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天空。一隻純白的雪鷹翱翔而過,掠過終年積雪的霜風林,黃水晶一樣的雙眼睥睨着那座染了紅霞一般的宮殿。
屠魔聖戰結束已經十三年,天下太平,妖魔匿跡,靈州很少有人再談及那場腥風血雨。只是這座宮殿仍像一隻血紅的眼睛,冷冷注視着大地。
雪鷹在廢宮上空盤旋了一圈再次飛走,它的目標,是比這座宮殿更高的天外雲海。
雪鷹飛向那座金色的高塔。它終於降落在塔頂的小窗邊,謙恭地垂下頭,彷彿向主人行禮一般。一隻被金光籠罩的手臂伸過來,摸摸雪鷹的頭。
“又要開始了麼……那孩子現在在何處?”
一片雪鷹的羽毛被風託着,幽幽落下,直飄向漪淪山腳,落在少年白色披風的肩頭。他正仰面躺在一片綠色的草原上,長長的青草把他的一半身體都隱沒了進去。
他捏起那片白羽,對着天空注視着它。藍天之下,那片雪羽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羽毛映在少年黑色的眼瞳裡,像深邃暗夜中的一棵冰樹,閃動着五彩晶瑩的光芒。
“哎,都已經過了申時,師父怎麼還不來啊,又不許我先走。”
他有種感覺,很久以前,他也曾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等待着什麼,而這片從未見過的羽毛,也是說不出的親切——
少年嘴角輕笑,將那片羽毛揣在懷中,它就如陽光般暖懷。
他頭枕着雙臂,閉上眼睛,任春風輕輕吹拂着。一陣柔軟的,青草漸次倒下的聲音和一陣如夢如幻的清香由遠及近。一個黑影擋住了他原本被陽光拂照的臉。
“喂,你知道上漪淪山的路麼?”
他懶懶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一身水綠綢衫的女孩兒站在自己面前,五官都看不清楚,只是頭髮上不知插了什麼,明晃晃的刺眼。他隨即將眼一閉:“不知道。”
“不知道?”少女環視四周,除了這個少年再無別人可問。她俊眼修眉間漫起一股殺氣,再看少年卻悠閒得很,不知何時在嘴裡銜了根青草,翹着二郎腿曬太陽。
少女退後兩步,卻沒有即刻離開。細觀這白衣少年,一身劍服鋪展如雲,頭枕一柄碧藍劍鞘的仙劍,一定是大有來歷。少女眉毛一揚,又說道:
“你一定知道怎麼上漪淪山。”少女俯下身,手上一根細長的木質法杖敲敲男孩頭枕的仙劍,頓覺懊喪。自己雖然不曾修習過劍術,可也能看得出深淺。
真得想點法子,不然一會兒動起手來,自己可要被佔盡了上風。
“說了不知道。”少年依舊對她的挑釁愛搭不理,話音中愈發有了睏意。
“哼,那,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山腳下?”少女單手旋轉着手上的法杖,一面又用法杖捶捶自己肩膀。
“我?這幹你什麼事。”少年說着翻了個身,含糊不清得答着,似乎是在埋怨女孩子攪了他清夢,“如果是求醫的,再向東十里便可看到知客弟子。請便吧。”
那綠衣少女一愣,愈發聞到這少年身上一股與血脈骨骼貼合的淡淡草藥清香,心知這少年定是微瀾門人。唯一不解的是,他怎會枕着一柄仙劍?微瀾門弟子可不是誰都能使用攻擊仙術的。
“十里那麼遠?不,我就要你帶我上山。”少女說着一手叉腰,一手木杖指着少年背脊。
那少年也不怕被她法杖指着,自言自語般說道:“嫌遠便不必上山了,這還不簡單。”
“你!哼!”少女見這少年傲慢無禮,心想誰規定上這漪淪山一定要他們微瀾弟子相引的,自己一路御空而上,到時再說明身份與來意,諒他們也沒人敢攔。
少女主意已定,衝似乎已經睡着的少年吼道:“有什麼了不起,我自己御空上去!”說完法杖一拋,素手結印,一柄海棠花杖首的法杖飛馳而出,她自己身輕如燕,躍上法杖就向山頂疾飛而去。
“糟了!”少年大驚,劍飛出鞘,御空直追,身法快如閃電,不多時已經快要趕上那個綠衣女子。他喊道:“快回來!”
少女回望,見他白衣飄展如翅,急追不捨,心道自己方向一定沒錯,得意得回喊道:“小小一個漪淪山,怎麼能難倒我銜櫻堂解語君棠雨?”
棠雨?她是木之守護座下七君,“嚼花吹葉”之一的“解語君”?——居然才十六七歲的樣子。少年又是一驚。棠雨法杖首中飛出無數粉色海棠花,香霧纏繞,如疾風暴雨向他襲來。少年雙手捏訣,一道道凌厲氣劍斬風破雲,呼嘯着將海棠花絞作漫天香雨。
“嚯,你很厲害嘛。”棠雨清嘯一聲,又是朵朵海棠風前作舞,杖首柔光飛線,如水墨般在晴空中畫出一樹樹海棠。不消片刻,棠雨身後便圍出千株萬株的海棠,如迷陣般隱沒了棠雨身形。
料定那白衣少年追自己不上,棠雨暗暗得意,卻又加快速度,眼前雲開霧散,距漪淪山峰頂僅有一步之遙。
她手指按上髮髻的那一排封魂銀針,又是一串針雨向身後飛去,細如蚊須的銀針飛過密不透風的花牆,沖天香陣一時溶爲漫天彩霞:“好好享用我的銀針吧,本姑娘不奉陪了!”
棠雨自顧得意,卻沒聽到那少年的慘叫。不對,沒人能躲過她的獨門暗器,她驚疑得向後看去,卻不料——
“啊!”
不知從哪裡爆發的一股大力,竟生生把她從銜櫻法杖上震了下來,於飄渺雲霧中急墜。她只看到頭頂上那片瑰麗的粉紅離自己越來越遠,而棠雨驚慌之中,竟忘了要召起防護結界。糟了,這次死定了……她腰間玉佩在呼嘯的風中飄搖,啞然無聲。
怎麼辦,木之守護大人的事還沒有着落,我卻要死在這漪淪山了!
正想着,她的身體卻被一雙結實有力的臂膀接住,慌亂中棠雨雙手勾住那人的脖子,驀地一擡頭,一對劍眉星目卻佔據了她的整個視野:
星華輝輝,澄澈如水。縱有千萬種情絲,也及不上這對瞳子中的微塵一點。
他身上染過清風的男子氣息讓棠雨微醉;他溫暖的懷抱中她已輕似浮雲。金風玉露相逢處,縱使無語也含羞。
“叫你亂跑。”少年放下棠雨,收劍入鞘。不知是故作鎮定還是別的什麼,他偷偷瞄了棠雨一眼,兩個人也都不再說話。
“你剛纔到底怎麼躲開我的銀針的啊。”棠雨站定發軟的身子,手指撫弄着耳邊垂下的髮絲,明明是在問他,眼睛卻看着別處。
“這樣啊。”少年說着從自己胸口拔下三根亮晶晶的銀針來,無所謂得聳聳肩,“被刺了也沒有什麼事。你剛纔說這叫什麼針?”
“你!”棠雨氣得臉色發白,方纔的旖旎風光登時被濃烈的火藥味所取代。要知道這封魂銀針,頂端精雕細作爲一朵花的樣子,花心鑲嵌一顆粉紅色的寶石“攝魂眼”,凡被銀針刺中者,都會失去心神,任憑髮針者處置。
棠雨一家三代都是靠木系法術和封魂銀針馳名江湖,到了棠雨這一代,雖然木系法術被她練得不像樣子,銀針卻使得風生水起,是她得意的資本。現下卻被這個少年輕輕鬆鬆拿在手裡,真是讓人羞辱至極!
“我還要問你,爲什麼要上漪淪山,你不知道這是微瀾門所在,只有求醫的人通過知客弟子接引才能上去的麼?”少年抱着肩,細想這魯莽女也真命大,被山頂結界反震,竟也沒受傷。
這結界是十幾年前屠魔聖戰時,水之守護爲防妖魔進犯所築,一直留到現在。
棠雨頭一沉,眼光暗淡下去:“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訴你。”棠雨自顧神傷,卻沒留意身旁少年又在偷偷看着她。
剛纔懷中的軟玉溫香,如瀑如緞的長髮,真是她?
雲中穿梭如燕,顧盼神飛,此刻秀眉微蹙,暗自神傷的,也是她?
都說海棠無香,可爲何纏繞在她指尖裙角的暗香,卻一直縈繞在心底;她臉上的明豔笑容,遠勝萬樹海棠坼風綻放。
總之,就是按捺不住想幫她的衝動……
“好哇,你居然!”少年的思維被棠雨當胸一指打斷,她正指着少年胸口興師問罪,“你根本不是不怕我銀針,你衣服裡穿了什麼,刀槍不入?”
“刀槍不入不就更不怕了麼……”少年嘟囔着,將衣衫緊了緊,掩住從中露出的一角雪白。都是剛纔曬太陽時太熱了,鬆了鬆衣服,才叫這女孩看到。
“你師父是誰?快快交待!這次我往你臉上扎,看你怕不怕!”棠雨五指一張,五片指甲上各伸出一支半寸長的銀針來,震懾心魂的銀光映着陽光更加刺目,照得他雙眼狠狠刺痛,幾乎張不開。
他忙轉眼擺手道:“好了好了,快收起來。我師父是個江湖賣藝的,教過些強筋健骨的功夫……”
“還在撒謊!”棠雨五根銀針抵上少年喉頭,叫他哭笑不得。這算什麼?明明是這個小姑娘亂闖自己家的地盤在先,自己又救她她一命,到頭來還是被她威脅。
算了算了,告訴他師父是誰也沒關係,少年拿定主意,苦笑道:“我師父叫寒逐風。”
寒逐風!
棠雨手指尖銀針“嚓”得收了回去,她不會沒有聽說,寒逐風乃是十三年前屠魔聖戰之時,仗劍靈州,屠戮千萬妖魔,萬夫莫敵的獨行劍聖,瀲灩唯一一個准許使用攻擊術法的弟子,連幽冥地府的妖首青荷也是死在他的鎮域劍下。聖戰結束之後寒逐風便不知去向,卻不曾聽說過他都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徒弟了。
不過……這少年的身手毋庸置疑,再說靈州之中,有誰敢冒充那個怪老頭的徒弟?傳到他耳朵裡,那人不被挫骨揚灰纔怪。
少年見她瞪着兩隻眼睛不說話,臉上只是驚疑、困惑之態,又說道:“剛纔我正是一直在等師父,我們約好要在山下練劍。”
他話音剛落,一面又狐疑自己怎麼會把不能說的全說出來了。正慌神時,棠雨卻樂得拍起手來:
“好啊好啊,那你快帶我上漪淪山!”棠雨笑着搖搖他胳膊,眨眨眼道,“你已經答應我了,對不對?”
少年也不正面回答:“先找着被你弄丟的法杖再說。”一隻胳膊被棠雨拉着,信步向與漪淪山相反的方向走去。
棠雨仰起臉看着身邊的人瀟灑俊逸的側臉輪廓,隱隱覺得,彷彿他們早已認識。她水綠裙襬上搖曳的明月玉佩與他劍上飄逸的銀白穗子映着陽光,交相輝映。
“哎哎,說了半天,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天亦。”
遠處的樹林中,卻隱着一個紅色的女子身影。一支木質杖身,海棠杖首的法杖握在她凝脂一般的手中,竟是尤爲刺目。
她身旁升騰着一縷黑煙,輕嫋的煙霧在空氣中變換着各種形狀,女子冷眼看着,血紅的眼影如同一道飲血的刀光。
“原來是這樣,嘻嘻,有意思。”女子原來是從黑煙變幻的形狀中知曉了它所表達的信息。
她步出樹林的隱蔽,上翹的嘴角逸着毒藥般的笑:“剛纔那個劍客,果然是十三年前重傷山座使的人?今天讓我遇上,真是他的福氣。”
紅衣女子又對黑煙說道:“靈渡,你可知道,和他一起那個綠衣女子是誰麼?”
黑煙兀自升騰,卻沒有變出任何形狀來。紅衣女嘆氣道:“她可是我的老朋友了……只是太久沒見面,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得出我。”
黑煙似乎感知到紅衣女子眉目黯淡蕭索之態,隨即又快速變換出一列形狀。紅衣女子眉毛一揚道:“我真的該去,和她相認麼?”
黑煙伸縮兩下,似乎是在點頭。紅衣女子有些憐愛得看了黑煙一眼,說道:“靈渡,這次我恐怕要單獨行動了。你先回去向主公稟報。”
黑煙得令,隨即消散。只剩紅衣女子獨立在原地。她嘴角突然一揚,手腕一轉,那海棠法杖便消失了形跡。連紅衣女子的身形都如鬼魅般化爲一團紅煙,消失在了幽謐的樹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