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鶯又啼數聲,枕上濁酒微醒。
流水飛花似夢,江上數峰青。
回首悠悠往事,聚散有誰能定。
碧血染盡青鋒,同做遊戲人間飛鴻。
轉眼已是第三年的初春。緋雪站在天亦房間門口,早已敲門敲得不耐煩。楊花歌社果然不是苦修的地方,昨晚喝酒喝到半夜,都巳時了天亦還不起牀。
“你睡死了還是醉死了?”緋雪一掌劈裂了天亦房門,每次幾乎天亦不來開門她就非把門劈爛不可。屋內,緋雪昨夜送來的解酒湯還好好放在桌子上,調羹的位置都沒動。
緋雪真想把這碗湯也摔爛算了,無奈這碗解酒湯是她親手做的,只得端起來又放下。強壓住怒氣往牀裡看,青色的被子亂成一團,天亦卻不在牀上。
竟然揹着我偷偷跑出去?這一天一夜,又是宿醉,睡過,又是莫名失蹤,這個天亦,他想造反麼?
緋雪終於怒不可遏,她掌中紅光凝聚,只在桌子上輕輕揮過。她衝門外叫道:“若晴,若晴!”
一串輕快的腳步聲自門外響起。一個白衣藍裙的女子出現在了門口,正是若晴。三年的時光過去,她已是女大十八變,比當年更有了成熟的風韻。
若晴的房間就在隔壁,短短一段路,她還是跑得臉蛋熱呼呼。她看着緋雪氣沖沖的樣子,竟不敢進來,只在門外問道:“緋雪姐姐有什麼事?”
“你哥哥呢?”緋雪走出房門,渾身殺氣未消。若晴尷尬得笑着,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對不對?”緋雪皺眉道,“他去哪兒了,快說!”
若晴被逼得沒辦法,儘管跟這個妖女姐姐相處了三年之久,她這一點就着的脾氣若晴還是消受不起。緋雪步步逼近,若晴只得踉蹌着後退。
“你不說是吧,那好。”緋雪拍拍手掌,又整了整衣衫,“那我從此再不管他。我正想看看沒有我的督促,他今年還能不能再提升一個境界。”
“不要啊緋雪姐姐!”若晴急得拉住緋雪衣袖,懇求道,“緋雪姐姐的恩情,哥哥心裡也是感激得緊,只不過,只不過今天……”
今天?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麼?緋雪眼前突然是片片花瓣飛過。再看池水上,也滿滿積了一層似雪的花瓣。是春天了。
春天……緋雪恍然大悟,春天的氣息一時吸入她的胸腔,她驚問道:“你那個傻子哥哥又去海棠山莊了?”
若晴點點頭,接着又馬上垂了頭。緋雪也只有哭笑不得:“現在還不到海棠花開的日子,他這麼早去做什麼?”
“哥哥他走着去。”若晴說着,捧出了一柄藍盈盈的長劍,“他沒有御劍。”
連武器都不拿,他是早就不正常,還是昨晚趁着醉走的?緋雪斥道:“他是醉了,你呢?你也不勸着他?等他回來了,連你一塊罰!”
受罰……若晴不由全身打了個寒噤。上次違背緋雪不得依賴神藥提升修爲的禁令給了哥哥一瓶四合寒香,那次受的罰足足讓若晴的手腫痛了十幾天,連筷子都拿不了,吃飯都是疏嵐喂的。
“現在江湖上不比從前。人魔之戰沒有像預言的那般爆發,但卻涌現出無數修真高手。”緋雪召喚出沐雪傘,這就要去追天亦,“他現在不過還在無雙境界就這般託大,連隨身仙器都不拿了——”
“叫人怎能不生氣!”緋雪說完這句話,紅影一閃,白傘飄飄,早就沒了影子。
若晴會意得一笑,她心裡自然知道,緋雪心裡真正想說的是,叫人怎麼放心得下呢。
緋雪御傘不過只飛出楊花歌社罷了。她也是急糊塗了,既然天亦用走的,纔不過半夜時間,他根本走不了多遠。
這三年過去,天亦不但沒有變得成熟世故,反而越來越像卿丞焰那個小子,跳脫白癡得緊。緋雪出來得也急,未能把歌社的人個個盤問一遍。看來這次,只有自己慢慢找了。
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楊花歌社周邊的街道比前些年更繁華了許多,南街上新開張了一家叫“醉花蔭”的酒樓,樓外紅木紅漆的花廊上爬滿了茂盛的花藤,廊下落英繽紛,酒香四溢;
城中心的廣場上也有了新蓋的牌樓,上書一副對聯說是:“問寒問暖如親人,摯意摯情似故友”。牌樓後面又是一大花壇,其中菖蒲花擠得要開不下了;
再往北街去,穿過熱鬧的集市,風箏攤菜攤包子鋪……奇怪的是,每個小攤位上,或是在菜筐裡,或是包子籠上,都斜斜插着一枝鮮花,含笑,櫻花,木瓜,什麼都有。
這座歌城是以楊花歌社聞名。傳說歌社中日日唱誦的歌聲蘊含特殊的仙力,若是讓花朵聽着那歌聲綻放,不僅開得絕美,還可給人帶來福氣。因此歌城中幾乎處處是花,無日不春了。
緋雪幾乎是閉着眼睛穿過這片花海。好容易到了南街,雖然也是處處有花,好歹一個地方不過只有一枝花,數量不多。
擡眼望去,這間當鋪的門口不就插着一枝垂絲海棠——慢着。怎麼這朵花正插在大影壁上那個斗大的“當”字上?當鋪哪有這樣裝飾自己鋪面的?除非這花是什麼人特意留下的信號——而且還是一枝海棠呢。
不妨進去看看。
進大門,穿過天井,過廊檐,纔看到裡面的櫃檯。大當鋪的高櫃檯上書“童叟無欺”四字,小押臺的牆上也懸着“有當無類”的匾額。奸商慣用的自我吹噓,緋雪看了,不由撲哧一笑。
“客官。”一個聲音卻將緋雪的注意吸引了過去。只見叫她的是一個眉清目秀華服麗冠的年輕男子,搞不好便是這當鋪的掌櫃。
“客官可是來典當的,或是有什麼古董要拿來鑑定?”那年輕男子彬彬有禮,神色和藹,他的話卻又引得緋雪笑了:
“你們這當鋪不光質押東西,竟然還做古董鑑定的買賣?”緋雪由着那男子指引,一路到了內堂坐下。
“你倒是很有眼光,這便看出來我並不是來典當東西。”緋雪笑着落了座,在凡間住了三年,她行事中也有了凡人的風範,“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可是這間當鋪的東家?”
“姑娘說笑了。”男子回禮道,“在下景小樓,這間新安當,是在下的父親開的。”
新安當?緋雪只顧着瞧插在匾額上的海棠花,卻沒注意當鋪的名字。她驀地想起來,新安當不就是靈州第一名當,東家還是一個有名的俠士呢。
“久仰大名。”緋雪一手指指窗外,“我此番來,乃是有一事相問。”
景小樓並不看窗外。他在緋雪對面椅子上坐了,慢慢悠悠捧了茶:“姑娘指的可是那枝海棠?”
正是。緋雪點點頭。看景小樓心知肚明的樣子,他再和善也是商人,要他開口,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若景公子能慷慨相告
,緋雪必有重謝。”緋雪說着,身上亮起一片紅色的真氣。她自然也早看出,這個景小樓別看是個商賈,卻也是身懷異能絕技之人。
“緋雪姑娘客氣了。”景小樓撣撣袖子,“卻不知姑娘的重謝,在下能否受得起。”
緋雪揚手道:“我的謝禮,就是要景公子幫我鑑定一件古物。”
景小樓有些詫怪,正欲發問,緋雪卻擡手止住了他:“別忙,等你看了就知道。”
她一言甫畢,手中紅光明滅,便已祭出了一把雪白色的紙傘來。傘上未有任何墨跡,傘柄也是木製。景小樓看來,卻不禁一步迎上前來,不敢以手觸碰,只是瞪大雙眼嚴肅地看着——
雖然這把傘看上去如此樸素,拿到集市上,也不會賣出超過二十文的價錢。
不過只怕整個靈州都沒有人比景家父子更識貨。景小樓雙眼放光得看了半天,才怔怔搖頭道:“這……這是……”
“可看得出什麼名堂麼?”緋雪收了傘,可景小樓的眼睛絲毫沒有移動位置。
“看不出。”景小樓遺憾卻嚮往得搖搖頭,“從未見過的紙張,從未見過的木料。這傘恐怕不是人間之物,也非幽冥所有——若是家父家母見了,只怕還能瞧出些痕跡。”
“如此說來,我讓景公子開開眼,得見這虹影湖水洗過的紙漿,紫玉竹製成的傘柄,堪堪夠作景公子一開金口的謝禮?”
緋雪捉摸着景小樓臉上神色的變化,突然後悔拿沐雪傘給他看。跟這小子過上幾招再讓他說,豈不更有趣。
“自然足夠。”景小樓對緋雪一揖,“在下只有如實相告。那枝海棠花是天亦少俠所留。他昨日半夜時分到訪,請求家父將絕技‘飛龍探雲手’傳授與他。”
果然是天亦。不過——飛龍探雲手?想不到景掌櫃還是盜俠李寒空的傳人。好好的天亦學那個做什麼?
“然後呢?想必你父親大人並不肯教。”緋雪擺擺手,
景小樓果說道:“天亦少俠一味執着,父親只得與他比試一場,若是天亦少俠勝,家父便傳授他絕技;若是家父贏了,便可用飛龍探雲手從少俠身上盜取一樣東西。無論家父拿走什麼,少俠都不得反悔。”
有意思。緋雪懶怠聽比試的過程,更料到了比試的結果。景掌櫃早在天亦出生之前就聞名江湖,天亦一個後生晚輩,如何能贏得了?
她早已站起身,有了告辭之意。她一壁走一壁問道:“卻不知你父親從天亦身上拿了什麼?”
“是一股簪子,上面雕刻了一朵銀色海棠,想必是天亦少俠重要之物,他貼身放在懷裡。”景小樓將緋雪送至門外,道別的話卻說不出口了——
緋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景小樓不禁後退了一步,他只疑心緋雪要馬上給自己一巴掌。
“難道那簪子是姑娘的?”景小樓乾笑道,“若是如此,在下可以瞞着家父把簪子要回來——他已經把簪子送給母親了。”
緋雪呆立在門口,幾乎已經說不出話。好個天亦,爲了學飛龍探雲手這種沒用的招式就把棠雨的髮簪賠了進去,還賠給一個雁過拔毛視財如命的吝嗇鬼!沒了簪子,看你救回棠雨之後,怎麼完成跟她定下的婚姻之約!
“不必了。”緋雪擡頭惡狠狠望了門牌上的海棠花一眼,闖了禍還引我來幫你收拾爛攤子,門都沒有。她淡淡跟景小樓告辭,而景小樓訕訕笑着,早已緊張出了一身汗。
她繼續在南街上走着,慢慢消了氣。不知不覺就要出城,前往海棠山莊。
三年了,棠雨,原來你離開我們,已經這麼久。
你可知這三年中,每個海棠花開的日子,天亦都會握着那股解語簪去空無一人的海棠山莊找你。他沒有忘記他的承諾,在你生日那天爲你戴上這股簪子,娶你爲妻。
他更瘋了。夜夜一醉解憂,雖然修煉不輟,但我總能看到他獨自坐在月光滿照的長廊上,手中握着那股簪子,癡癡得看着,一看就是一整夜。
更多的時候是在房間裡哭。我就在他隔壁,你相信麼,那個自以爲是不可一世其實根本無所事事的傢伙也會哭……輕輕的,剋制的哭泣聲,一整夜……
我們都很想你——他比誰都想你。
想到這裡,緋雪不由停在城門邊。算了算了,既然天亦拉不下臉來,我去幫他要回來就是。畢竟那根簪子對他實在重要。
緋雪轉身。一柄長劍飄然,攔住了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