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你究竟……
“愛過我麼?”
眼淚滑落。夢梔轉過身去,面對着深淵,想起從前。
那一次,在海棠山莊,花林。
“棠棣……你說,你愛不愛我?”
“……師父……”
“不要叫我師父,我只是教你武功魔法的人。”
“……”
“你回答呀。”
“……嗯。”
“你怎麼臉紅了啊……說啊,‘嗯’是什麼啊。”
“我愛。我愛,梔兒。”
“嘿嘿……那你有多愛我?”
“永遠,只愛,梔兒一個人。”
“那要是世人都容不下我們呢?要是我做錯事呢?要是我……”
“噓……不會的。”
“要是,萬一呢?”
“萬一……無論世人怎麼看我們,無論你做錯什麼,我都敬你愛你,一輩子保護你。”
“嗯,那……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你不準青出於藍勝於藍……不能超過我,不然你會欺負我的。還有你的師兄弟們,要是他們聯起手來欺負我,你要站在我這一邊。”
“怎麼會呢。”
“要是,萬一呢?”
“好……我答應你。”
她突然轉身,淚光盈盈。寒風並未吹乾她的眼淚。
一個轉身的時間,就像整個世界都轉過身一般。
“棠棣。”她微笑着,向前走,“我走在你前面,你沒辦法超過我。”
她向前走,說着,一腳踩空。就從萬丈絕壁上,飄墜而下。
絳衣飄飄,逐漸隱沒在雲海之中……
連通那句未出口的話:“你無法超過我,也就無法拋下我了……”
棠棣低下頭,看着夢梔的身影漸漸變作一粒小紅點,如一滴血沒進了萬里雲霧。
他轉身,看到雪發石後的瀲灩。她滿頭白髮,眼中水霧瀰漫。
他向她的方向,伸出手。
“有時我也不懂梔兒。
“她明明是教出嚼花吹葉的師父,明明是木系一派的掌門,卻像個孩子,總是那麼任性,固執。
“她明明是個弱女子,野心卻不輸任何男子……她想要天下,不惜付出至親之人的性命……這一點,只怕很多男子,都做不到吧。
“這一次輸給天亦,面對我的堅持無可奈何,那種無能爲力的感覺,她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我不能讓她再錯下去。”
棠棣說着,微笑着對瀲灩道:“你知道,我的魂魄爲何一直沒有散去麼?”
瀲灩愣住。她突然從他的身邊退後,搖頭:“不……”
“它就在裡面。”棠棣說着,一手指指自己的胸口,“它就在裡面。瀲灩,幫我拿出來吧。”
不。瀲灩一直搖着頭:“拿走他,你,你就會消失,對不對?”
“不是消失,是去轉生。”棠棣的笑容無比釋然,好像他早就等着這一天了,“去看望宛城師妹……去陪梔兒。”
去陪她。你果然還是要去找她……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
“我很內疚,對她好卻沒有把她變好;我也很自責,因爲她的執念,讓別人受到了傷害。”棠棣的手依舊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如果不能改變什麼,就陪着她吧。”
直到現在,你都不肯……牽起我的手。
瀲灩苦笑,又是一滴眼淚滑落。她的手慢慢伸向棠棣手指的地方,他的手,就在她觸碰的瞬間移開。
她的手伸進他虛化的身體裡,很快便摸到了那塊冰涼的石頭。
伸手握住它,許久,卻遲遲不拿出來。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棠棣的身體突然向後一退,瀲灩毫無防備,握着那塊螢綠色石頭的手暴露在寒風中,透骨的冷。
“木魂,就交給你了。還有那些孩子們……”
瀲灩點點頭。無力地點點頭。
這是一個從生到死,都無法被她擁有的男人。
如果不能改變他的心意,那就堅持自己的心意吧……
“保重。”
淚光模糊,已經看不清那張臉。他的名字,實而不華,果實累累;
他的笑容如穿花而過的風,他搗漉的胭脂抹在脣上,那感覺就像從未經歷過的親吻;
他一身白衣,緩帶輕裘的影子,曾讓她修煉百年的心,一朝萌動……
他始終都不屬於她。
那便怎樣,不管你的心如何——至少我,始終都不會變的。
清晨。歌城小客棧。
普通客房裡的一聲輕咳打破了衆人初醒的寧靜。一隻枯枝般的手撥開牀簾,既而又去摸了牀頭靠放的柺杖。
是個身着微泛舊色白褻衣,身披藏青短衣的銀髮老嫗。她就坐在牀邊,一手託着柺杖,一手握成拳擋在嘴邊,壓抑似的輕輕咳了許久。
早晨的陽光從紙窗外透過,如一道薄薄的利刃,正打在老嫗穿着長長布襪的小腳上。
“誰呀?”老嫗終於停了咳嗽,緩緩擡起頭,向門外問道。
門外並無回話。老嫗偏了頭,似乎對來人不甚在意:“來了就進來吧。”
老嫗說畢,拄拐起身,雙手連通柺杖都抖得幾乎要站不住。門外的人真好進來,疾步上前,扶了老嫗手臂,攙她到桌前坐下。
“仙……”來人話甫出口便後悔了。老嫗雖並未看他,可他能感覺到,老嫗的眼中已有了那種與她慈祥面容極不相稱的凌銳。
他心中一驚,忙改口道:“蘇婆婆,今日可覺身體好些了?”
“呵呵呵……”老嫗方笑道,“不過每日都是一樣罷了。不見好也不見壞,便是最好,便是最好了。”
“……”來人面露難色,輕問道,“棕析不解,還請婆婆明示。”
老嫗的眼神變得極慢。過了許久,她方纔緩緩擡頭,看了棕析一眼:“你想問什麼?”
“自是想問婆婆……”棕析有些受寵若驚,以往他有問題時,這蘇婆婆都是不屑回答的。怎麼今天……
想想也是。駱建勳那廝已經死了,仁心妙手那老東西自視甚高,不肯屈尊降貴地服侍這個婆婆,那蘇婆婆信任依仗的,不也只有他暗巫隊隊長棕析了嘛。
想到此處棕析底氣更足,便問道:“自是想問婆婆,眼下土、金二靈石已與天亦合體,木魂和水精又都在他們手上,駱掌門亦被他們殺害,木之守護也被逼死……
“這狀況明明是大壞——何謂不好不壞,便是最好呢?”棕析一口氣將自己疑問說了,又忙招呼小二,將熱水茶飯送到房裡,自己親爲蘇婆婆擺茶佈菜。
“你這小子,倒也不甚愚鈍。也不像駱建勳,自視聰明,不想到最後也是誤了自己性命。”蘇婆婆似笑非笑,任棕析走到身後,爲自己捶肩。
“不過老身這次……”蘇婆婆輕輕掀開茶蓋,望着熱氣騰騰清香縷縷的茶水。
“要親自出馬了。”
茶霧阻隔。蘇婆婆輕輕一眨眼,只見一隻晶紅的眼睛映在了淡金色的茶水中……
晶紅色,充滿魅惑,彷彿一股鮮血燃起的大火,自黑暗的地底,直射而來……
此刻,天亦緋雪丞焰三人,正路過這間小客棧,往楊花歌社回去。天亦換了逍遙仙袍的飄逸裝束,又戴了大大一頂精鋼笠,走了半條街竟也無人認出他是誰。
只有他身上那股深瀚圓融的氣息,讓人知道他的存在,卻又不敢仔細去看。
被這樣的氣包裹着的天亦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似有一股灼熱毒辣,卻又極其熟悉的戾氣向他背後穿透而來,絲毫不懼他身上自然形成的防禦。
誰?
他驚醒得一轉頭,那股戾氣正是來自……
這間小客棧。
有強敵,是衝着天亦來的。那人的力量正在復甦,表現出來的潛力,卻比駱建勳夢梔等人都要強大。
天亦並未動聲色,一手將笠沿一壓,繼續向歌社走去。
他這次回來卻很低調。沒人知道那個打敗兩派掌門的天亦如此悄無聲息回到了楊花歌社。
琴師歌者,小孩子們都只欣喜地看着他。他的房間每日照常有童子打掃,中午吃的果饌酒水也都齊備。衆人各忙各的,並沒纏着天亦問東問西,讓他講述自己輕取兩強敵的事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