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拉:過去與現在(三)

10 土司傳奇之二

和贊拉土司的故事一樣,沃日土司的故事也是一個面貌日益模糊的故事。

沃日土司本是贊拉土司的近鄰。

和贊拉土司一樣,其遠祖也是苯教巫師的世家門第。傳至一位叫巴比泰的遠祖,於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歸順清王朝,被冊封爲沃日灌頂淨慈妙智國師。而所授名號中“沃日”一詞正是藏語中領地之意。而從境內發源於四姑娘山中的沃日河正好流貫其領地的大部分地區,在猛固橋頭匯入小金川,因而得名沃日河。沃日首領於兩金川之役爆發後,和當時嘉絨地區的大多數土司一樣,與清軍協同作戰,併爲清軍供助糧草,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乾隆第二次出兵大小金川,本身就與該土司直接相關。

當時,小金川土司澤旺之子僧格桑爲獨子,僧格桑之子也是獨子。小金川土司的香火本就懸於一線。不料,澤旺土司之孫卻突然暴病身亡。兩家相鄰的土司平時已有利益衝突,這時,贊拉土司一家便認爲是沃日土司用苯教咒經作法,咒死了將來贊拉土司家族香火的傳承之人,盛怒之下便向沃日土司進犯。這便爲乾隆再徵金川提供了口實。

傳說,苯教巫師出身並有高強法力的沃日土司將贊拉土司澤旺父子紮成人偶唸經詛咒,並在作法時用箭射穿,目的就是要把贊拉土司咒死並使其一家斷絕香火。

而贊拉土司唯一的孫子就是因此才死去的。

於是,贊拉土司爲復仇向沃日開戰,攻寨略地,並不聽四川總督調解,終於導致這一地區再一次兵刃相見。也許到後來,小金川土司父子會意識到過於相信苯教巫師法力是一種錯誤。因爲當乾隆第二次對兩金川重兵進剿,更靠近內地的小金川首當其衝。除了據守險要拼死抵抗之外,據史料記載,小金川土司也請了很多苯教巫師作法,想使清兵將領橫死,使日夜不停襲擊碉卡的清軍銅炮爆炸,但都沒有起到想像中那種巨大的作用。這時,他們可能會意識到輕率相信苯教法術的超凡力量而貿然對沃日用兵,引來清兵大軍壓境是一個絕對的錯誤。當然,對一個具有擴張野心的統治者、一個自以爲是的小國之君來說,對巫術力量的信服,本身就是一個恃強凌弱的藉口。殊不知,這場小規模的同族間的兼併,又成了一個野心更大的帝國皇帝進兵,以建立真正的一統天下的藉口。

天朝大軍來到這彈丸之地,苦戰經年,終於,大小金川覆巢之下,再無完卵。而已面臨絕境的沃日土司卻得以再生昇天。清兵到來之後,沃日土司自然積極助戰,兩金川戰事結束,以隨徵有功,該土司被賞以二品頂戴。

沃日地方的土司制度便一直保留到1937年,才被國民**宣佈廢止,沃日土司境內開始由當地國民黨縣**編保設甲。但是,當時國民黨政權內憂外患,設立的制度並未認真施行。沃日土司名亡實存,其統治一直有效維持到解放。

所有這些因循的歷史故事,都顯出了幾分滄桑。而這一路行去,山川河谷,那被無限制地破壞掠奪的自然界的百孔千瘡正與這些故事一樣的滄桑,成爲與我內心情緒十分配合的一種外在場景。

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斷有人在我休息的時候,向我講述暴力故事的現代版本。如果說,過去那些有關屠殺與集體暴行的故事還帶着一些悲壯激情與英雄氣概的話,現代演繹的暴力故事卻只與酒精和錢財有關。

如果遇到不講這種故事的人,卻又會向你傳達一種焦慮,那是不能脫離貧困的焦慮,一種不能迅速擁有財富的焦慮。

所以,我要說,這一路行來,短短几十公里的兩天路程還未走完,當我遠望沃日土司官寨的碉樓的隱約的身影時,心裡那因爲懷舊而泛起的詩情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總是遇到很多人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作爲一個對本地文化與本族生活有過很好表現的作家,爲什麼最終卻要選擇離開。

那麼,我現在可以回答了。答案非常簡單,不是離開,是逃避。對於我親愛的嘉絨,對於生我養我的嘉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記憶。

現在,沃日土司官寨在我的面前出現了。此前,我已經不止一次到過了嘉絨土地上的所有土司官寨。今天,我要來補上這一課,在這樣的地方,我能隱約地看到歷史的面貌。可是,今天,當我到達沃日的時候,歷史老人第一次把背朝向了我。而在過去我總是認爲,對於一個寫作者,歷史總會以某種方式,向我轉過臉來,讓我看見,讓我觸摸,讓我對過去的時代、過去的生活建立一種真實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都是我最寶貴的寫作資源,但是,今天,唉!我覺得我無力描述所有的觀感。確確實實,當我那天到達沃日的時候,在達維河的南岸,沃日土司官寨出現在一個寬闊的河谷臺地上。

在嘉絨藏區,在逐次升高的羣山的階梯上,總是有一些這種寬闊而美麗的山間谷地不斷出現。在這些寬闊的山谷裡,總是有着比別處更多的綠色。

這是驕陽正烈的中午時分,果園和玉米地,在高原強烈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我隔着河瞭望那片醉人的綠色,可是,滿頭的汗水迷住了我的眼睛。

結果,被汗水刺痛的眼睛裡流出了很多淚水,好像我是想到這裡來痛哭一場。等我擦乾淚水,再次擡頭望去,就看到沃日土司官寨靜靜地聳立在這一片濃郁的綠色中間。

過橋的時候,我也一直擡頭望着過去曾威震一方的堡壘式的土司官寨。

走到橋面上時,河岸升起來,擋住了我的視線,田野和果園的綠色以及綠色中央的一箇舊夢一樣灰黑色的土司官寨都從眼前消失了,只有護衛着寨子那個高高的碉堡方正的頂子還浮動在眼前。走過河上的橋,走上河岸,田野裡的綠色又照亮了雙眼!

走過大片的玉米地,看到玉米高大的植株下潮溼的壟溝裡,還牽着長長的瓜蔓,瓜蔓上開着朵朵喇叭狀的黃色花朵。一條大路穿過田野,把這片河岸臺地從中分成了兩半。大路筆直地穿過山腳下平整的肥沃土地,然後爬上綠色灌木和草叢稀落的灰色山坡,轉過一道山樑,消失在漸漸濃郁的青蒼山色中了。

就在我且行且走、瞭望蜿蜒上山的大路時,一片清涼的樹蔭籠罩在我身上了。我把揹包靠在一道矮石牆上,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沃日土司官寨的門口了。

沒有什麼新奇的感覺。這座官寨除了一般官寨應有的特徵外,比別的土司官寨更多漢族建築的影響。最是特別處,是堡壘般院落的大門,那完全是一座漢式的門樓,帶着漢地很多地方都可以見到的牌坊的鮮明特點。

而最具有嘉絨本地特點的,當然是亂石砌就的堅固牆壁。其次就是用同樣的亂石砌就的高高的碉樓了。我想拍幾張照片,但是我發現,我該死的按快門的那隻手的不明原因的震顫更加厲害了。這隻手就常常這樣反抗我的意志。我走過很多美麗的地方,都想留下一些用我的眼光、我的角度、我的取景方式拍攝的照片,並且不止一次添置照相設備。但是,這隻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在端起酒杯時會把很多酒灑在外面的手,卻會在我舉起相機,把手指搭在快門上時震顫不止。沒有醫生告訴過我這是什麼原因,我也沒有主動向醫生討教過所以如此的原因。我嘆口氣,放下了相機。出發上路很多天了,而且出錢資助這次旅行的出版社也要求我提供自己親手拍攝的照片。

但我對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只是把相機放在很深的黃包底下。我走進院子,四周的隔牆上探過了許多蘋果的樹枝,上面都挑着青澀的果實。院子裡很安靜。鬆軟的地面上散落着從這巨大建築上什麼地方掉落下的木板。木板在潮溼的泥土上都有些腐敗了,一腳踩上去,下面就嘰咕一聲涌出些泥水來。一腳一腳踩去,這院子裡就滿是那種我熟悉的腐敗的甘甜味了。

院子四周的牆角邊,長着一叢叢粗壯的牛蒡。

在正午時分,站在這樣一個幾乎被世人遺忘、而且只剩下對過去時代記憶的院子裡,我看到一層層樓面上很多的窗戶,看到一道道樓梯通到樓上,但是我沒有登上那些樓梯,也沒有把頭探進那些斜掛着蛛網的窗戶。因爲我幾乎就要相信,每一間安安靜靜的屋子裡,都有一個靈魂在悄無聲息地張望着我這個不速之客。每一次,在這樣的環境裡,我都幾乎會相信這個世上真正有靈魂存在,或者說是這個世上應該有靈魂的存在,來告訴我們一些關於過去的鮮爲人知的秘密。

站在正午的陽光裡,站在滿院子略帶木頭正在朽敗時散發出的甘甜味中間,我就如此這般地陷入了自己的玄想。

在這種玄想中,內心總是隱隱約約地痛楚着,領受一種宿命般的感覺。

於是,我又想起了沃日土司的結局。

這個血統純正的嘉絨藏族土司,到末世的時候,可能已加入了不少的漢族血統。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特別的興趣去爲一個湮滅了近半個世紀的家族重新建立一種清晰的譜系。我所以做出這個判斷,是因爲末代的沃日土司已經有了一個漢姓:楊。據說,末代的楊土司像許多土司家族走向沒落時的宿命一樣,整個家族不僅在政治經濟上日益衰敗,就是在純生物繁衍的意義上,一種家族的基因和血統,歷經幾百上千年的風霜雨雪,終於穿越得越來越疲憊,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動力。我所知道的很多土司故事中,相當的一個部分,就是土司們爲了香火的傳續而擔驚受怕。

一直都沒有特別強大過,但一直都特別有韌性地傳遞着血緣與家業的沃日土司,最終也逃不過這種宿命。

最後一代姓了漢姓,有了漢名的土司性情懦弱,而且常常神志不清。

這樣一個土司,自然被當時國民**派任小金的縣長玩弄於掌股之中。楊姓土司沒有逃脫一樁政治婚姻,當地美女孫永貞嫁給了他。這也是嘉絨土地上土司故事中常見的一個版本:能幹聰明而且漂亮的女人掌握了土司的大權。當然,隨着時代不同,每一個重版的故事都會增加一些不同於以往的新鮮情節。

在沃日土司故事的尾聲部分裡的這個楊孫永貞,還是一個加入了國民黨軍統組織訓練的特務。

這時,已經是20世紀40年代,國民黨在大陸的統治即將拉上大幕了。

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宣佈成立時,沃日女土司又到成都接受軍統特務頭子的訓練,並被任命爲遊擊軍指揮官。回到領地後,她積極組織地方武裝,準備與即將進入藏區的解放軍隊伍作戰。

解放軍隊伍到來後,這位女土司果然領全境之兵向解放軍開戰。在最初一兩年時間裡,爲剛剛建立的共產黨政權制造了不少麻煩。關於這個漂亮的女土司,有很多的傳說,今天,已經很難完全考辨其真僞了。但她騎得好馬,玩得一手好雙槍,往往能彈無虛發,卻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在大軍過處,她還是隻能在衆叛親離的情形下節節敗退,最後,被解放軍生擒,並被人民**因其罪大惡極而堅決鎮壓。

差不多同一時間,嘉絨土司制度終於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沃日土司在解放後又生存了相當長的時間,但是土司時代已經結束,一個個體的存活,除了人道的意義外,已經沒有更深廣的意義了。

11 上升的大地

我回到猛固橋頭,緣小金川北上,往夢筆山進發。

一路行去,海拔高度明顯增加。我不是專門的旅行家,不用帶上海拔針,來做種種繁瑣的記錄。我是從植被的變化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升高。

這也就是我所說的在大地階梯上攀登的感覺。

從來都是這樣,先是大路兩邊藏漢合璧式的石頭民居上,漢式的影響越來越少,純粹藏族風味的東西越來越多。窗戶與門楣上的花飾越來越鮮豔明亮,整個寨樓越來越高大,越來越氣宇軒昂。而且,在路上走動的人們向你問候的時候,你聽到越來越多的藏語裡那越來越多的敬辭。

總是這樣,越來越多的村寨周圍出現迎風招展的經幡。

總是這樣,清清的溪流被引進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衝擊着磨坊下面的巨大木輪,從而轉動了沉沉的石磨。

總是這樣,當地勢越來越高,天空便越來越藍。潔白的雲朵使這些雙腳正在丈量的土地永遠都像是世外般遙遠。

就是這樣,變化總是出現在圍繞着村寨的土地裡,先是玉米變成了小麥,小麥又變成了青稞。當青稞大片大片出現在眼前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在一片青山綠水中間了。在陽光下閃爍着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樹林:楓樹、白樺、馬尾松、灰白皮的雲杉、紫紅皮的鐵杉。風吹動樹林,大片的陽光就像落在湖面上一樣,在樹葉上閃爍迷人的光芒。

我在林間絨絨的草地上坐下來。

對於這些草地來說,最盛的花期已經過去了。七月,是這些林間草地的野草莓的季節。鮮紅的野草莓,一顆一顆,點綴在翠綠潔淨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紅色寶石陳列在綠色的絲絨之上。當我坐下來,採摘草莓,一顆顆扔進嘴裡的時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學後採摘野菜的童年。

擡起頭來,會望見某一座高山戴着冰雪的晶瑩冠冕。

我慶幸在我故鄉的嘉絨土地上,還有着許多如此寬闊的人間淨土,但是,對於我的雙眼,對於我的雙腳,對於我的內心來說,到達這些淨土的荒涼的時間與空間都太長太長了。

在這種時候,我不會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淚水。

總是這樣,海拔度越高,山間的谷地就越寬闊,山谷兩邊的山坡也越發平緩。

我背起揹包,繼續往前。在這樣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雙腳與內心都不會感到絕望與疲倦。

當最後一個農耕的村莊消失在我身後時,我已經在高山牧場上行走了。

在這些青草翠綠的高山牧場上,往往要走上幾個小時,纔會看到木頭柵欄圈出的牛圈。看到鋪着木瓦的牧人小屋,靜靜地冒出一縷縷若有若無的青煙。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來。一個牧人提着獵槍從小屋裡鑽出來。我用家鄉的語言大聲問候。牧人便放下了槍,重新鑽回屋裡。我在一個清幽無比的泉水邊俯下身來,暢飲一番。這時,主人已經飛跑到我身邊,那隻牧羊犬也搖着尾巴緊隨其後。

我從泉眼上擡起頭。沁涼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主人生氣了:“客人哪,你以爲我們家裡不會爲客人備好滾燙的奶茶嗎?”

再次上路時,我的肚子裡已經裝滿了主人能夠拿出來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就是這樣,我從山下塵土飛揚的灼熱夏天進入了山上明麗的春天。身前身後,草叢中,樹林裡,鳥兒們歌唱得多麼歡快啊!我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感謝命運讓我如此輕易地就體會到了無邊的幸福。

雪峰下的高山牧場正是花朵盛開的春天。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時候,我會打開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圖譜,識得了許多過去認識卻叫不出名來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這裡與它們重逢了。

長着羽狀葉片,在一根堅韌的長莖上簇擁出一座寶塔狀花蕾,而那個塔狀花蕾,正與季節一樣,自下而上次序開出一層層紫色花朵,這是馬先蒿。

叢叢怒放的黃色花朵們大多屬於野菊的家族,這個家族的有些成員還會變異出一種藍中帶紫的顏色。

在這樣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當然是藍色的鳶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風中都是將要帶着某種意緒起飛的姿態,這種姿態的花朵連綴成片,擡眼望去,就是一種思緒化成的青煙。

我不能歌唱這些花朵,我只感激命運讓我不斷看見。

這樣的行程是如此愉快,離開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後,我登上夢筆山口,才意識到這些天的日子過得如此短暫。

站在夢筆山口,獵獵的山風變得無比強勁。與山口這邊的高山草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山口那邊,是大片蓊鬱的森林。公路穿過森林,一頭扎進山下的峽谷。那些峽谷的出口處,就是我的家鄉——現在嘉絨藏區的中心地帶馬爾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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