庭,對於未來,他早不願再想那麼多。不過現在他突然害怕,這個紅豆的出現,正會打破他維持已久的寧靜。
東側便是紅豆的屋子。按靈州的時間算現在已是深夜,怎麼那屋子裡依然亮着兩團紅光,是那紅豆燃燒的雙眼麼?怎麼她還未休息?
靈渡正欲進去一看究竟,冥界的天空中,卻突然降下一股微涼清新的氣息。幾縷白霧如輕紗般衝破冥界瀰漫的青色濃霧,如歌唱般飄落而下。這純澈而矜貴的味道是……
靈渡仰頭,一片白色的什麼東西便輕柔得落在他的鼻尖,如親吻一般,卻漸漸融入靈渡蒼白的皮膚,最終化成一滴清淚。
漫天細雪在四角的天空中織作一片雲紗,既而舞蹈着,在靈渡指尖化作一隻如霧如幻的蝴蝶。
雪……蝴蝶?冥界是不會下雪的。這雪蝴蝶怕是疏嵐公子特地傳送過來的。如此,主人見到這禮物應該會很開心吧。
靈渡轉身進屋,腳步輕輕的沒有吵醒緋雪。他輕輕得把蝴蝶放到了緋雪的牀頭。
“請放心,我的主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靈渡都不會離開主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