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二代冷笑一聲:“我才懶得管他們一家。要死就去死,眼不見心不煩。”原本還想多唸叨幾句的何小北機智地默了,這個法海二代自從被自己尋根問底之後便越來越不像個佛門人士。語氣中對許仙那一家子的怨恨濃郁得都能化出水來。想來他與故事中的老法海淵源頗深,不然也不至於這樣爲他鳴不平。
何小北面上不言不語,心裡面還是忍不住猜測兩代法海之間的關係: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老法海這一手養成玩得真是喪心病狂啊……
法海二代見他不說話,也懶得問他。此刻他正面向着貼了一身金箔的佛祖法相,無數個日日夜夜他都這樣凝視着這尊佛。他想起那人坐化以前也是在這大殿之中,一坐就是一天。明明是同樣的位置,他卻永遠無法知道那人看着佛時是什麼心情,抑或是透過這尊泥土金箔塑成的像去看什麼別的人。
“我一直不明白。”何小北只聽法海二代微微嘆氣,又說:“他一個和尚,怎麼可能比世間善男信女懂得更多?情愛恩怨紅塵往事,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他念了那麼久的佛經,遭了那麼多的罪,竟然還是不願意從世俗解脫。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他到底也沒參透何爲人生八苦。”
法海二代和這個故事關係不大,至多隻是一個見證者。他從小沙彌接過紫金鉢的那一個起就一直跟着他,看他下山遊歷,看他深陷情絲,看他受天劫當胸一劍,又看他輪迴百世不得解脫。最終他跟着小沙彌來到這金山寺遠離塵世,清心寡慾常伴青燈。小沙彌只管誦經,已是脫離輪迴之人,更是經年不沾染煙火紅塵。他也就裝模作樣地聽他念經,覺着日子這樣過也挺好。
而那一日,一身紫衣的許仕林前來拜見,說是感念小沙彌替母受劫之恩。小沙彌只當許仕林不存在,該打坐就打坐,該誦佛就誦佛。彼時尚未化形的他卻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把這個小輩摁倒了揍一頓。他就是看許仙不爽,連帶着看許仙的兒子也不爽。被人當成空氣的文曲星跪了半日,終於耐不住性子想要離去。走出大殿之前,卻忽然想起一事。
“禪師,仕林今日前來,除了道謝之外,還是要爲一人帶個口信。”許仕林見法海絲毫沒有動作,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或者願不願意聽,自顧自地接着道:“禪師也是認識這人的,乃是仕林生父。杭州西湖人士,許仙。”
“仕林自歸仙位以來,也有去尋過生父輪迴下落。偶然一次地府得見,家父便託仕林向禪師帶一句話。仕林雖不懂其中緣由,但家父堅持,家母得知後也並未阻攔。仕林今日告予禪師,日後自不會再來叨擾。”
“佛門本是遠紅塵,既遠紅塵,何來怨愆。錯錯對對,亂花遮眼;百年陽壽,輪迴經年。漢文有愧,惟願此後再不相見。”許仕林原本就生的與其父形似,眉眼之間又與當年的許仙毫無二致,恍惚間似乎又是那一年的西湖。許仕林說完這番話,又不解道:“仕林愚鈍,不知家父意義爲何。那陽壽輪迴又是怎麼回事?家父因與家母之事,魂魄受損受天意責罰,這幾世早已不堪其苦。若沒有得道高僧終日爲其積緣積德,恐怕遲早要魂飛魄散。如今又突然提到輪迴之事,不知禪師可知其中緣由?”
許仕林不提這茬還好,提到這件事更讓他生氣。他去看法海的反應,這呆子還是在念經,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許仕林等了一會兒,見法海沒有要回答的意思,索性搖搖頭也走了。
不多時日之後,他終於得以化爲人形。因受小沙彌陪伴感化,決定留在金山寺與他共同修佛。他不是凡人之軀,乃是蓮花座菩提子所成,原本可以不受佛門清規約束自由自在,卻偏偏不忍離開與他相伴數百年的小沙彌。小沙彌並未勸阻他,也未給他法號,由得他去。金山寺因得他這精靈之物倒也不顯得那般寂寥。
距許仕林拜訪不過一月之久,小沙彌忽有一日找了他,說要行一次法事,爲那許仙凝神固魄。他氣得當場跳起來和小沙彌嚷嚷,罵他木頭腦袋死腦筋。受過天劫輪過百世,小沙彌的情況又比那個可恨的凡人好到哪裡去?這一場法事坐下來,一命嗚呼都是可能的。現如今又要撐着殘軀爲那凡人做這等糟心事,他都懷疑小沙彌的腦子是不是被大雄寶殿的門給夾扁了。
然而小沙彌又哪裡是那麼容易說服的。他左勸右勸勸不住,簡直恨不得那凡人趕緊魂飛魄散免得連累別人。而小沙彌萬事準備齊全之後,又託他一件事。原來那許仙魂魄太過脆弱,就算小沙彌傾盡全力,也不免日後命數不定又遭厄運。小沙彌放心不下,只能拜託他在這金山寺爲許仙誦經百年,百年之後便不再強求。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哆哆嗦嗦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小沙彌自知對不起他,卻低頭道身邊只有他一個人可以幫忙。他跑出金山寺,想要就此離去。卻在滿山雲霧中忽然想起那小沙彌一個人在大雄寶殿打坐的樣子來。
小沙彌多傻,沒有師傅,沒有師兄弟,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金山寺隱居,世間對他又有諸多誤會,他就是想找人說說話都找不到。唯一一個牽掛的人,還給了他胸口一道抹不掉的傷。他咬咬牙,在山頭轉了好幾圈拔了一地的野草,最後還是悻悻地回去,把金山寺所有能吃的全都吃光了。最後小沙彌在廚房找到他的時候,他哼哼兩聲,連踢了小沙彌好幾腳。
法事還是如期舉行。他在一旁看着,忽然覺得小沙彌這麼多年的經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拿得起放不下,凡人都是如此強求的嗎?他一個山野精靈都知道命裡有時終須有,怎麼小沙彌就做不到命裡無時莫強求呢?
法事之後,小沙彌的身體一如不如一日。偶爾和他一起誦經,但更多時候都只能臥在牀上面無血色。不足半月,當他清晨起來繼續爲那個該死的許仙誦佛之時,卻發現小沙彌竟已身着整齊坐在他往常的蒲團上。小沙彌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他就那樣坐化在自己心心念唸的佛堂之上,臨死之前還想着爲那個凡人多積些福澤。
法海二代坐回何小北身邊,似乎有些疲憊:“我並不是那個榆木腦袋,不是法海,這就是答案。你還想知道什麼?”
何小北:“我……我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
你妹兒呀要不要這麼慘!他還以爲法海之前爲許仙做的已經算是很有情有義了,誰知道那個法海還是個癡!情!種!子! 這個世界的真相也太難以置信了,這種三觀被丟進滾筒洗衣機洗刷刷的感覺簡直心飛揚透心涼!
“所以,”何小北斟酌措辭:“你還在這裡爲那個渣男誦經?”怪不得法海二代一臉苦大仇深,這要是攤在何小北身上,絕壁連人家祖墳都要刨出來。
法海二代把被踢遠的木魚重新撿回來,端正地擺放在原來的地方:“渣男?沒聽過這個詞,不過總覺得很解氣。百年時間早已過去,我已經完成了對他的承諾。我現在留在這裡,是爲了法海,我要給他誦經。”
《花月痕》有說:“生死者人之常事,就像那草木春榮秋落一般。成仙的尸解,成佛的坐化,總是一死。”法海這一遭坐化,既未成佛,也未輪迴,五魂七魄散落各處難以積聚。法海二代在金山寺裡不斷爲他超度,只求有一日那人能夠魂魄齊全重入世間。法海等他化形等了逾千年,他也做好了千年孤苦的準備。
“只是,若他佛緣深厚能夠充入輪迴,我倒是希望他莫要再沾染紅塵了。”法海二代將佛珠握回手中,恭恭敬敬地朝着何小北行揖,竟又是之前與何小北相遇時的溫文爾雅:“紅塵既不肯善待他,又何必再去招惹。小施主以爲如何?”
這個似乎不由何小北說了算。但既然人家問了,何小北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也覺得法海禪師還是不願談戀愛了。談戀愛太費腦子,老禪師那麼一根筋,被人賣了還要替別人數錢,放在JJ上絕壁要被人罵成小白受啊。”
法海二代但笑不語,只微微點頭,他一張尚顯稚嫩的臉隱沒在背後日光中隱隱綽綽,叫何小北看不清,卻莫名覺得他有些悲傷。
聽了一個漫長的故事,何小北決定以後再也不看《新白娘子X奇》,童年回憶果然還是爾康和五阿哥比較秀恩愛一點。不過既然已經得知原委,自己也該告辭了。何小北快要走出大殿之時,忽然又想起一事:“那二代禪師,你到底是什麼人?”法海二代說自己已陪伴法海千年,但是從來沒聽說有這號人物啊。難道電視劇把反派的關鍵人物省略了嗎?
法海二代微微一愣,繼而綻開一個笑容:“貧僧是誰已不重要,但小施主問起來,貧僧也沒有遮掩的必要。”說着指指何小北的手腕:“說起來,貧僧與小施主的老闆還算有些淵源。蓮花座菩提子,貧僧便是由此而成的一件法器。曾跟隨過聖僧唐三藏西天取經,而法海禪師便是貧僧最後一任主人。”
……擦嘞這還是個人物!何小北震驚:當年西天取經可是足足被拍成了52集大型神魔玄幻紀錄片,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和那場西遊裡的人物面對面說話!佛光普照啊親!光耀門楣啊親!
“那你到底是?”何小北也不敢放肆,一臉憧憬地看着法海二代。
法海二代:“貧僧未化形之前,常被人喚作紫金鉢。”
鉢?!那個唐僧用來化緣法海用來收妖的鉢?!那個鉢居然還能化成人形?!何小北淚目:“你也是蠻拼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鉢精。”
法海二代:“……”鉢精這個名字怎麼怪怪的?
“不管那麼多了。”何小北揮揮手錶示不用在意,朝着法海二代拱拱手:“既然已經聽完了八卦,那我這次可就真的走了。小禪師,有緣再見啊。”他摸摸手上的菩提珠,默唸着葉如是那個亂糟糟的地下室。
片刻之後。
何小北:“……”
法海二代:“……”
何小北:“你怎麼……”
法海二代:“小施主怎麼……”
何小北拼命摩擦着菩提珠,然而自己還是像只傻鳥一樣站在大雄寶殿的門口。葉如是的話忽然在他耳邊響起:“一天只能用三次,應該夠你來回……”
何小北怒摔:“買三送一懂不懂!”萬一自家老闆沒來找自己或者找不着自己,他不會要在這個金山寺待上百八十年吧。沒有肉沒有妹紙沒有基佬可以圍觀,□□慘淡啊!
法海二代不很明顯地幸災樂禍道:“小施主和貧僧一起吃飯?貧僧的晚飯最近變成了奧利奧,據說是凡間的新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