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似被人用千斤重錘狠狠的砸了一下, 悶疼的幾近窒息。
一股腥甜從喉頭噴薄而出的那一瞬間, 四肢百骸,如墜冰窟, 讓他止不住的顫抖。
驚呼聲、尖叫聲從四面八方齊齊涌來,緊接着,有許多雙手, 一起托住了他搖搖倒下的身體。
“王上!王上!”昏聵中, 一個沉穩焦灼的聲音不停地喚着他, 隱帶着幾分疼惜。
巫王茫然的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 便是巫商儒雅擔憂的面容。
“參商……”巫王輕勾起脣角, 宛若大夢初醒般, 笑了笑,聲音黯啞至極:“他說……真正的鳳神血脈……不是彥兒……是不是很可笑, 很可惡……太祝令每年都會驗血,那日在清華殿裡, 所有人都看到了,彥兒的血, 能令神女枝復活……”
他飽含傷痛的墨眸間, 忽然涌出淚痕:“當年,是孤親手把彥兒從水底救出來的,再晚一點,他就要和阿語一起溺死了。你知道嗎,孤抱他出水時,他小臉憋得青紫,卻還是在衝着孤笑。如今,竟有人,敢拿此事做文章!孤要將他千刀萬剮!”
說到此處,他目中陡然迸出濃烈的恨意,彷彿終於找到了支撐他站起來的力量,抵着青龍劍,一點點踉蹌的站起來,如暴怒的獅子般,紅着眼走向碧城。
他眼底血絲越來越濃,周身都散發着狂躁不安的氣息,手中長劍亦嗡嗡震動不已。碧城嚇得連連後退,眼睛充滿淚光,無助得搖頭:“奴才沒有說謊!奴才沒有說謊!”
“混賬東西!閉嘴!”巫王狂怒之下,驟然嘶吼一聲,寬大的龍袍被內力震開,鬆鬆散散的掛在身上,掌間長劍青光大盛,將碧城結結實實的籠在劍網之中。只消他一收手,這個亂他心智的惡徒便可粉身碎骨。
青龍劍本就是天下至兇至利之器,此刻巫王深陷心魔,內力暴走,劍氣更偏離了原來的清正之息,殺氣十足。四周宮人及妃嬪毫無內力自保,皆被這凌厲逼人的劍氣逼得退出丈遠,獨孤信及一衆鐵衛禁衛雖勉強站穩腳跟,依舊被劍氣颳得面部生疼,睜不開眼。
巫後本是氣鬱攻心,見此情景,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只盼着巫王就這麼昏聵下去,一劍結果了碧城性命。這般想着,她竟漸漸恢復了冷靜,焦灼的等着那一劍趕緊刺下。
“王上!”眼看巫王眼中戾氣越來越重,巫商點足飛掠過去,欲喚醒巫王,誰知剛靠近半丈內,便被巫王以劍氣逼開。
碧城見狀,驚恐的瞪大眼睛,再顧不得許多,嘶聲竭力的大喊:“王上,奴才沒有說謊!當年,奴才的父親被先王派出南山寺伺候王后生產,可到了南山寺,他才發現,王后根本沒有難產!”
這一句句,無異於道道驚雷,當頭劈下。巫王身體晃了晃,目光猛地一縮,握劍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欲要一劍斬下去,可雙手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牽住般,怎麼也動不了。
碧城見這番話起了作用,不由大喜過望,接着大喊道:“當時,南山寺的廂房裡,除了王后,還有一個只有七個月大的病兒!”
“七個月……病兒……”巫王顫抖得愈加厲害,聽了這話,面上血色頓失,如看鬼魅一般看着碧城,恨不得把他看穿看爛。
“胡說!”巫後氣得渾身發抖,指着碧城斥罵一聲,便含淚懇求巫王:“這賊子是爲了禍亂巫國,才故意編出這種謊話!王上切莫信他!臣妾懷胎十三月,日日煎熬,難以生產,南山寺的僧尼都能作證!還有景衡,他也可以爲臣妾作證!”
“景衡!對,還有景衡!”混亂中,巫王終於捕捉到一絲清明,立刻狂躁不安的吩咐獨孤信:“傳景衡!立刻傳景衡!”
桓衝心驚膽戰的立在一旁,見巫王終於恢復了一些神智,忙附和道:“王上聖明。此事幹系重大,切不可偏聽這來路不明的小內侍胡言亂語。”
他一句“胡言亂語”,毫不避諱的將碧城歸入奸佞之列,史嶽等重臣心領神會,連忙齊聲附和。
雲妃此刻也從震驚中醒悟過來,也不顧劍氣,強行奔至碧城身旁,急道:“你說這些話,可有證據?若是……若是有一句不實之言,不只是你,整個華氏都將聲名不保!”
碧城淚流滿面,悲愴道:“娘娘明鑑。因爲這個秘密,奴才的父親遭人迫害,冤死獄中,奴才的母親和姐姐,被人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地方,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奴才怎敢妄言?”
雲妃失力的跌落在地,目光僵滯,不敢再深想下去。
不多時,獨孤信帶着幾名鐵衛回來稟報:“王上,臣等找遍王宮各個角落,並未發現景館主的蹤跡。”
巫後暗暗一驚,立刻指着碧城,恨恨道:“王上,定是這賊子怕景衡拆穿他的謊言,所以暗中派人謀害景館主!王上定要爲臣妾和景館主做主!”
“你閉嘴!”巫王嫌惡至極的打斷巫後,只覺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似要跳出,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經。這個關鍵當口,景衡突然失蹤,究竟是巧合,還是在暗示着什麼?
喧鬧不止的人羣中,驟然發出一聲冷笑。湘妃聘聘嫋嫋的走至巫王身邊,眉尖一挑,望着巫後冷笑:“聽說那華諳葬身南山寺之後,景衡便升了杏林館館主的位置,自此平步青雲,成了御前第一醫官。臣妾倒是好奇,當年那雷火降下,在鐘樓裡爲王后誦經祈福的僧人和尋找香灰的醫官皆被劈死,怎麼單單景館主逃了出來?莫非,這景館主竟是有祥雲護體,抑或練成了什麼金剛不壞之身?”
她似想到了極好笑的事情,衝巫王抿脣一笑:“王上,若景館主真有這等抵禦雷火的本事,改日臣妾可要好好向他討教一番。這樣,就算日後做了什麼虧心事,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巫後被她一言戳到痛處,恨得牙根發癢,怒道:“賤人,你休得胡言!”
湘妃咯咯笑道:“臣妾不過隨口一說,看王后這形容,倒是恨不得把臣妾剝皮抽筋呢。王后若心懷坦蕩,又何懼人言當年舊事?”
桓衝等人亦惱火不已,這湘妃明擺着就是在攪局,儼然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架勢,不由怒道:“王后乃一國之母,娘娘如此肆意詆譭,是何居心?!”
湘妃冷冷一笑,不屑於理會,只對巫王道:“臣妾自幼生了副俠義心腸,最看不得烏雲蔽月,小人得志。此事既干係九州公主,想必王上也不願草草了結、後悔終生罷?這碧城既是華諳之子,又出語驚人,字字皆暗指當年內情,王上何不冷靜下來聽他把話說完?”
晏嬰聯想起巫後這些年對九辰的所作所爲,心中那縷疑竇越來越濃,亦趁機進言道:“娘娘說的
在理,這碧城若膽敢胡言亂語,別說國法容不得他,老奴便要第一個打死他,王上不妨聽聽。”
巫王紅着眼掃視一圈,許久,才痛苦的搖了搖頭,慢慢撤回青龍劍,逼視着碧城,咬牙道:
“孤、給你一個機會,若有半句虛言,孤定將你碎屍萬段!”
“王上不可――!”巫後驚慌不已,絕望的高呼着,正欲爬過去扯住巫王衣袍,一道冰冷的劍刃,已橫到她頸前,伴隨着巫王冷酷無情的聲音:“孤最後說一遍,閉上你的嘴巴!”
三尺青鋒上,殺機畢現,巫後渾身肌膚都冒起一層雞皮疙瘩,禁不住劇烈的戰慄起來。
巫王極力穩住波瀾起伏的心緒,目如冷霜,一寸寸掃過碧城,啞聲問:“方纔,你說七月的病兒,是、怎麼回事?”
聲音裡,透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疲倦、滄桑與無力,以及,一絲隱藏得極深的恐懼。這世上,除了他,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阿語誕下的是個不足月的孩子。
碧城好不容易抓住這絕處逢生的機會,用力搜尋着從父親那裡聽到的零碎記憶,哽咽道:“聽父親說,他和幾名醫官一到南山寺,便被人綁起來,帶進了王后的產房裡。他們進去後,卻發現王后好端端的坐在牀邊,腰段纖細,根本沒有孕態,可牀上,卻放着一個只有七月的嬰兒。那嬰兒似是患了重病,臉色發青,渾身冰冷,幾乎絕了氣息。父親和幾位醫官自是驚疑不定,王后卻聲淚俱下的哀求父親救救那嬰兒,並說她其實早就誕下了孩子,只是因孩子從孃胎裡帶了怪病,先王不願聲張,才以難產爲由,召了衆醫官進南山寺。”
巫王越聽越是心驚,一顆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便聽碧城繼續道:“可那孩子只有七個月,跟王后的孕期根本對不上,父親雖懷疑這套說辭,卻不敢拆穿,只得依照王后吩咐,先救了那孩子再說。等把完脈,父親卻發現,那嬰兒是寒氣入體導致氣血凝滯,而引發的寒病,因爲耽擱了醫治的最佳時間,寒氣已經侵蝕到眼部,根本不是孃胎裡帶出來的什麼怪病。若再拖下去,這嬰兒恐怕有性命之憂,父親連同幾位醫官日夜不休,研究救治之法,如此過了兩月,那嬰兒終於轉危爲安。”
“可沒想到――”碧城的聲音忽轉哀慼,痛苦的回憶道:“王后害怕秘密泄露,早就對這些醫官起了殺心。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有一羣黑衣人闖入了父親所居的廂房,把父親和幾名醫官強行趕到了鐘樓裡,用迷藥迷暈。父親隨身帶了母親給他縫的香囊,昏迷了一會兒,便清醒過來。可當他用力站起來,想要走出鐘樓時,才發現四周濃煙滾滾,整座鐘樓已陷入火海之中!”
這些話委實太過驚心動魄,太過不可思議,宮人們俱是屏息凝神的聽着,巫王冰結的墨眸間,似有什麼東西,乍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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