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
沒有過江的計劃,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東岸的河坡鄉。那裡,家戶生產的“白玉藏刀”享譽藏區。傳說這個峽谷中原本沒有人煙只有鳥跡獸蹤,森林蔽日,瘴氣瀰漫。因爲嶺國有了冶鐵之術,並在峽谷中發現了鐵礦和銅礦,格薩爾便從西北部的黃河邊草原上遷來整個部落,讓他們在這裡冶煉礦石,打造金屬兵器。之後,嶺國軍隊兵鋒到處,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達這裡,已是黃昏。
那些堡壘般的民居中,傳來叮叮噹噹敲打銅鐵的聲音。在拜訪的第一戶人家天台上,擺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製的金頂構件:銅瓦脊,銅經幢。
第三戶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我把拜訪兵器部落的經過寫在了小說《格薩爾王》裡。只是我已經成了小說裡的說唱人晉美:
那天,長者帶他來到山谷裡一個村莊。長者的家也在這個村莊。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莊稼地裡,土豆與蠶豆正在開花。這是個被江聲與花香包圍的村莊。長者一家正在休息。三個小孩面孔髒污而眼睛明亮,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一個略顯憔悴的中年婦女。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平靜的笑容。晉美想,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長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說:“我的弟弟,我們共同的妻子,我們共同的孩子,大兒子出家當了喇嘛。”長者又說:“哦,你又不是外族人,爲什麼對此感到這般驚奇?”
說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莊,也有這種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還是露出了驚奇的神情。好在長者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打開一扇門。一個鐵器作坊展現在眼前:鍊鐵爐、羊皮鼓風袋、厚重的木頭案子、夾具、錘子、銼刀。屋子裡充溢着成形的鐵器淬火時水汽蒸騰的味道,還有用砂輪打磨刀劍的刃口時四處飛濺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鐵、半成品的鐵散落在整個房間,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劍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閃爍着寒光。長者沒等他說話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是的,我們一代一代人都還幹着這個營生,從格薩爾時代就開始了,不是我們一家,是整個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們一個村子,是沿着江岸所有的村莊。”長者眼中有了某種失落的神情,“但是,現在我們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戰場了。偉大的兵器部落變成了農民和牧民的鐵匠。我們也是給旅遊局打造定製產品的鐵匠。”長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爲彎曲的刀把,比一個人中指略長的刀身,說這保留了格薩爾水晶刀的模樣。
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這個老者的。我也將路遇這個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說裡:
在路上,說唱人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裡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聽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塗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說唱人帶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只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
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在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絃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跡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
後來,我向老者表達過我的疑問——格薩爾征服了霍爾回來不可能經過這個地方。因爲霍爾在北方,嶺國的王城也在北方。這裡卻差不多是南方邊界,是嘉察協噶鎮守過的邊疆。
老者不說話,看着我,直到我和他分手,離開他的民間知識視野所覆蓋的地盤,他纔開口問我:“爲什麼非要故事就發生在真正發生的地方?”
我當然無從回答,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啓發。
從河坡繼續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從白玉沿金沙江繼續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從白玉轉向東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觀,古代冰川退縮後,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礫灘。淺草長在成陣的巨石之間,質地堅硬的褐色苔蘚覆蓋了石頭的表面。高原的風勁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
6 格薩爾故鄉:阿須草原
但我不走這兩條道路,我退回德格。由西向東翻越措拉山口,回瑪尼干戈鎮,離開國道,上省道217線,再次從措拉左肩翻越去西北方向。
我喜歡感覺到雪山總攝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龍膽科和飛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就在冰川舌尖下面,是遠近聞名的寧瑪派名剎竹慶寺。
旅遊指南上說:“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佈滿成就者的修行山洞與道場,是極具加持力的修行聖地。”還看到一則材料,說這個寺院僧人並不多,但因爲在藏傳佛教各教派中,這個寺院不熱心參與政治,所以喇嘛們潛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數,他們利樂衆生,其影響遠在藏區之外。我就曾在某年八月,躬逢法會,數萬信衆聚集而來,聆聽佛音,信衆中有許多是遠道而來的港臺信徒。在格魯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唸誦格薩爾這個本土神人故事的時候,這個寺院卻創作了一出格薩爾戲劇,不時排演。我沒有遇到過大戲上演,但看見過寺院演劇用的格薩爾與其手下三十大將的面具,各見性情,做工精良。
說德格是格薩爾故鄉,一來是指格薩爾似乎真的出生於此,更重要的,此領域內對這個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百般崇奉。一次,我們停下車來遠眺雪山,路邊一個康巴漢子猛然就向汽車撲來。同車人大驚,以爲有人劫道,結果那條康巴大漢撲到車上只是爲了用額頭碰觸貼在車窗上的格薩爾畫像。
現在,我們到了措拉西北方。道路在下降,這下降是緩緩地盤旋而下。從山口下降1000米左右,然後,草原與河谷兩邊的渾圓山丘幅面寬闊地鋪展開去,彷彿一聲浩嘆,深沉又遼遠。
這就是阿須草原,史詩中主人公的生身之地。
叢生的紅柳和沙棘林,掩映着東南向的浩蕩雅礱江水。每次來到這裡,都是這個月份,草原上正是藍色花的季節:翠雀、烏頭、勿忘草。但純粹是“拈花惹草”,並不需要如此深入康巴的腹地。高原邊緣那些正迎着東南季風的地帶,多種多樣的植物往往帶來更多的變化與驚喜。我三到阿須,都是爲了追尋英雄故事的遺蹟。
第一次到阿須是一個下午,岔岔寺的巴伽活佛在格薩爾廟前搭了迎客的帳房,僧人們脫去袈裟,換上色彩強烈的戲服,爲我們搬演格薩爾降魔的戲劇。那次我沒有主動去與活佛認識,而急於央人帶我去尋找格薩爾降生時在這片草原上留下的種種神蹟。
牧區的婦女都不在家中分娩,看來是古風遺傳。在阿須,格薩爾作爲神子下界投胎時,其落地處就在阿須草原一塊青蛙狀的岩石下面。這個地方,在千年之後還在享受百姓的香火。
還有一個遺蹟當地百姓也深信不疑,草原上一塊岩石上有一個光滑的坑窪,正好能容下一個小孩的身軀。人們說,那是格薩爾剛剛出生不久,其叔父晁通要置將來的國王於死地,把那孩子在岩石上死命摔打,結果,格薩爾有神靈護佑,毫髮無傷,倒是柔軟的身軀在岩石上留下了等身的印痕。直到今天,這還是格薩爾具有神力的一個明證。
如此長存於岩石上的還有一個格薩爾屁股的印痕。他剛剛出生三天,有巨大的魔鳥來此作惡,神變小子背倚岩石彎弓搭箭,射死了魔鳥,也許是用力過度,將此印痕長留人間。
英雄故事的悠長餘韻留給後人不斷回味,功業卻不能持久保留。所謂霸業江山比之於地理要經歷更多的滄海桑田。
學者們差不多一致推斷,格薩爾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間,將格薩爾奉爲祖先的林蔥家族只是清朝冊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爲英雄之後,回味一下祖先的榮光也是一種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遺蹟的河灘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廟,供奉祖先和手下諸多英雄的塑像。據說廟中曾珍藏有格薩爾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薩爾與手下英雄使過的寶劍和鎧甲等一應兵器。老廟毀於“*****”,林蔥家族也更加衰敗。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和社會資助,這座土司家族的家廟以格薩爾紀念堂的名義恢復重建。加上紀念堂前格薩爾身跨戰馬的高大塑像,成爲當地**力推的一個重要景點。前不久,我還在成都見了巴伽活佛,在一家名叫祖母廚房的西餐館裡就着牛排感慨一番那個後繼乏人的英雄家族。
還曾在那座塑像前聽說唱藝人演唱格薩爾故事的片段。
第三次去阿須,小說《格薩爾王》即將出版。我第一次走進了那座安靜的小廟。在院中柳樹蔭下,安臥着一隻藏羚羊,它面對快門咔嚓作響的相機不驚不詫。護院人說,這野物受了傷被人送到廟裡,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該放其歸山了,但看樣子,它倒不大想離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小廟,在格薩爾塑像前獻了一條哈達,我沒有祈禱,我只是默唸: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完成一個故事,就意味着你要離開了。借用藝人們比興豐沛的唱詞吧:
雪山老獅要遠走,
是小獅的爪牙已鋒利了。
十五的月亮將西沉,
是東方的太陽升起來了。
在小說的結尾,我也讓回到天上繼續爲神的格薩爾把說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爲那個說唱人已經很累了。
說唱人把故事還給神,也讓我設計在了這個地方。
失去故事的說唱人從此留在了這個地方,他經常去摸索着打掃那個陳列着嶺國君臣塑像的大殿,就這樣一天天老去,有人蔘觀時,廟裡會播放他那最後的唱段。這時,他會仰起臉來凝神傾聽,臉上浮現出茫然的笑顏。沒人的時候,他會撫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鐵箭,有着鐵的冰涼,有着鐵粗重的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