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寰州, 溫暖熱鬧的氣息便隔着車簾鑽入馬車。
幽蘭掀開車簾, 見街上游人如織,俱是春衫薄袖、腳踏木屐, 連未出嫁的少女都無一例外穿着薄如蟬翼的紗衣,層層疊疊, 隱隱透着香肩雪膚,嬌媚至極, 不由感嘆這西楚果然民風開放。
落榻之處是曲氏的一處別莊,名北渚館,雖然只有兩進院, 但館中佈置雅緻, 一磚一瓦皆貴而不奢, 幾株花木也修剪得渾然天成, 倒能看出來館主人是個雅人。
照汐護送九辰等人進館後, 便告辭離開了,說是許久未回軍中,要先去處理一下要緊的軍務。楚王卻讓叔陽推着他,親自在館內檢視了一圈, 確定裡裡外外無一處不周全, 無一處不滿意,又留下十名護靈軍守院,才肯放心的離去。
走到館口,掃了眼一路送過來的青嵐,問:“有事就直說。”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哪裡騙得過他的眼睛。
青嵐怕惹楚王不高興,小聲道:“孫兒想先回趟軍中銷假,再去給王叔請個安。”
楚王敲了敲輪椅扶手,琢磨道:“軍中是該回去一趟,你王叔那兒,暫且不必去了。”
“哦,孫兒遵命。”青嵐不明白爲什麼不能去王叔那兒,卻也不敢多問,低聲應是。
一路勞頓,外加天熱,衆人的衣衫皆被汗緊緊黏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幽蘭把行李收拾好,正要去打探一下這館內有無沐浴之處,兩個紫衣小僕便捧了乾淨的寢衣過來,說熱湯已然準備好,請貴客們前去沐浴。
因女眷和男子的浴池是分開的,另有一位年長的嬤嬤帶着幽蘭去內院的湯池。而那兩個紫衣小僕似是得了囑咐,知道九辰眼睛不方便,便要親自服侍他沐浴更衣。
九辰擰了擰眉,尚未開口,離恨天已搶先一步從那小僕手中拿過寢衣,負袖吩咐道:“這裡有我即可,你們且去前面引路。”
兩名小僕對視一眼,恭順的應是,便引着二人往湯池走去。
湯池很大,足能容納五六人同時沐浴,四壁和池底皆由上等暖玉鑄成,通往浴池的玉階上,還鋪了一層防滑的麻毯。
九辰感受着從靴底傳來的絲絲暖意,不由困惑,這種暖玉極爲珍稀,一般只有王室纔有資格享用,這曲氏雖是西楚大族,可一個別院的浴池,便用暖玉鋪就,未免也太奢侈了些。
兩名小僕見離恨天沒有讓旁人插手的意思,把乾淨的浴巾擺放在池邊,便自覺的退了下去。
見九辰茫然的站在浴池邊,似是找不到方向,離恨天走過去扶住他手臂,道:“跟着師父走。”
這聲音莫名令人感到踏實,九辰點了點頭,跟着他一路走到通往池內的玉階口。這裡放置着供人休息的矮榻,離恨天扶着九辰坐下,替他解掉外袍,又脫掉鞋襪,待褪掉裡衣,看到他後背那些鱗次櫛比的舊傷傷疤,雖時隔許久,依舊觸目驚心,不由心中劇痛,顫抖着撫摸着一條痂痕,啞聲問:“還疼嗎?”
九辰皺眉,有些牴觸外人發現他這些狼狽,沉着臉道:“無妨。”
離恨天尷尬的收回手,陡然意識到,以九辰的驕傲,自然不願別人提起這些令他不愉快的過往。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便各佔着浴池的一角,洗去滿身臭汗。
從越女關到寰州這一路上,他們師徒極少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候,倒是旁敲側擊的好時機,九辰斟酌片刻,便道:“師父可知,曲昭陽有一個死去多年的女兒?”
曲昭陽,是楚王那夜立誓時用的名字,本尊其實是曲氏一位死板而頑固的族老。
離恨天本是靠着池壁,閉目養神,乍然聽到這話,臉色一下子便慘白下去。幸而是在湯池裡,有水汽做掩飾,纔沒露出端倪。
他睜開眼,有些急切的道:“她其實――”
有水汽的滋潤,九辰一雙黑眸,似又恢復了往日的明亮,離恨天幾乎忍不住,就要說出真相。
“其實什麼?”九辰明顯察覺到,提起曲昭陽的女兒時,離恨天情緒有些激動。
“他其實,是有一個女兒。”離恨天不忍再看九辰的眼睛。
爲了掩飾真相,向來坦蕩磊落的離俠,竟也如此吞吞吐吐、瞻前顧後麼?
九辰心中暗暗冷笑,默了默,又道:“他的女兒,是不是喜穿紅衣,睡在一座水底宮殿裡,那裡長滿了薜荔枝,很長很長,一直蔓延到水面上……”
他就不信,詐不出真相。
離恨天遽然變色:“你、你怎麼知道這些?是他告訴你的嗎?”
九辰心中一寒,果然,師父認識曲昭陽的女兒,很可能,還和她是熟識。照汐說過,這個夢境,是青木圖騰幻化出來的。那青木圖騰的事,師父定然也是知道的,否則,聽到他的夢境後,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他心中隱隱生出一個猜想,心一橫,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道:“聽說,那女子與師父情深義重……”
清晰的感覺到離恨天呼吸一滯,九辰纔敢大着膽子繼續道:“當年,她被家中逼着遠嫁,就是因爲不願辜負師父,才自殺殉情的……”
整間浴室忽然陷入死寂,許久,浴池裡響起一陣壓抑的哭聲。
竟是,向來孤傲不可一世的離恨天。
九辰聽着這哭聲中壓抑多年的悲痛和濃烈的悔恨,一顆心,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也許,離恨天很早就發現他是青木圖騰的有緣人,所以纔會收他爲徒,屢屢救他性命,並一路護送他來到西楚。除了這一點,他實在想不出離恨天對他格外眷顧的理由。
阿幽說,岐黃關上,離恨天聽說自己的死訊後,因爲太過悲痛,險些自絕心脈,跪死在雪地裡。其實,他悲痛,並不是因爲一個叫九辰的徒弟死了,而是九辰死了,青木圖騰也就失去了效用,再無人能幫他復活心愛的女子了。
那個女子,應該是他愛到骨血裡的人吧。
這世上的可憐人,還真是多。九辰閉上眼睛,熱氣蒸騰下,思緒忽然也飄忽起來,不由想,這離恨天也算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自己雖壽數無多,若能幫忙復活曲氏那位女子,解了離恨天的相思之苦和曲昭陽的喪女之痛,也算功德一件。
如此想着,嘴角不由緩緩挑起,若是沒遇到阿幽,他在這世上,就真的是天煞孤星一個,了無牽掛。
想通了這一節,他倒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起來。至少,再不用患得患失,費盡心思的去揣摩離恨天的心意和真實想法。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公平交易更安全牢靠的事?
鳳儀殿內,東風穿林,滿池落英。
楚國世子西陵韶華正慵懶的躺在水榭中,聽伶人們彈奏優美悅耳的曲調,不時撫笛和上一曲,引得幾位美人侍妾拍掌叫好。
不多時,鳳儀殿的掌事內監匆匆趕來水榭,分開衆美人,在世子耳旁低聲道:“王上回宮了,要傳召殿下過去呢。”
西陵韶華再無聽曲的興致,揮手命伶人和侍妾們退下,便輕整衣衫,朝九歌殿走去。
“兒臣見過父王。”
疾步入殿,行完大禮,楚世子便垂首屏息,恭敬的立在楚王跟前。
楚王嗅着他衣衫上濃濃的脂粉味,有些厭惡的皺起眉頭:“整日和那些伶人廝混,成何體統?你若不想氣死寡人,便早早娶房正經的側妃。”
楚世子諾諾稱是,道:“兒臣回去便將她們都遣散了。”
楚王緩緩打量着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的兒子,忽得冷哼道:“孤召你過來,是想告訴你,辰兒已被寡人安排到北渚館。你若有什麼想法,便正大光明的去,別偷偷摸摸搞那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
楚世子臉色大變,嚇得跪倒在地,驚道:“父王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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