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依舊在呼號,那座竹樓徹底被燒成灰燼,塌陷在黑色的焦土上。
衝出密室的二十一人,乍見到小院裡的情形,激動的情緒,一下子凍結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震驚、憤怒和熊熊燃燒的恨意。
密密麻麻的黑甲鐵衛,已將整座院子圍得水泄不通,他們手中,皆握着森冷的鐵弓。雪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鮮血橫流,死相慘烈,都是看到七彩煙花來這裡集結的端木族人。
一個眉目秀雅的白衣少年,披着潔白狐裘,雙手籠在帶着毛邊的袖口裡,靜靜站在這支黑甲鐵衛的前面,與四周肅殺之氣十分不襯。他旁邊,站着被大火燒掉了半截袖子的當朝左相――南央。
衆人悲憤交加,立刻紅了眼眶,南央的出現,更是讓他們恨得牙根發癢。衝在最前面的男子悲聲嘶吼:“南央,你這狗賊,我殺了你給明姬公主報仇!給西樑十三城冤魂報仇!”語落,便一個箭步衝出去,舉刀騰空,直對着南央砍過去。
“呃――!”
奪命箭矢,穿喉而過,那人才衝出半步,便被射落在地。他掙扎着還欲爬起來,“嗖嗖”數箭,齊射入他前胸,那人目眥欲裂,氣絕而亡。
南央偏過頭,不忍直視,心中只暗暗期盼南雋能平安無事。
滾燙刺眼的血,徹底激怒了剩下的二十人,也泯滅了他們僅存的理智。迎着呼嘯的風雪,他們以飛蛾赴火的姿態,一起抽刀躍起,衝了出去。
子彥攏了攏袖口,目光衝靜的看着他們奔向預定的結局。
“且慢!”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風雪中乍然響起。
子彥眼睛微微一眯,微垂的雙目,終於慢慢擡起,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南央聳然一驚,手狠狠抖了抖,寒意從腳底直竄進心底。
焦黑一片的竹樓裡,緩緩從密道走出來一個錦袍公子,神色傲然,鳳目決絕,毫無畏懼的迎着濃密風雪,走到衆人之前,直視着滿院殺氣騰騰的黑甲鐵衛。
南央忍不住往前走了幾句,顫聲喚道:“雋兒……”
南雋清冷一笑,神色悽惶:“今日,我是以端木族少族長的身份,來跟南相和子彥公子談生意的,還望南相自重。”
南央心口如遭重擊,望着風雪中決然獨立的兒子,心中泛起陣陣悲苦。
子彥輕輕笑道:“不知,少族長要如何談這筆生意?”
南雋揚袖,迎風展開那方白絹,絹面上,二十一個用血寫下的名字格外刺目。
“巫國國法,官兵不能隨意屠戮無辜百姓。這二十人,已當着我生母西樑公主端木明姬的亡靈,以血起誓,從此忘掉舊仇,安守本分。現在,他們只是普通的百姓而已,只要南相和子彥公子肯放他們一條生路,端木一族,願臣服巫國,每年獻一半財產充盈國庫。”
剩下的十九人聞言,羣情激奮,陸一白紅着眼睛唾道:“你、你胡說什麼?!我們寧願死也不會歸順巫人!”江漓也幽怨的望着南雋背影,在父親的常年薰陶下,她雖知南雋此舉是爲了保全端木族,可她斷斷無法接受這樣的條件。
南雋目光寒得滲人,陡然喝道:“住口!我與子彥公子談條件,豈容你們插嘴?”
一聲低笑,忽得響起。
子彥雙眸依舊是毫無波瀾的衝靜:“少族長這筆生意,確實很誘人。”
頓了頓,他笑意凝結,目光定住:“可惜,我巫子彥從不與那些心不服口不服的亂臣賊子做生意。南相覺得呢?”
他輕飄飄的將話茬拋給南央,重新噙起一抹涼笑。
南央打了個戰慄,定了定神,正色道:“公子說的不錯,這些西樑餘孽,死不足惜。”
“南相所言,甚合我意,想必,父王也是如此想法。”
子彥保持着純善無爭的笑意,輕輕擡起一截瘦骨如玉的手:“來人,將蘭臺令請到這邊。”
“其餘人,殺無赦!”
重華殿,絲竹聲聲,衆臣酒興正酣,雲妃特意安排了歌舞助興。
舞女們纖細的腰肢,和着鼓點,快速扭動,美極豔極,令夜照使臣們驚歎不已。
九辰瞥了眼末席,南雋依舊沒有出現。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難道事情有變?
夜照王子舒靖已經喝的有些醉了,他十分享受的打了個酒嗝,又倒滿一杯酒,搖搖晃晃的朝九辰的方向走來。
喝了好幾圈,他突然發現還沒有和這位小殿下――自己未來的準妹夫喝上一杯,他們纔是最應該把酒言歡的兩個人呢。
九辰略一皺眉,如果被這個酒鬼纏上,他只怕再無脫身的機會了。
他輕抿了一口酒,見夜照公主依舊在不知疲倦的剝葡萄,當機立斷擱下酒杯,嘴角一挑,撈過來她手中的葡萄,道:“這多沒意思,你會堆雪人嗎?”
公主高興的拍手:“在天山,沒有人比我堆的雪人更好看了。連父王都誇我,鬼斧神工,天賦異稟!”
“好。我們現在就出去堆雪人去。”
“我給你堆一隻大老虎!”
公主激動的跳起來,一把拉起九辰的手,蹦蹦跳跳的朝殿外走了。
滿身寶石,因爲公主的快樂心情,飛快的撞擊着,如躍躍跳動的美妙音符。
滿殿朝臣,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兩個消失在殿外的身影,暗暗感嘆他們的小殿下和這位夜照公主,感情發展速度有些快得驚人。
舒靖只差了一步,沒攔住人,便順勢在空出來的座位上坐下來,和一旁的季劍喝了起來。
御案後,巫王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然後,似是無意般,將目光落在了子彥空出的位置上。
重華殿長階之上,已經鋪了厚厚一層雪,撒鹽一般的雪粒,依舊急急得從天空墜落,把殿前的空地也鋪成了白色。
夜照公主跳下長階,在雪地裡高興的旋轉舞蹈,藍色留仙裙捲起層層雪霧。她一扭頭,見那個黑袍少年靜默的站在石階上,擡頭望着天空,黑眸發亮,嘴角緊抿着,奇怪的問道:“你不開心嗎?”
九辰搖頭,嘴角習慣性一挑,問:“你堆過的最漂亮的雪人,是什麼?”
公主歪着腦袋,認真的想了想,拍掌道:“是雪獅。我堆的獅子,跟真的一樣,父王那些馬兒,嚇得連路走不成了。”
“你知道嗎,我堆的獅子,有兩米高,必須爬着梯子才能堆好,有一次還差點摔斷腿。母后說以後再也不准我堆了,可我纔不聽她的呢,我趁她睡覺的時候,帶着冰兒雪兒去天山的祭壇上堆,那裡的雪又幹淨又厚實,堆出的雪人特別白。”
提起堆雪人,公主如數家珍,簡直有說不完的話。
九辰笑着聽完,忽然伸手拍了拍她腦袋,道:“我們玩個遊戲怎麼樣?”
公主疑惑的看着他。
九辰道:“我要出去找個朋友,等我回來後,如果你能堆出一個小獅子,明天我讓人架個梯子,幫你堆三米高的大獅子。”
公主目露光彩,重重的點頭。
風雪肆虐,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一騎快馬,濺起道道雪水,從朱雀大道上疾馳而過,一路向南,向南市奔去。
通往南市的白虎道上,一場屠殺剛結束不久,大雪雖然掩蓋住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空氣裡卻瀰漫着濃烈的血腥氣。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驟然勒馬停住,翻身下來,循着血腥氣刨開積雪,翻出兩具倒在一起、被利箭穿胸的屍體。
兩具屍體的交疊處,還殘餘着淡淡的溫熱,顯然剛死去不久。少年撕開一人的衣袖,待看到他手臂上刺着的青狐標記時,向來鎮定堅毅的黑眸,微微顫動。
他不敢多做耽擱,輕輕合上他們雙目,重新將兩具屍體用雪埋好,便翻身上馬,朝南市狂奔而去。
西貝商市,後院,一道道血線噴灑而下,將滿院積雪都染作紅色。端木族十九路商脈負責人,死傷大半,僅能站起來的幾個,也是滿身血色,持刀做最後的困獸之鬥。江漓胸口中了兩箭,臂上中了一刀,力竭的倒在血泊裡,陸一白飛撲過來,替她撥落一支冷箭,他自己的腿上,卻中了一箭。
江漓用力推開他,虛弱的流着淚:“你快走,不要管我。”
陸一白支着刀,半跪下來,咬牙拔出那根冷箭,長笑一聲,豪氣沖天道:“阿漓,有你這份心意,我陸一白死而無憾!”
語罷,他掌間帶出一道寒光,和圍過來的黑甲鐵衛混殺起來。
子彥依舊籠着雙手,微垂雙目,眸色衝靜的看着這場屠殺,偶爾有血霧濺在他純白色的衣袍上,他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他身旁,南雋被兩名鐵衛反剪雙臂,按在地上,雙目赤紅的望着同族人一個個倒在血泊裡,他起初還發瘋一般高呼“不,不要”,現在卻是力竭聲啞,淚流滿面,絕望的發出嗚嗚的聲音。
當年,母親就是這樣,滿是是血的倒在雪地裡,兜兜轉轉,他努力了這麼多年,終究是辜負了她的期望。舊事重演,只怕母親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吧。
南央俯身緊緊抱住幾近癲狂的兒子,心痛如絞,卻不得不硬下心腸。他只望能早些結束這場屠殺,趕快離開這個令他窒息的地方。
包圍圈中,陸一白身中數刀,搖搖欲墜。一杆鐵槍,從他腹部穿過,持槍的鐵衛用力一震,陸一白踉蹌倒地,最後一眼,卻是望向不遠處的江漓。
江漓泣不成聲,以手支地,用力朝他那邊爬去。
那些黑甲衛見狀,冷哼一聲,劈刀斬向已經身負重傷的江漓。
南雋驟然嘶吼:“不要傷她!”
就在那刀刃將要沒入江漓纖腰時,一道寒光,乍然閃出,直接將長刀連同那鐵衛震出丈遠。那名鐵衛定睛一看,震開他的,其實一柄看起來十分古樸的長劍,握劍的少年,披着黑色斗篷,黑眸深處,似有幽火竄動。
子彥衝靜的雙眸,終於起了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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