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手停在半空, 眼角控制不住的溢出水澤, 喉間更如被烈酒灼燙, 艱澀道:“以前, 皆是父王對不起你……日後, 父王決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
迴應他的, 是一陣沉默。
半晌,只聽對面少年緊抿起脣角道:“我能否, 見一見子彥公子?”
“你……”
“好, 好。”巫王胸中涌起一股酸澀, 面部肌肉抽搐了幾下,強作笑顏, 轉頭吩咐子彥進來。
子彥正等得焦灼, 乍聽到巫王傳喚,幾乎疑是夢裡。他疾步走至草簾外, 忽又停下來默了一瞬, 才如舉千斤的掀簾走了進去。
縱使做足了心裡準備,在望見那個以慣有姿勢坐在棋盤旁的少年時,子彥亦忍不住眼眶一紅。
巫王如鯁在喉,滿腔苦澀中,又隱隱夾雜着得而復失的喜悅。這一路奔襲, 他損兵折將,滿鬢風霜, 歷盡千難萬苦, 總算沒有白費。正猶豫着該開口說些什麼, 便見九辰扣下一顆把玩許久的黑子,嗓音冷沉,客氣而疏離的道:“王上可否迴避片刻?”
巫王神色一僵,怔了一瞬,不知是因爲這突然陌生的稱呼,還是因爲這疏離的行爲,喉嚨滾了又滾,竟破天荒的妥協,拾起青龍劍,悵然若失的出了亭子。
亭外,夜風襲人,熊暉正按劍踱着步子。見巫王掀簾出來,他趁隙往亭中看了眼,心中一鬆,才迎上前恭施一禮,道:“夜裡風急,君上可願到楚軍帳中一歇?”
巫王神色猶有些怔忡,緊了緊身上的龍紋披風,看也沒看熊暉一眼,徑自步入了夜色之中,消解一腔煩悶。
亭內,子彥慢慢撩袍跪坐下去,顫抖着夾起那枚被巫王胡亂擺放的白子,重新在棋盤上落下。九辰聞聲,摸了摸棋子位置,跟着落下黑子。
時間過得極慢,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兩人指走如飛,黑白子廝殺間,竟彷彿過了一世光陰。
待一局終了,子彥已雙目泛紅,滿面水澤。一雙手,更是顫抖得無法握子。
九辰拿掉一顆白子,極低的笑了聲,道:“此局險勝,是我佔了兄長兩子便宜。”
子彥大慟,看着那少年手指在棋盤上來回摸索,低頭默默收拾棋局,再不是昔日顧盼神飛、驕傲張揚的模樣,再忍不住閉上眼,愴然落淚。
平復許久,他哽咽道:“這一路,父王不眠不休,日夜翻閱醫書,找了許多可以醫治眼疾的方法,還沿途尋訪了許多名醫。跟我們回巫國吧,兄長定會傾盡全力,治好你的眼睛。”
九辰握棋子的手一滯,默了默,語調極隨意道:“外公說,他已有辦法治好我的眼睛。在哪裡治,都一樣的。”
又道:“我在西楚過得極好,你們不必掛念。”
這聲“外公”叫得何其順口親暱,子彥一震,哀痛而絕望的道:“西陵衍狼子野心,又向來冷酷寡情,豈會真心待你?”
“兄長實在擔心,有朝一日,他會利用你對付巫國。譬如此次,他若真爲你着想,便不會讓你來闕關!”
“兄長多慮了。”九辰漠然道:“闕關之行,是我主動提出的,與外公無關。”
“他待我很好。我生病時,他會請西楚最好的大夫給我看病,我遇到危險,他會擋在我前面,替我消災解難,我所穿所用,皆是最華美奢侈之物。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活的像一個真正的王族子弟。”
“他是不是真心,又有何妨?”
子彥臉色煞白,一顆心顫抖得厲害,沉痛中,又隱隱夾雜着幾絲火氣,雙脣翕動許久,竟說不出一字來反駁。只耳邊忽然傳來絲絲細碎的開裂聲,低頭一看,那方棋盤,竟被他生生捏的裂開了一條細縫。
“巫國雖是我的故鄉,可七歲以前,我在那裡無牽無掛,那裡也無人牽掛我。直到後來兄長出現,我纔算有了第一個親人。”
“今日我來,一是同兄長告別。”九辰慢慢擡起頭,道:“二是想問問兄長,巫子玉,我殺的好不好?”
一字一句,皆如尖刀攪動着心口。子彥大慟,目中終於流露出痛悔絕望之色。
當年,若非他設下圈套,將那個小小的少年騙入西苑,他們的命運軌跡都會發生改變。若非因爲他這個兄長,那個少年,不會過得那麼辛苦,也不會,被逼入絕境。
醫官說,世子的眼疾,已持續兩年。可那個少年,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驕傲張揚的模樣,並未展露過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以至於他也總習慣性的認爲,他很強大,這世上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擊敗他。
兩年的時間,他的眼睛,究竟出現過多少次問題,他心底裡,一定是害怕的罷。
那些欺騙,那些罪孽,他無從辯駁,更不想辯駁,只能痛苦的閉上雙目,淚如泉涌,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兄長。”
九辰蒼白的面色,瞬間慘白如紙。也只一瞬,他便像一個喝醉酒的孩子般,低聲笑了起來。
子彥顫抖着伸出手,無聲哽咽:“我知道,我並無資格帶你回巫國。可西楚,畢竟是異鄉。巫國,纔是你的家。你打算一輩子都漂泊在外麼?”
“家?”
九辰冷冷挑起嘴角,道“子彥公子說笑了。如今,那裡已沒有我的親人,怎能算家?”
子彥還欲再言,熊暉蠻橫的聲音,驟然在亭外響起:“小殿下,三更將至,起西風了。王上還在等你回去,不可久滯――”
誰知,話音未落,便被另一個更蠻橫威赫的聲音打斷:“住口!孤的家事,豈容你一個外臣插嘴?”
卻是巫王,不知何時冒着一身清寒回來了。
熊暉雖心懷不滿,也只能恨恨捏拳,不甘的退下,愈加警惕的探聽着亭內的動靜。心中卻想,這巫啓和巫子彥,想方設法的想帶小殿下回巫國,他須得一萬個小心防着纔是。
直到盯着熊暉退出五步遠,巫王才掀簾進去,雙目顫動的盯着亭中的黑袍少年,聲音亦微微顫抖:“說什麼傻話!只要孤在,巫國就永遠是你的家。今夜,父王就帶你回巫國!”
九辰轉過眸子,冷冰冰的看過來,道:“外公說,我出生在巫山。那裡纔是我的家。”
“前塵往事,皆已過去,望王上儘早退兵,莫再糾纏。”
語罷,他扶着棋盤起身,便要離開。
“站住!”
巫王墨眸一縮,難以置信的望着對面表情漠然的少年,艱難的道:“你還在因爲以前那些事恨父王,對不對?”
他仍記得,當年,當龍首四衛稟報世子私自闖入西苑、還在思戾殿內待了一夜時,他是如何的勃然大怒。他可以容忍一切,卻決不能容忍那個毒婦靠近西苑半步。
暴怒之下,他動用了杖刑。垂文殿中,只有七歲的少年倒在血泊中,唯獨一雙黑亮的眸子,始終倔強的望着他,直至徹底昏死過去,都不肯吐露一字。
後面的事,他沒有關心過。他只記得,之後整整十天,那個平日點卯操練絕不遲到的少年,都沒在東苑大營出現過。
還是列英悄悄回稟,是王后身邊的女官隱梅,親自到營中爲世子請的病假。他哂然一笑,不屑一顧,心中騰起濃烈的厭惡。
依照他定的規矩,就算是王后要爲世子傳醫問藥,也需經過他的允許。可那十天裡,他並未接到過這樣的請求,也並未聽到關於九辰的任何消息。
顯然,那個毒婦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眼裡。這些事,當時的他,也只如飛鴻過沼,隱約留了些印記在腦中,並未放在心上,只當是那毒婦自作自受。如此忽然憶起,他只覺悵然若失,似是丟掉了某樣極重要的東西,即使想尋根問底,也再不可能了。
巫王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當年,那個重傷昏迷的小小少年,被兩個內侍胡亂擡回沉思殿後,失血過多,高燒不止,獨自在殿中煎熬了一夜,險些斷了氣。
若非隱梅及時發現,悄悄請了景衡以一顆吊命的丹藥從閻王手裡奪回了人,只怕那少年也沒機會長大。
“以前……”九辰默了半晌,低聲笑道:“若我和子彥公子,註定要有一個人承擔那些陰謀和罪孽,由誰來承擔,又有何區別。”
子彥俊秀衝靜的面上,不知不覺,已溢滿淚澤。
巫王喉結滾了滾,千言萬語凝在腑中,竟找不出一個稱心的詞來表達心底那份深重的悔恨。這一路,他查閱了許多種可以治療眼疾的方法。他甚至已經想象了無數遍,那少年在聽到這些方法時,眸底乍然燃起的一點亮光。他甚至還妄想過,或許,是那些醫官診斷失誤,失明之事,只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可此刻,他卻恐慌了起來。他沒有料到,眼前的少年,會如此沉寂,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沒有怨恨,沒有驚怖,沒有昔日的桀驁,更沒有昔日的意氣。
他心頭忽得大慟,隱隱覺得,有些東西,他一旦失去,便永遠都不可能再抓得住了。正如多年前,巫山神女樹下那個彎弓射雁的紅衣少女。
巫王失神的望着對面眸色晦暗的少年,淚水再次模糊雙目。出征前,他特意去了一趟世子府,書閣的南窗下,便擺着這樣一方棋盤,上面尚有散落的黑白子。孟樑道,世子自小性情孤僻,極少參加王族子弟的遊樂活動,回府後,除了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機關陣法,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邊,自己跟自己玩棋子。有時,甚至能玩上一整夜。
那一刻,他才絕望的發現,那個本應得到他所有寵愛的少年,是如何獨自一人在孤獨中長大。正是這種深重的孤獨,讓那個少年擁有了一顆強大到可怕的心和一次次孤注一擲的瘋狂行爲。
前所未有的悔恨和愈加濃烈的希冀,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巫王驟然激動的道:“以前的錯,父王都會改。跟父王回去,好不好?父王會治好你的眼睛,會傾盡所有的彌補你,讓你擁有本應屬於你的一切!”
迴應他的,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死寂。
繼而,九辰俯身撿起一顆黑子,細細把玩着,笑道:“王上錯了。那一切,都是屬於那位九州公主的,不是我。”
他說的很平靜,隱隱夾雜着一絲漠然和嘲諷,唯獨沒有期盼。頓了頓,忽又挑起嘴角道:“我和王上一樣,都是被她拋棄的人。王上若想彌補,該去找她的衣冠冢,而不是我。”
語罷,他又把玩片刻,才極隨意的將那顆棋子扣在了棋盤上。
“子沂……”巫王再抑制不住,悲聲喚道。
九辰動作一滯,片刻後,緊抿起脣線,極淡漠的笑道:“這世上,只有九辰。他不是王上所深愛的九州公主,更不是九州公主所期望的那個骨肉。他自小野性難馴,不被王上所喜,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活在這世上。他睚眥必報,不僅親手殺死了王上最疼愛的侄兒,還設計害死了王上最敬愛的兄長。他手上沾着巫人的血,王上永遠不可能毫無芥蒂的待他,甚至有一日,會恨他。”
巫王臉色白得嚇人,一對眼球,卻是佈滿血絲,戾氣逼人。片刻,他有些崩潰的吼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你告訴父王,父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回去?”
九辰默然,恍若未聞,只扶着棋盤起身,循着記憶,一步步,藉着亭柱,朝外面摸索着走去。
“孤不許你走!”
“砰”得一聲,巫王一拳砸到棋盤上,目眥欲裂,眸底泛着殺氣騰騰的血光。黑白子散了滿地,他幾乎是發泄般一腳踢開棋盤,拔劍而起,淚水縱流,大笑道:“藉口!藉口!這些都是藉口!你心裡,其實就是在恨我這個父王!對不對?”
子彥大驚,正欲攔住巫王手中之劍,熊暉已當先一步衝了進來,橫劍擋在九辰前面,和巫王怒目以對。
守在亭外的護靈軍靈士察覺到裡面動靜,亦紛紛拔出劍,隨時準備衝進來拼殺。空氣中,處處瀰漫着炮仗味兒。
“沒錯,這些都是藉口。”
一陣靜默後,九辰忽得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我恨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給你一絲一毫彌補的機會。”
“你的餘生,都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便是我之所願。”
巫王僵立在地,腦中一片空白!曠野之上的寒意,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幾乎令他渾身戰慄,毛骨悚然。
多少年前,阿語也是這樣,報復般的笑道:“阿啓,你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的滋味麼?”
最後,他終是沒能抓住她的衣角,獨自一人,在追悔和恨意中度過了十八年。而今,彷彿另一個輪迴,他又要在追悔中,度過不知多少年歲,直至老去,直至記憶消退,直至記憶中的人和事漸漸被磨滅的不剩一絲痕跡。
一場虛驚!熊暉擦了擦額角冷汗,又偷眼覷了覷身後的少年,剛要請示,便聽那少年冷冰冰的吩咐:“我父王會答應退兵。熊將軍,回越女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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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6.27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樂文小說|九辰剛一出來, 便禁不住低咳了幾聲。
隔着火杖, 熊暉察覺到旁邊少年面色蒼白得不正常, 忙討好道:“馬車上有狐裘, 末將這就讓人去取。”瞧方纔的情形, 這位小殿下, 果然對巫啓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不必了。”九辰聽到亭中傳來的腳步聲,偏過頭, 迅速擦掉喉間涌出的血色, 沉聲吩咐:“立刻出關。”
熊暉何嘗不擔心再生變故, 當即喚來兩名軍士,仔細吩咐:“立刻扶小殿下去馬車裡休息。”他自己卻帶着護靈軍挾劍斷後,防止巫王強行搶人。
巫王帶着子彥急追出來, 見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裡, 不由大慟,急怒之下, 一劍逼開攔路的兵士, 掠下高臺。
熊暉沒料到青龍劍威力如此驚人,大叫一聲“不好!”, 急忙帶人緊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閃失, 君上必然性命堪憂,到時他熊暉,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 忽見前方劍光凜凜,傳來激烈的纏鬥聲。熊暉躲到暗處,定睛一看,卻是離恨天阻住了巫王去路,兩人鬥得正酣。而子彥則不知所蹤。
沒想到,這危急時刻,離恨天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暉略鬆了口氣,同左右囑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着這邊的動靜,自己依舊帶人去保護九辰。
從觀戰亭步下高臺,不過五丈的距離,九辰卻因肺腑間衝撞的氣血備受煎熬。待腳底終於觸到地面站穩後,他再也堅持不住,喝退那兩名兵士,獨自扶牆吐出一口積血。
血跡烏黑,是中毒之象,噴濺在被風雨銷蝕的石牆上,散發着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兒。
九辰扶牆喘了會兒,胸中方纔透過一股新鮮氣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無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跡。
那丹藥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覷,以他體內那點殘存的內力,根本撐不過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樣,備受煎熬。
想到此處,他有些疲累的閉上了眼睛,緩了片刻,平復了一下肺腑內的血氣,才慢慢扶牆站直了身體。
“殿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因激動而帶着哭腔。
這聲音……九辰背脊一僵,幾乎疑是夢裡,半晌沒有動。手,不自覺抓住了石牆。
“殿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晏嬰說着,已老淚橫流,疾步跨過來,跪倒在石牆後,盯着那少年熟悉而單薄的背影,滿目淚花,泣不成聲:“殿下,老奴總算找到你了!”
此地正是一處風口,冷風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陣。他知道不能在這裡拖得太久,壓住肺間不適,轉過身,若無其事的笑道:“我又沒死,你哭什麼?”
月光映照下,他臉色蒼白得愈發厲害。晏嬰跪行幾步,撲上前緊緊抱住對面少年的雙腿,悲聲大哭,如何也不肯鬆開。
九辰身體幾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片刻後,卻皺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掛念。倒是你,這麼婆婆媽媽,哪裡像一個內廷總管?”
晏嬰擡起髮髻散亂的頭,止不住的落淚:“老奴老了,走不了長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丟了。到時,老奴可去哪裡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這麼多年的內廷總管,晏嬰觀察力向來敏銳。對面少年那異常蒼白的臉色且不說,藉着雀臺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亂抹了把淚,又急又慌的問:“殿下可是受傷了?”問完,彷彿已經篤定了這件事似的,也顧不得什麼君臣禮儀,急切的站起來要查看九辰的傷勢。
九辰不着痕跡的避開他,沙啞的聲音略帶疲累:“無妨,我走得太急,岔氣了而已。”
感受到晏嬰戛然而止的動作,和劇烈顫抖的手掌,他又極隨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麼殿下,我要走了。日後,你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晏嬰一懵,見那少年已扶着石牆,摸索着朝外走去,這才恍然明白,他的小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見了,登時愴然追上兩步,問:“殿下要去哪裡?”
九辰沒再吭聲,只固執的摸着牆,朝前方走去。彷彿,那個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處,兩名兵士,已在等候,見九辰出來,恭敬行過禮,便扶着他朝馬車停着的方向走去。
晏嬰心痛得幾近窒息,還欲再追,卻被守在馬車四周的楚兵攔了下來,只能徒勞的喚了幾聲“殿下”,便痛哭着跌坐在地。
等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他還未從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中緩過來,就要面臨又一次長久到不知時日的分離。他老了,也許這一別,便是永別。他一個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輩子的君上,又該如何承受這一切?
九辰聽着身後悲慼的哭聲和楚兵的呵斥聲,腳步一頓,轉頭吩咐:“那老奴有些瘋癲,拖遠了便是,莫傷了他。”
“諾!”一名靈士應了聲,自去解決此事。
直至那哭聲漸漸聽不到了,九辰才一躍登上馬車。
因馬車內放置着薰爐,並鋪着厚厚的毯子,一進去,便有暖氣撲面而來。只是,沒了冷風舒解,肺腑間氣血衝撞的卻愈發強烈了,連胸口也越來越悶。九辰拿拳頭抵住車壁,又運力逼出了幾口淤血,才稍稍緩解。
一陣雜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熊暉帶人趕了過來,語氣甚是凝重的稟道:“巫軍已逼近關外十里之地,末將立刻護送小殿下離開。”聽得出來,目前形勢於楚軍而言,不大樂觀。
因爲雀臺上乍然而起的沖天劍光,巫軍又朝闕關逼近了數裡。雖然惡戰未起,濃重的肅殺氣息已悄悄在曠野之上瀰漫開來,壓迫着每一個楚兵的心臟。熊暉稟報完情況,頓了頓,硬着頭皮道:“王上有令,那副鐵鏈還需殿下——”
話未說完,便被馬車內的少年冷冷打斷:“對付我這個階下囚,理應如此。”
熊暉被堵得啞口無言,道了聲“得罪”,便命人取來那兩副玄鐵鑄成的沉重鐐銬,親自捧着東西跳上車,重新鎖住那少年的手足。
處理妥當,熊暉點了一名武功高深的上靈士駕車,自己則翻身上馬,緊貼在馬車旁側,驅馬朝關外疾馳而去。
從闕關到越女關,路途還很長,他須得有十分把握能控制住九辰,纔敢放心上路,防止巫王半路搶人。
月光如銀霜,流瀉而下,給濃密的夜色籠上一層薄薄的紗。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一路飛馳,劇烈顛簸着,發出隆隆的撞擊聲。九辰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內息又開始胡亂竄行,扶着車壁猛咳了一陣,“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依舊是刺鼻的血腥味兒。緊接着,全身經脈忽然好似都絞纏在一起般,傳來一陣痙攣似的抽痛。九辰一驚,忙用十指緊扣着車壁,穩住身形,額角青筋暴漲,涔涔滴流着冷汗。
奔出五里地時,熊暉忽見前方甲兵林立、火光沖天,似聚集了不少人馬。他驟然失色,以爲是巫軍堵住了去路,忙大聲喝令停止前進。
“將軍,前面好像是王上的車駕!”他身旁的副將激動的道。熊暉定睛一看,果見那隊兵馬中樹立的赫然是繪着青木圖案的楚國大旗,中間簇擁着一輛華貴的青蓋馬車。馬車上,楚王白髮飄揚,傲然而立,正雙目炯炯的看向這邊。
熊暉萬萬沒料到楚王竟親自來了闕關,又驚又喜,立刻帶領衆將迎了過去。
“末將叩見王上!”熊暉當先翻身下馬,跪倒在楚王車駕前,語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楚王知他此行不易,嘉獎了幾句,命他起身,迫不及待的問:“辰兒如何?”
熊暉欣喜的稟道:“小殿下深明大義,已勸得巫啓退兵,現下就在馬車裡休息。”
“好,好。”楚王連道了好幾個“好”,神色間滿是欣慰,吩咐叔陽:“快帶辰兒來寡人這裡。”
叔陽快步走至九辰所乘的馬車旁,連喚了數聲“小殿下”,車中都無人應答。他經事多,畢竟老練,很快察覺到不對,急忙從外面推開車門。
車廂裡,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底板和車壁上零星的印着黏黑的血跡。車中人,卻不知去了何處。
只車內放置茶爐的小案上,擱着一個水囊。叔陽記得,這是臨行前,楚王特意解下了自己的貼身水囊,命他送給九辰的。
後腳趕來的熊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恐的道:“這、這不可能。”
叔陽似是想到了什麼,鑽進車廂,顫抖着拿起那個水囊,擰開塞子,果然有濃重的血腥味兒從裡面鑽了出來。
“這……這是——!”
叔陽喉間發緊,手掌忍不住顫抖起來。他神色沉重的步下馬車,將東西呈到楚王面前,道:“這應是,小殿下留給王上的解藥。”
楚王踉蹌後退一步,體內被他以內力壓制住的毒性,肆無忌憚的發作起來,直絞得他全身經脈都痙攣起來,繼而,胸口劇痛,“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叔陽騰身而起,眼疾手快的扶住楚王,沉痛道:“主公……”
楚王痛心頓首,咬牙道:“他寧願毒發身亡,也不願留在西楚,不願再見寡人麼?寡人機關算盡,終是算錯了這一步。”
說罷,他目光如電,森然盯着熊暉:“追!立刻帶人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寡人抓回來!”
巫王和離恨天一路從雀臺廝殺到地面,皆是被對方劍氣劃得一身血色。劍刃一喂血,兩人都起了殺意,劍招亦越發兇狠。
留守在闕關的楚兵聽聞楚王駕臨,士氣大漲,俱是喜笑顏開,也顧不得巫王如何,便齊齊催馬向關外涌去,迎候楚王大駕。
巫王和離恨天不約而同的停了動作,僵在原地。
“混賬!”巫王怒不可遏的盯着在他眼中十分可恨可惡的青衣人:“若孤的世子有一絲一毫閃失,孤定將你剝皮抽骨,剁成肉泥!”語罷,身影一閃,便挾劍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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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闕關西側的雀嶺之上,一輛極普通的烏蓬馬車,正在崎嶇狹窄的山道上飛馳。這條山道,其實可以算是闕關的一條隱秘出口,只因道路太過艱險,失足墜崖之事屢屢發生,人們走的也就少了。
這樣一條險道,這馬車走的卻極穩當,令人不得不感嘆趕車人技術之高。只是,走到下一個山道拐口時,馬車卻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因停的急,車廂免不了顛了顛,車裡立刻傳來一陣劇烈的低咳聲。
“殿下可還撐得住?”趕車人聽到動靜,長吁一聲,勒馬停車,急切的詢問道。
半晌,車裡傳出一個低啞沉着的聲音:“無妨。儘快和阿雋會和。”
趕車人這才稍稍放心,馬鞭一揚,正欲繼續驅車前行,定睛一看,前方山道轉彎處,薄薄的山霧中,隱約立着一個白色人影,衣袂翻飛,似仙人般,隨時可乘風離去。
這雀嶺中冤魂無數,那道白影又出現的極詭異,趕車的青年一皺眉,揚聲問:“閣下是何人?可否讓個道,讓在下的車馬過去?”
霧中人一動不動,亦無半絲迴應傳來。
青年暗道不妙,莫非,竟是運氣不好,撞上了傳說中的“鬼打牆”。少主還在等着,那些難纏的楚兵很快就會追上來,他可不能在此地浪費時間。計較一番,大喝一聲,正欲鬥着膽子駕車從那“鬼”身上碾壓過去,那霧中的白衣“鬼”竟慢慢的轉過身,朝這邊看了過來。
月光映照出一張蒼白俊秀的面龐,以及一雙溢滿哀慟的眼眸。
青年大驚,登時一躍而起,抽出座下藏着的長刀,朝那白影砍去。誰知,還沒靠近那影子,忽覺頸間一涼,低頭一看,一截冰冷的玉簫已抵在他喉結之上。
他也終於確信,這並不是什麼鬼,而是個內力精深的白衣少年。寒意,漸漸從腳底竄至背脊,敗局已定,青年心急如焚的看向馬車,一時間拿不準這突然冒出的白衣人到底是哪一方派來的,正苦思脫身之計,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子彥收回玉簫,迅速朝馬車掠去。
車廂裡靜悄悄的,並無一絲動靜。可子彥卻知道,以那少年慣有的警覺性,斷不會毫無防備。也許,他只要一觸到車門,便立刻會召來暗箭。
子彥忽然有些喉頭髮緊,顫抖着伸出手,貼上車門。
定了片刻,車廂裡依舊沒有動靜。
子彥心陡得一沉,隱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驀地用力推開車門,待隔着稀疏月光看清車中的情形,驚痛至極,僵立原地。
車裡的少年,雙目緊閉,冷汗淋漓的靠在車壁上,脣角凝着乾涸掉的烏色血跡。他十指緊扣着車廂一角,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顯然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原本俊美的面龐,慘白如紙,不斷淌流着冷汗。
聽到動靜,少年扯了扯嘴角,低聲笑道:“我們互相放過,不是很好麼?”
說罷,他十指陡然攥緊車壁,偏過頭,低咳了一陣,喉間又涌出一股黑血。腕間鎖鏈,亦不可避免的發出極輕微的撞擊聲。
子彥目光劇烈的顫動起來,半晌,才漸漸從悲痛中抽離出一絲意識,伸出手,替那少年將額前黏溼的碎髮撥到耳後,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遍遍的懺悔着,在這孤魂遊蕩的山嶺間,毫無顧忌的宣泄着積壓在心底十多年的愧疚與自責。他早該想到,那樣蒼白的面色,絕非一個健康的人該有的。他早該想到,若楚王真的疼愛他,又豈會捨得讓他作爲休戰的籌碼,隻身到闕關犯險。
可他也萬萬沒料到,楚王竟會如此狠辣,用一副玄鐵鐐銬,像對付階下囚那樣,來對付自己血脈相連的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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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 大結局(上)
楚兵循跡一路追至雀嶺, 只在山道上發現一輛空的馬車。
車廂已經裂開, 只餘一個空架子,搖搖欲墜的掛在懸崖邊上,周圍山道和石頭上佈滿幹凝的血跡, 不知是馬的還是人的。
楚王推開叔陽的攙扶, 目光錯亂的走到那輛馬車前,一剎那,鬢髮霜色更濃, 面上血色似被抽乾般,徒留一張乾枯蒼老的麪皮。
“主公。”叔陽悲痛, 道:“這條山道常有商隊路過, 興許, 是那些商人留下的馬車。”
楚王木雕般一動不動,胸膛中那顆心, 一時抽搐痙攣, 一時血液滯流,連帶着五臟六腑, 也劇烈收縮抽痛起來。
叔陽眼睜睜的看着兩道烏黑血跡,自楚王嘴角和鼻孔流出,大驚,疾呼熊暉取來九辰留下的那個水囊,跪捧過頭頂, 哀求道:“求主公速速解毒!再晚就來不及了!”
楚王死盯着那隻水囊, 渾濁的目光, 先是渙散,後又突得聚成一點,劇烈顫動起來。那淚澤在蒼眸中打轉許久,終被他霸道的強留在眼眶裡,沒有流下。
“他想還清欠寡人的恩情,寡人偏不如他所願。寡人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躲到何時?!”
叔陽和熊暉望着楚王大笑轉身的背影,俱悲聲喚道:“王上……”
是夜,因痛失外孫而陷入瘋狂的楚王不顧巫楚兩軍在闕關剛訂下的休戰之約,率大軍與巫軍在雀嶺發生慘烈狙戰。直至次日天亮,喊殺聲仍迴盪在山谷間,沒有消弭的跡象。
四方蠻族受楚王欺壓多年,紛紛趁亂打劫,以寰州爲中心,四處燒殺劫掠,平靜了十八載的西楚大地,狼煙遍地,滿目瘡痍。被無辜捲入戰爭的百姓飽受離亂之苦,屋舍樓臺一夕之間皆變作斷壁殘垣,巫山之下,日日都能聽到似哭似號的猿啼之聲。
因忌憚楚軍這突然爆發的視死如歸之勢,遠途征戰、後方補給不足的巫軍不得不避其鋒芒、退出闕關,在漢水附近落霞坡安營紮寨。
黎明前夕,連綿起伏的巫軍大營尚被天地間最深最沉的墨色籠罩着,位於西北角的兩處營帳卻是燈火通明。從高處俯瞰,恰如垂掛在夜空中的兩顆星子。
左邊那處,是隨軍的醫官們住的帳子。緊挨着的,卻是安置傷兵的營帳。
昨夜雀嶺一場激戰,巫兵死傷慘重,小小的帳子裡,已擠滿傷兵,以至於幾名醫官不得不把他們住的帳子也騰出來,給傷兵養傷。
從後半夜起,帳中的呻吟聲和慘叫聲便沒有斷過。看着這些年紀輕輕便被戰爭摧殘成這般模樣的士兵們,醫官們一陣心痛,一陣嘆息。
因爲君王的一個執念,多少無辜的將士便要埋骨他鄉、押上性命,把大好的青春葬送在這無情的烽火中。
“爺爺,爺爺……阿寶想你……”一個起了高熱的小兵,昏迷中癡癡囈語,痛苦掙扎。
老軍醫怕他動作太大扯裂傷口,忙用力握緊他手臂,安撫道:“阿寶莫怕,爺爺在這裡。”
這聲音猶如通往極樂之處的神音,那士兵果然安靜下來,反握住老軍醫的手臂,在夢中滿足的笑了,怎麼都不肯鬆開。
老軍醫眼中悄悄泛起淚花,偏過頭,正欲掩飾過去,冷不丁,對上一雙幽如星子、靜如寒潭的黑眸。
營帳一處狹小的角落裡,一個雙手戴着鐐銬的黑袍少年,靠坐在帳壁上,正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
不知爲何,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心頭似被人剜了一刀似的,難受的厲害。許是,他極少從這樣年紀的少年眼中,看到如此死灰般的平靜。
昨夜,這個少年,和那些重傷的傷兵一起被擡了過來。他既沒穿着繡着“巫”字的鎧甲,也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信物。若非趕去支援的士兵們在他手臂上發生了只有死士營的死士纔會種的「血雷」,他幾乎要被當做敵軍遺棄在荒無人煙的山嶺中。
也不知是不是病得糊塗了,從昨夜到現在,他便嚴守着自己的那塊地盤,不許任何人靠近,也拒絕接受他們的醫治。
“小郎君,讓老夫給你看看傷可好?”
也許,是這突然的眼神交匯給了老軍醫信心,待安置好那名喚作“阿寶”的傷兵,老軍醫便抽出手臂,一路繞過滿地慘嚎的傷兵們,在那少年跟前停下,耐心詢問。
對比之下,那少年顯得異常安靜。他的衣袍上,明明也沾滿了大片幹凝的血跡,面上卻絲毫看不出痛苦之色,除了偶爾幾聲低咳,連眉頭都未曾皺過一下。
只俊美的臉龐,慘白的厲害。
聽到聲音,少年才兀得扭過頭,依舊如方纔那樣看着他,幽深的黑眸,平靜如一瀾死水,看不出半點情緒。
離得近了,老軍醫纔看到少年額角細密的冷汗,不斷匯聚成線,從鬢角淌下。一雙手,也緊緊攥着腕間垂下的鐵鏈,呈防備狀。
“小郎君?”
老軍醫又喚了一聲。
見少年依舊不說話,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老軍醫突有所悟,擡起手掌,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我看不見。”
沒等老軍醫從震驚中回魂,少年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怎……怎會這樣?”雖是個與自己無親無故的陌生少年,老軍醫依舊驚痛。
迴應他的,又是沉默。
“讓老夫看看傷口吧。”老軍醫再次堅持。心底,卻隱約覺得,又是白費口舌。
望聞問切,高明的醫官,只需第一步,便可將病人的病情判斷的八九不離十。這少年面如死灰,毫無生氣,儼然已是強弩之末。
嘆息一聲,正欲起身,不料,那少年忽然伸出了一隻手臂,黑眸略擡,認真的望着他,道:“我還能活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還是……”
他突然極輕的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少年的手腕,已被粗重的鐐銬磨得青腫糜爛,破皮處,還在往外滲着膿血。老軍醫尋了半天,才尋到一塊完好的皮膚,把手指搭上去,仔細捕捉那微不可察的脈息。
半晌,他指尖微微顫抖的收回手,胸中那顆心抽痛不止,問:“小郎君家在何地?可有話想捎給家裡人?”
這傷兵營,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代各營主將收集將士們的遺書,也是軍醫們很重要的一項職責。
又是半晌,少年輕輕搖頭,道:“不必。”
老軍醫嘆息着點頭:“老夫讓人給小郎君端碗新熬的薑湯過來。”
無人迴應。
再一看,那少年已偏頭靠着帳壁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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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彥頭疼欲裂的醒來。
他睜開眼,有些茫然的望着雪白的帳頂,心卻彷彿缺了大半,空空蕩蕩的,抽痛也感覺不到了。
晏嬰見子彥雖醒了,眼神卻格外呆滯,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公子可好?”
一面吩咐:“快、快拿水過來。”
守在一旁的醫官立刻上前給子彥餵了幾口溫水,把過脈,見他脈象平穩,略鬆了口氣,道:“公子已無大礙,安心將養一段時間,便能恢復如初。”
“只是——”
“只是什麼?”
醫官隱晦的道:“公子體內的夭黛之毒,終是禍害,需儘早拔除纔是。”
“嘶——”
有急促的哨子聲和雜亂的馬蹄聲,從營門口方向傳了過來。
這聲音如天外來音,陡得將子彥震醒。他急切握住晏嬰手臂,聲音發顫:“現在是什麼時辰?”
晏嬰道:“天剛亮,正是卯時。”
卯時……
天,已經亮了……
子彥只覺全身力氣都被抽乾,鬆開手,雙眸空洞而麻木的盯着帳外刺目的陽光,眼角慢慢流出兩道水澤。
漸漸的,那陽光,竟幻化成了大片大片的血霧,遮住他視線。
斷裂的馬車,氣絕倒地的馬兒,嗚咽的山風,雜踏的馬蹄聲……
昨夜一幕幕,如從地獄裡逃脫的魅影,爭先恐後的往他腦海裡鑽去。他沒料到,楚兵那麼快就追了過來,更沒料到,九辰會以那樣決絕的方式斷絕他、也斷絕楚王的念想。
“呼——”
一股清晨特有的冷風,猛地從帳門灌入。
未幾,帳門被人猛地從外掀開,一道威猛的人影大步流星的從外走了進來。
醫官嚇得跪落於地:“奴才見過王上。”
巫王尚披着戰甲,髮髻有些散亂,臉上、戰袍上皆掛着血色,眉間還有未散的殺氣,顯然剛從戰場歸來。
晏嬰見巫王手中那把青龍劍兩面都沾着血,不停地順着劍尖往地上流,也是一驚,未及行禮,巫王已大步行至榻前,盯着子彥,急切的問:“世子呢?”
子彥身體猛地顫了顫,機械的道:“兒臣……會把他找回來的……”
巫王面上的期盼和希冀一下子凝住了,半晌,喃喃道:“你說得對,是要把他找回來。”
而後,提着青龍劍,轉身出了營帳。
晏嬰不放心,急步跟了過去,就見帳外不遠處,巫王正沉默的站在空地上,凝視微亮的天色。腳邊,插着那把青龍劍。
方纔帳中昏暗,此刻就着泛白的天色,晏嬰纔看清,巫王袍袖上沾滿血色,衣料裂的一條一條的,不像是搏鬥中傷着的,倒像是被劍氣割傷的。
“王上,老奴立刻傳醫官過來!”晏嬰驚痛。
巫王似從恍惚中驚醒,渾不在意的道:“不必跟着,孤……要去找世子了。”
語罷,果真拔出劍,翻身上馬,復朝營外奔去了。
“王上!”晏嬰追了幾步,徒勞的跌跪在地,一時悲愴不能自已。
回首,他看到子彥一身白衣如雪,蕭然站在帳門口,亦望着漸漸亮透的天際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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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正午時,九辰醒了過來。
傷兵營更加嘈亂,顯然是聚集了更多的傷兵。
這也意味着,前方的戰事還在繼續。
老軍醫見那少年醒來,親自端了半碗薑湯過來,喂他喝了,問:“伙房送來了新烤的番薯,小郎君可要吃些墊墊肚子?”
九辰搖頭,只問:“前方戰事如何?”
“還能如何,從昨夜到現在,傷兵都沒斷過,剛剛又送來一批。”老軍醫搖頭嘆息:“這楚王像瘋了一樣,窮追不捨,連寰州的安危都不顧了。聽說,那些蠻族趁機血洗寰州,殺了不少人呢。一個鳳神血脈,牽扯出這麼多戰事,也真是造孽!”
九辰面上好不容易聚起的血色又消失殆盡,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的確是造孽。”
這一整夜,滿營傷兵的哀嚎聲與呻吟聲在他耳邊縈繞,即使在睡夢裡,也是一張張痛苦絕望的臉孔在向他索命。
身處人間,仿若地獄。這人間慘象,皆因他而起,這營中每一個人,每一聲呻、吟,每一聲喘息,甚至是他呼吸的每一口帶着血腥味兒的空氣,都無時無刻不提醒着他,他的罪孽究竟有多麼深重。
是他太過天真,以爲一顆毒藥,就能讓楚王死心,沒想到,換來了更慘重的代價。這世上根本沒有僥倖之事,血債,終究要用血償。
臟腑間,驟然一陣痙攣。九辰偏過頭,無聲吐出一口烏血,額角又冒出無數細密冷汗。
“小郎君內傷嚴重,切不可情緒過激,更不可妄動內力。”老軍醫嚴肅提醒。
這就是日丹和月丹的高明之處,除了內家高手,尋常醫官根本瞧不出這是中毒之象。
九辰迅速擦乾淨嘴角血跡,回過頭,已恢復常色,又問:“子彥公子,可回營了?”
“昨夜被人從雀嶺救回來了,今早剛醒。”說到這裡,老軍醫又嘆息:“看子彥公子反應,世子殿下恐怕還在楚人手裡。王上今早又發瘋似的出營去找殿下,還不知何時歸來。遠途苦戰,三軍士氣日漸低靡,老夫這輩子,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到滄溟。”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情緒感染,方纔還哀嚎一片的傷兵營,忽然安靜了下來。繼而,有極低微的啜泣聲,蔓延開來。
九辰向老軍醫討了塊番薯,努力吃了幾口,實在熬不過,又靠着帳壁睡了過去。
老軍醫趁機翻開那少年染血的黑袍,只粗略看了幾眼,便顫抖着鬆開了手,驚痛不已。
千瘡百孔,傷口化膿得厲害,早已錯過治療時機,他根本無從下手。若強行剜出腐肉,只怕會傷及臟腑。難怪,從一開始,這少年便放棄了治療。
這一睡,直至暮色將至。
九辰是在激烈的吵鬧聲中醒來的。
吵鬧聲來自帳外,帳內格外肅穆安靜。
“外面發生了何事?”他問身邊那名喚作“阿寶”的傷兵。
阿寶還很虛弱,“嘶”了一聲,道:“聽說,王上和大軍被楚軍困在了回鶻嶺,情況危急。子彥公子準備派一隊死士,趁夜繞到楚軍後方,燒了楚軍糧草。”
“營中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從傷兵裡挑人了。這是有去無回的任務,誰願意去呢?”
阿寶長長嘆息。
“你、你要去哪裡?”見九辰拖着鎖鏈起身,阿寶急問,因爲動作太大,不小心扯住了傷口,“嘶”的一聲,又跌回稻草上。
九辰挑了挑嘴角,道:“去我該去的地方。”
阿寶從地上撿起一物,看清後,急道:“你的平安符掉了。”
可惜,人已經走遠了。
任務總共需要三十名死士,還差兩名。一名斷臂的傷兵正在大罵負責選人的副將,原因是不想讓受傷的弟弟過去赴死。
鬧得正厲害,負責此次任務的武烈營大將殷龍到了。
聽了副將稟報,殷龍皺了皺眉,目光一凜,喝道:“王上被困回鶻嶺,危在旦夕,爾等竟有心思在此吵鬧,成何體統!來人,將龐春和李德安拉下去,各杖五十,以正軍法!”
龐春便是那副將,李德安便是那鬧事的傷兵。
立刻有負責行刑的士兵將兩人拖了下去。衆人噤若寒蟬,不敢再言。
殷龍又點了李德全、章知二人,湊齊三十名死士。李德全便是李德安弟弟,知道躲不過這一劫,望着兄長受刑的方向,泫然落淚。
哭得正厲害,忽聽身後傳來一個粗啞的少年聲音:“末將替李德全去。”
回頭一看,卻是個戴着鐐銬的黑袍少年,身材倒是挺拔,卻瘦削的厲害。
殷龍上上下下打量着九辰,見他雖身負重傷,卻氣度不凡,且不像武烈營中人,疑道:“你是……”
九辰道:“我乃死士營的死士。”
殷龍一愣。此次出征,王上只帶了百名死士,皆安插在王駕左右,並未下放入各營。這名死士,又是從何處來的?
“夜襲敵營,是死士營最擅長之事。末將願與將軍同行。”
殷龍果然目光一肅。今夜凶多吉少,殷龍已抱了必死的決心,此刻能得死士營助力,倒平增了幾分鬥志。只是——
他狐疑不定的盯着那少年手腕上的鐐銬,又仔細瞧了瞧他的眼睛,遺憾搖頭:“今夜之任務,事關重大,不容有失。壯士雙目不能視物,只怕連敵軍營帳都分辨不出,如何完成任務?”
“更何況,”殷龍一頓,話鋒忽轉犀利:“你既是死士營死士,怎會手腳皆被鐐銬所縛?”這分明,是囚犯的標配。
“將軍明察秋毫,我也不必再瞞下去了。”九辰面無波瀾,道:“我的確是因犯了事,才被王上貶黜到先鋒營中將功折罪。今夜若能隨將軍完成任務,必是大功一件,我也能早日調回王上身邊。還望將軍成全。”
語罷,又冷冷挑了挑嘴角:“至於眼盲之事。一則,夜間行動,眼睛本就沒有多大用處。二則,我看不見,並不代表我殺不了人。”
殷龍還未及細思這話中之意,忽覺一陣寒意直逼左頸而來,他下意識的躲閃,剛立定,卻驚覺一個冰涼的物什,已抵在了他右頸上。
九辰握着手中的暗箭,輕笑道:“譬如此刻,將軍左腿有傷,又習慣左手用劍,我若佯攻左面,逼得將軍右面空門大開,很容易得逞。”
“你怎知我左腿……”
殷龍說到一半,又生生吞下後面的話,細思之下,只覺周身汗毛直豎,不由擊掌:“好,我便允了你。不過——”
他說出心中最後一重顧慮:“我須得驗驗你的左臂,才能放心。”
這少年眼盲之中,仍能身手如此敏捷,若不確認身份,他着實不放心。
九辰一笑,坦然捲起左臂的袖口。殷龍定睛一看,那截臂上果然埋着一顆血雷,這才肅然起敬,道:“今夜,有賴壯士相助。”
李德全絕望之際,竟然逃得一劫,自是對九辰感激涕零,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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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巫楚交戰,從落霞坡到回鶻嶺,百姓們皆已卷室而逃,只留下一片片空蕩的房屋和村子。
有楚王親自坐鎮,楚軍士氣高漲,除了在前方和巫軍激戰的將士,留守在後方的各營也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絲毫不見懈怠,光外圍的守兵,就有三層。堆放糧草和兵器的大營更是安排了重兵把守,且設有高高的鐵柵欄圍着,防止有人放火箭燒營。
殷龍命人放出一隻半路上捉的野貓,去前面探路。那貓一路敏捷跳躍,還未靠近營帳二十米之內,便慘叫一聲,死在了楚兵佈下的箭陣中。那貓腳步極輕,尚不能擺脫厄運,楚軍大營周圍還不知設了多少刁鑽的陷阱。若是人走過去,只怕不出十步,便會觸碰到機關。
楚王尚武,年輕時徵殺四方,頗有威名。只是,這般精密佈置,大大出乎了殷龍意料。此時三更將至,正是防火燒營的最佳時機,可若貿然行動,後果不堪設想,一着不慎,便會葬送所有人性命。殷龍正束手無策,耳邊忽傳來一個清冷的少年聲音:“不過些雕蟲小技。若將軍信得過在下,在下願意一試。”
其餘死士暗自咋舌,殷龍目光復雜的凝視着身旁的盲眼少年,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頭涌動。這少年周身散發的比視死如歸還要沉穩自持的氣度,令他莫名折服,彷彿他纔是這次任務的真正主導者。
區區一個死士,便有如此魄力,難怪這麼多年王上一直牢牢把控着死士營,極少讓外人插手。唯一的例外,就是兩年前被任命爲死士營主帥的少年主帥,亦是他們的世子殿下、真正的鳳神血脈。
殷龍心頭熱血涌動,鄭重一跪,道:“一切,仰仗壯士。”
正要以首頓地,鼻頭忽然竄入一股怪異的味道。殷龍大呼不好,急急擡頭,眼前已罩上了一層黃色煙霧。
“你——!”他欲高呼,驚恐的望着漠然站在煙霧中的少年,只費力吐出一字,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九辰拋掉手中的迷霧彈,俯身摸了摸殷龍倒下的位置,道:“多謝帶路。”便胡亂拔了些荒草,把衆人遮蓋住。
這一路蟄伏而來,他體力透支嚴重,靠在矮坡上緩了許久,直到三更鼓響,才收拾了一下衣袍,朝楚軍大營走去。
站在門樓上放哨的士兵遙遙望見一個黑點朝營門方向走來,急忙吹響報警的號角。楚軍大營依次亮起,蟄伏在暗處的弓弩手,皆悄悄把弩箭對準遠處的不速之客。
等離近了,楚兵纔看清,那是一道削瘦的人影。值夜的大將匆忙趕來,正要下令射殺,寂靜的曠野之上,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我乃九州公主唯一血脈,誰敢放肆?”
那楚將立刻命人舉起火杖,仔細一辯,大驚,召來副將,急聲吩咐:“快、快去稟報叔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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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大結局(中)
楚王帳外, 從回鶻嶺奔回的斥候稟告完前方戰事, 正激動的等着楚王下一步命令。
此次一舉將巫軍圍困嶺中,楚軍士氣大漲, 紛紛高呼要生擒了巫啓,令巫國對楚國俯首稱臣。
眼看多年夙願得償, 向來窮兵黷武、志在九州的楚王卻一反常態, 表現的很平靜。熊暉和其餘幾員大將連發了三份捷報, 都等不到楚王回信,焦急之下, 只得又專門遣了名斥候,請示王令。
到此刻, 那斥候已在帳外跪了小半個時辰,都沒得到楚王召見, 焦灼之下,只得不住的把眼神兒投向侍候在帳外的叔陽。
叔陽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正要進帳替楚王換盞熱茶,便見值夜的副將熊剛急急朝這邊走了過來。
熊剛急得滿頭大汗,在叔陽耳邊低語了幾句,叔陽臉色一變,心頭卻暗暗一鬆,忙囑咐他去轅門處穩住形勢, 自己卻急急掀帳去見楚王。
楚王一身金色鎧甲,正持劍坐在案後, 閉目養神。甲片磷光映照下,他眉間渡着一層湛湛光華,彷彿又回到了昔年四方征伐的時候。
聽到腳步聲,他眼睛微眯起一條縫,迸出一絲冷芒,沉聲道:“告訴熊暉,先放出消息,寡人已在回鶻嶺生擒巫啓,而後將巫啓和那些巫軍直接就地斬殺!”
最後一句,楚王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叔陽一顆心突突直跳,連他都沒料到,楚王遲遲不發令,竟是存瞭如此心思。
正發愣,便聽楚王冷哼一聲:“寡人倒要看看,這一次,寡人那位好外孫,會不會爲了巫啓,再次自投羅網。”
叔陽喉頭有些發乾,心情複雜的道:“君上息怒。剛剛值夜副將來報,小殿下已然、已然回來了。”
楚王陡然睜開雙目,眸光如紫電,鷹隼般盯着叔陽。過了一瞬,他緊皺了大半夜的眉頭才微微鬆開,扶劍站起來,蒼老的面上不辨喜怒,喉間卻溢出絲冷笑,高聲道:“把寡人的馬鞭取來。”
叔陽大驚,掙扎道:“君上……”
“取來!”楚王低吼,眸光深處,卻隱隱浮了層水澤。
叔陽瞭解楚王脾氣,不敢再激怒他,忙去旁邊帳壁上取了下來。
那是君王御用的馬鞭,裡面絞着特製的金絲,叔陽捧在手裡,只覺異常沉重,還未遞過去,楚王已搶了去,大步出帳了。
見楚王過來,聚攏在轅門處的楚兵立刻分列兩側,自覺的讓出一條通道。手中,卻齊刷刷亮起兵器,護衛楚王安危。
楚王遙遙望着站在火光中的少年,只拿餘光掃了掃兩側,喝道:“都把刀劍給寡人收起來!那是寡人的外孫,不是旁人!”
“諾!”
楚兵齊刷刷收起兵器,又自覺的往兩邊退了一步,讓出中間寬道。
楚王這才大步流星的朝轅門外走去。他分不清此刻縈繞在胸中的,究竟是憤怒還是不甘,卻清楚的知道那其中沒有絲毫失而復得的歡喜。
從前,他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靠武力征服,唯獨這人心,卻讓他控制不住。
他不甘心,眼前的少年,分明自己這個外公待他比巫啓好百倍千倍,爲何他還屢屢背叛自己,與西楚作對。他可以爲了青嵐,爲了巫啓以身犯險、自投羅網,卻偏偏不能體會自己的一片苦心壯志。
正如,當年他那個執拗倔強的女兒,爲了一個他並不大看得上眼的雲國世子,寧肯以死明志,也不願爲了楚國,爲了他這個父親,維繫巫楚聯姻。
以至於此後十多載,神女樹被毀,四方蠻夷羣起作亂,楚國威信大失,他亦在滿腔壯志未酬中漸漸老去。
待走到跟前,就着火光,看清那少年俊美蒼白的臉龐,和那副淡漠至毫不畏避的神色,他心中便如同窩了團火,積壓了十數載的怨氣,此刻齊齊涌上心頭,直頂的他額前青筋暴起、突突直跳。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把寡人的軍營當什麼了?!”
鞭子破風而出,猛抽在那少年膝彎上。
九辰身體晃了晃,雙拳緊攥,抽調出所有力氣抵抗,沒有倒下。
楚王眼眸一縮,鼻中怒哼了聲,臂上開始灌注內力,更狠辣的一鞭抽在了同樣的地方。
九辰支撐不住,跌落地面的一瞬,一條腿苦撐着,終是隻單膝跪了下去。
楚王徹底被激怒,也顧不得什麼章法,一鞭咬着一鞭,抽在那少年筆直撐着的左肩上,發泄胸中源源不斷涌出的憤懣。
邊抽便低吼:“你信不信,再有下次,寡人直接廢了你,將你一輩子都囚在楚宮的暗牢裡!”
“你心裡既向着巫啓,還回來做什麼!倒不如直接取了寡人的項上人頭,去向他邀功請賞!”
最後一字落下,那鞭子也應聲斷做兩截。
叔陽驚痛,兩側的將士都噤若寒蟬,目不斜視,隊列前所未有的肅穆整齊。
原本喧鬧的楚軍大營,此刻竟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只餘一縷嗚嗚的風聲。
九辰雙肩輕輕顫慄了一下,嘴角慢慢溢出血色。
“不錯……我這些忤逆之行,倚仗的,不過是外公的疼惜。”
他撐着地面,低咳了幾聲,擡起頭,極輕的一挑嘴角,聲音乾啞的如同磨砂:“我回來,一是爲了將這身血脈還給西楚,讓外公消氣。二是……爲了跟外公道別。望外公日後多加餐飯,長命百歲,勿再掛念那個傷你叛你的孽子。”
“那個孽子,很感激王上,讓他這一生還有恃寵而驕的機會。”
語罷,九辰也再沒力氣強撐下去,只拼力擦掉嘴角烏黑的血跡,左肩一鬆,像奔襲了千里萬里終於回到山林、回到巢穴的野狼一樣,歪倒在了地上。
他高燒多日,對疼痛早已不敏感。此刻只是覺得冷,冷得如墜冰窟。
而這深秋時節覆了層嚴霜的大地,竟讓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和安寧。幼時,他總是纏着隱梅姑姑問,地底下那麼寒那麼冷,爲什麼人死後要入土爲安。
如今,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因爲大地對待每個人都是博愛公平的,無論你出身如何,無論你來自這九州上的哪個國家,無論你是壞人惡人,總有那麼一抔黃土是屬於你的。
楚王茫然僵立原地,半晌,才發瘋般抱起地上昏死過去的少年,紅着眼睛嘶吼:“軍醫!”
他催動內力,復大步流星的朝自己所居的王帳走去。行至半途,忽覺有什麼黏溼的東西流到了袖口上,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少年的鼻孔裡,不知何時,已流出兩道烏黑血跡。
再行了幾步,那少年的耳孔裡,也有烏血流出。
“辰兒!辰兒!”
楚王胸口如遭重擊,一面急切呼喚,一面加快步子。
等行到王帳門口,那少年的身體,已徹底冷了下去。
楚王愣了愣,目中已流出水澤,他手忙腳亂的把九辰擱到榻上,像個無措的孩子,轉頭催促叔陽:“快,快去叫軍醫。一定是寡人下手太重,這混小子疼昏過去了。”
叔陽愴然,不忍再看,轉過頭,狠狠抹了把淚。
楚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起身,抽出了掛在帳壁上的劍,在臂上割出一道口子。而後欣喜若狂的走回榻邊,往九辰口中喂血。
可惜那少年始終緊抿着嘴角,不肯張開,楚王有些着急了,正要氣急敗壞的命叔陽撬開那少年的嘴巴。帳外,傳來了軍醫惶恐的聲音。
楚王大喜,忙道:“卿快進來。”
兩名老軍醫戰戰兢兢的進來,未及行禮,便被楚王一手一個拎小雞似的拎到了榻前,喝令給那位小殿下治病。
榻上的少年,七孔流血,血呈烏色。
兩名老軍醫腦中嗡的一下,登時面如白紙,其中一人,哆嗦着伸出手,去探那少年的鼻息。
“辰兒如何?”楚王在一旁緊張的問。
那人已呆若木雕,喉結滾了幾滾,都說不出一字,身體,卻抖得如同篩糠。
正此時,“轟——”一道驚雷滾過夜空,順帶着劈下幾道紫色閃電,帳外,毫無預兆的下起了瓢潑大雨。
“王上,回鶻嶺急報!”
“急報!回鶻嶺急報!”
斥候焦灼嘶啞的聲音,穿透重重雨幕,傳了過來。
不過一息功夫,帳外便傳來勒馬之聲。那斥候翻身而下,急稟:“王上,大事不好!漢水水面突然暴漲,巨浪衝天,以致南岸全線決堤,從東面的回鶻嶺到西面的潟湖嶺,已全被大水淹了!”
幾乎同時,帳內的燭火,被突然灌入的冷風捲滅,整個大帳倏地暗黑一片。
叔陽定了神,先步出大帳,急問:“楚軍可有安全撤離?”
帳外雷雨交加,斥候跪在雨水裡,哽咽不成聲:“那水裡有劇毒,兩萬楚軍連同一萬巫軍,皆被捲入汪洋之中,只怕凶多吉少。大水馬上就要涌入闕關,還望大夫保護王上,速速撤離此地。”
叔陽一時震驚到無以復加,疾步回到帳中,心神不寧的點亮燭火,正要回稟,楚王已當先開口:“寡人哪裡也不去,寡人要在這裡陪着辰兒。”
“王上!”
叔陽直挺挺的跪下,滿目哀求。
楚王握着那少年冰冷的手臂,一面拿着毛巾,耐心的替那少年擦去臉上的血跡,吩咐軍醫:“去取熱水和敷外傷的藥來。”
兩名軍醫聽得頭皮發麻,卻也不敢違拗楚王命令,忙諾諾退下,失魂般返回帳中取藥。
這一夜,平靜了十八載的漢水,像是被這世間最強烈的怨靈驅動起一般,突然憤怒咆哮了起來。
大洪如奔騰的猛獸,洶涌向南翻卷而去。周遭小國盡皆遭殃,昔日滿目荒蕪的雲國故土,一夜間焦土淪爲汪洋,雲楚間千頃良田和無數村莊百姓,盡被大水沖毀。
這帶有劇毒的洪水所過之處,夭黛叢生,百草枯萎,腐屍遍地,密密麻麻的飄浮在水面上,昭示着近百年來九州大地上最大的災難。
在闕關之北駐紮的巫軍大營首當其衝。由於大部分將士都和巫王一起被楚軍困在回鶻嶺,營帳皆空蕩蕩的,最危險的,反而是傷兵營的那些傷兵。
若那些傷兵的傷口感染到有毒的洪水,後果不堪設想。留守在營中的子彥得知消息,親自趕到傷兵營,和那些軍醫一起,帶着傷兵們往附近的山上轉移。
他受過夭黛之毒的侵害,此刻倒不懼怕那漢水之水,只是,在幫着一名老軍醫擡一個重傷的傷兵時,不經意瞥到那傷兵腰間一物,目光倏地顫動起來。
“這位小兄弟,你的護身符……可否借我看看?”子彥聲音也跟着發顫。
因傷口沾了雨水,阿寶傷勢又嚴重了些,神智便有些昏沉。
“公子莫怪,他燒糊塗了,聽不明白話。”一旁的老軍醫解釋道,並伸手從阿寶神色摘掉了那枚護身符,遞到子彥手裡,道:“這東西不是他的,是另一個小郎君落下的。”
子彥心頭猛地一跳,急切的望着老軍醫:“哪個小郎君?”
想起那個少年,老軍醫依舊心有慼慼,不由嘆了口氣:“前日夜裡,他們擡了個死士營的死士到我這裡。那孩子年紀尚小,只可惜,傷勢過重,無藥可救。我問他是否需要捎話給家裡,他只道不必。這護身符,便是他丟下的。”
子彥眼眶倏地泛紅,喉頭酸脹得幾乎要裂開:“他,可是雙目失明,手腕和腳腕皆戴着沉重的玄鐵鐐銬?”
老軍醫目露震驚:“公子、公子如何知曉?!”
子彥驟然捏緊那枚護身符,悔恨的幾乎要昏厥過去,整個身體都劇烈顫抖起來,問:“你可知,他現在何處?”
這時,阿寶神智忽然恢復了些清醒,費力吐字道:“公子識得他麼?昨夜,殷龍將軍奉命來傷兵營挑選傷兵,要趁夜去落霞坡偷襲楚營,他也跟着去了。”
見子彥面上血色頓失,阿寶難過的道:“昨日我們挨着睡。他昏迷的時候,口中一直喚着「阿星」,公子若認識他的家人,不如把這枚平安符帶給那位阿星吧。”
子彥點頭,把平安符收進袖中,轉身的一瞬間,倏地淚流滿面。
很多年以前,那個小小的少年,拖着重傷溜進西苑,爲了不讓他發現,也曾徹底躺在思戾殿的殿門外,一面吹牛皮,炫耀他從鰣魚宴上搶的彩頭,一面數着星星,繪聲繪色的講着他在書中看到那些傳奇江湖故事。
直到說累了,那少年才心滿意足的枕臂睡過去,夢中無意識的囈語,或是「兄長」,或是「阿星」。
如今,他的囈語裡,再不會有他這個「兄長」,只剩了一個「阿星」
夜,黑的不見五指,而背後,軍醫們正忙着在山洞裡生火,給傷兵們取暖。子彥站在半山坡上,傾盆暴雨,兜頭澆下,他也恍然未覺。直到一陣急促的哨子聲從山腳下的巫軍大營傳來,他才如夢初醒,意識到這是加急斥候特有的傳信聲,忙疾步往山下走去。
“公子,漢水決堤,回鶻嶺已被淹了!大軍都被洪水衝散了,王上把所有的薜荔都分給了將士們,自己卻帶着隨行死士,往漢水方向去了!”
斥候悲痛稟完,便雙目一翻,倒在了泥濘中,口中白沫橫流,顯然也是中了水中的夭黛之毒。
子彥震驚,面色雪白,身子晃了晃,險些站立不穩。他斷沒料到,連地勢險峭的回鶻嶺也糟了水患。
漢水平靜了這麼多年,一直風平浪靜,今夜暴雨剛至,還未下滿一日,江水便突然暴漲,實在蹊蹺詭異。而父王,爲何又會拋下將士們,獨自往漢水而去?
子彥越想越亂,顧不得許多,急急上山囑咐那些軍醫切不可下山,便提起內力,朝漢水方向飛掠而去。
大水淹了闕關之後,非但沒有退去的跡象,反而越發洶涌的向南面奔騰。那方向,竟是直逼越女關和楚都寰州。
百姓們紛紛舉家逃往山上避難,水裡飄浮的腐屍,大多是些走不動的老弱病殘。從山下望去,當真是一片汪洋,舉目無家。
“聽說,回鶻嶺裡,楚軍被大水衝往了南面,巫軍被衝往了北邊。你們說,會不會是九州公主顯靈,要借大水平息了這場戰亂?”
倖存下來的幾個老人,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正坐在山頭上嘮閒話。
另一個老頭立刻反駁:“胡說!你們睜大眼往下面看看,這汪洋大水,分明是怨氣沖天,有妖孽作祟。九州公主在世時,心繫百姓,最是善良,哪裡會無故生出這些怨氣?”
老人這麼一說,其他人側耳傾聽,倒真覺得極遠處那奔騰翻滾的漢水,似在哀哀哭泣,牽人心腸。
“你們快看!那、那是什麼?”
衆人定睛朝山下一看,只見一道青光,迅如閃電,竟是逆着洶涌的洪水,一路劈去。那方向,竟像是朝着最兇險的漢水去的。
洪水洶涌,暴雨如注,混沌的天地間,一個青衣人,正發瘋了一般,催動劍氣前行,一身青衣早被雨水和層層翻來的浪頭打溼,緊貼在身上。正是離恨天。
一陣緊似一陣的驚雷在暗沉沉的天際滾過,越是向北,他越是心神不寧。
自阿語沉水,這麼多年過去了,漢水一直風平浪靜。便是水面上那令世人談之色變的夭黛,也不曾主動禍害百姓們一絲一毫。
如今這水上忽然掀起驚濤駭浪,他心焦如焚,最擔心的,便是尚沉睡在水底的阿語。而身陷這驚濤駭浪之中,他心底深處,亦不受控制的冒出另一個更隱秘更可怕的念頭,令他一顆心幾乎要破膛而出。
莫非,有人發現了阿語沉睡在漢水水底的秘密,才用了什麼手段,在漢水掀起如此風浪。是楚王,還是巫啓?
他越是剋制,這念頭越是如藤蔓般在心底蔓延,令他幾欲瘋狂。
這兩日他在闕關附近奔波,一直未能找到九辰蹤跡,本就心神俱疲,待終於趕到漢水邊上,已是筋疲力盡。
而眼前的景象,更令他吃驚。
浩浩湯湯、白浪衝天的漢水之水,夭黛瘋狂滋長着,遮天蓋地,比他之前所見多了十倍不止。無數纏繞在一起的薜荔,也冒出水面,向南面的土地上蔓延生長。
離恨天心頭突突直跳,不知爲何,竟從那憤怒咆哮的江水中感受到了一股極熟悉而又極陌生的氣息。
那是——
一個令他血脈僨張的念頭,就要呼之欲出。
他抽出袖間的君子劍,催動劍氣,正欲劈開那一層層沖天水浪,往江水中心掠去,耳邊忽然傳來鐵甲和兵器撞擊之聲。
離恨天擰眉,循聲望去,驀地看到數丈之外,密密麻麻身着黑色戰甲的將士,正簇擁着一個眉目威嚴、身着玄色鑲金戰甲的人立在兇猛的浪頭下,持盾與大水抗爭着。
“巫啓……!”
離恨天愈發證實了心中猜想,胸口如遭一記悶擊。
巫王也看到了持劍而立的離恨天,兩人目光相交,倒是不若往日目眥欲裂,恨不得生啖對方之肉,反而平靜的厲害。
那些早已深埋在心底的隱秘往事,也如同的翻滾的江水一般,爭先恐後的涌了出來。
離恨天仰首默了片刻,才揮劍斬開水流,掠了過去。站定了,負袖道:“她就睡在這水底,已經十八年了。你若真爲她好,便莫再擾她清寧。”
“她……”
巫王一震,癡怔的望着洶涌翻涌的江水,許久,目中浮起水澤:“她……果然是在水底麼?”
“軍中的巫師說,是有女子怨靈作祟,孤放心不下,便想過來看看。孤總覺得,一定是她……回來了……”
“當年,在巫山上,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怨氣。只是,遠不如今日強烈。那時,她是因你戰死而怨恨我,今日,她可是在怨恨,我舉兵攻楚?”
最後,他慢慢笑了。目光深處,幾多悵惘,幾多眷戀。
聽巫王如此說,離恨天怔了怔,道:“這水患,與你無干?”
“你以爲,是孤毀了南線堤壩?”巫王苦笑:“你可知,有多少巫國的將士,都葬身在大水之中?”
離恨天心中愈發不安。若不是有人故意摧毀堤壩,向來平靜的漢水,爲何會突然爆發出如此威勢?
他隱約有所感覺,自十八年前阿語沉水後,漢水水脈便與她的命息連爲一體。漢水突生異象,莫不是,阿語出了什麼事?
如此想着,他再顧不得許多,猛地催動劍氣,虛踩着一處浪頭,朝半空掠去。待穩住身形,從上朝下俯視,登時變色。
漢水的中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正劇烈的旋轉着,攪動着整個江面,並驅動着洪流朝南面翻涌。
那旋渦之下,正是……阿語安睡之處!
離恨天面上血色頓失,一隻腳剛要踏出,卻又遲疑了。
若此時下水,巫王定也會跟過去。若被他發現阿語沉睡之地,後果不堪設想。阿語,也再無安寧之日。
離恨天心緒一亂,體內氣血驟然衝撞起來,一個不穩,從浪頭上跌落下來,“哇”得吐出一口血。
巫王見狀,隱約猜到些緣由,霎時,只覺心中酸苦異常。
半晌,他強忍着某種意緒,以慣有的驕傲姿態道:“孤已和西楚平息干戈。這世上,能平復她心中怨氣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你放心去吧。孤不會去擾她安寧,更不會,讓旁人擾她安寧!”
子彥趕到時,正見到巫王單手負在背後,咬牙說着最後一句。
他負在背後的手,不知何時已握成拳頭,因太過用力,捏的指節泛白,掌上青筋暴起。
得此承諾,離恨天扶劍站起,再無後顧之憂,只鄭重道了句:“多謝師兄成全。”便持劍掠入了白浪之中。
子彥走近一看,巫王眼眶,竟微微泛着紅色。
剛經歷了數場惡戰、又兩夜疲奔至此的巫國將士們,卻是精神一振。若這青衣劍客真能平息楚公主怨氣,消除這場水患,他們便能渡江北上,回到滄溟了。
一想到此處,這些筋疲力盡的士兵,又彷彿瞬間恢復了元氣,皆滿含期盼的看向離恨天消失的方向。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
一道紫色閃電,霹靂般從暗沉沉的天空擊下,天地暗了暗,雨下得更大了。
巫王望着依舊怒濤翻滾的漢水江面,擰眉問子彥:“他下水多久了?”
子彥道:“剛好一個時辰。”
巫王眉心擰得更深,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個時辰,大水,卻依舊沒有退去的跡象。
將士們目中的希望,也漸漸被失望所取代,面上俱露出悽然之色。
子彥捏着袖中那枚護身符,仰頭望着面前憤怒咆哮的滔滔江水,不知爲何,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古怪而強烈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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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大結局(下)
楚軍大營已一片混亂。
熊剛等守營大將皆聚在叔陽身邊, 急得團團轉。
“大水已淹了闕關, 正朝這邊涌來!再不撤,就來不及了!求大夫再勸勸王上罷!”
“若王上一意孤行, 爲了全營將士的性命,末將等只有死諫了!”
衆將跪在地上, 齊齊懇求, 把希望壓在叔陽身上。
叔陽何嘗不是心急如焚, 可他侍候楚王數十年,最清楚這位老君上的脾氣。若一味勸諫激怒了楚王, 還不知會造成什麼後果。
計較片刻,他一咬牙, 負袖嘆道:“罷了,我再試上一試。”一面又吩咐熊剛:“你立刻派人去給照汐報信, 讓他帶護靈軍到越女關接應君上。”
熊剛如抓到救命稻草,激動道:“末將這就去辦!王上這邊,便拜託大夫了!”
昏暗的大帳內, 燭火搖晃不止,隨時可能被風吹滅。
楚王正絞了一塊熱毛巾,敷到九辰額上。兩名軍醫則哆哆嗦嗦的跪在牀邊,拿剪刀剪開那少年左肩上的衣料,把淡黃色藥粉小心的灑在幾道皮肉翻卷的鞭傷裡。
帳外暴雨如注,電閃雷鳴, 正如他們此刻的心情。
榻上的那位小殿下,分明已經沒有脈息, 他們的老君上卻視而不見,不僅親自守在牀邊,不知疲倦的換了一塊又一塊熱毛巾,要替那少年退熱,還蠻橫的喝令他們,上藥時務必輕手輕腳,不可把人弄疼了。
要知道,那少年額頭早已和身體一樣冰冷無溫,根本無熱可退,縱使有些溫度,也是被那些熱毛巾給捂出來的。至於那幾道鞭傷,也早已凝了血,無論他們如何擺弄,傷者也不會感知到疼痛了。
君上既然裝聾作啞,對真相視而不見,他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戳破。
只是,兩位老軍醫終究是想不明白,他們這位向來刻薄寡恩、脾氣暴戾的老君上,平日裡對世子西陵韶華和西楚其餘王族子弟都沒什麼好臉色,爲何偏偏對這位屢屢背叛他的敵國小世子如此另眼相待。
就算是因爲九州公主和鳳神血脈的緣故,可神女樹已毀,這少年又心向巫國,君上用情,未免過深了些……委實不像他老人家平日的做派。
叔陽心情沉重的掀帳進來,見到這副情景,也是黯然。
他知道,除去語公主的緣故,他的老君上,是真的欣賞這少年的脾性,動了那份祖孫之情,纔會對其屢加寬容。縱使得知那少年毀了神女樹,毀了他一生心血,君上也只是略施懲戒,沒有傷他性命。若換做旁人,只怕早被剝皮抽筋、千刀萬剮,斷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諸將還在帳外等着,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猶豫,叔陽垂手走到牀邊,心一橫,撩袍跪下,叩首,沉痛道:“君上,小殿下已經……已經隨語公主去了!望君上節哀,以大局爲重,速速撤離此地!”
那兩名軍醫手劇烈一抖,藥粉立刻撒得滿地都是,顯然沒料到叔陽如此膽大包天。
帳中一片死寂,燭火搖晃得愈加厲害,一道閃電劈過,霹靂般響徹夜空,也映照出楚王蒼老可怖的側臉。
“退下。再敢胡言,寡人決不輕饒!”
半晌,楚王陰着臉警告了一句,便不再理會叔陽。可心情終究是壞掉了,無端生了幾分煩躁。
“君上!”叔陽膝行幾步,痛心疾首的哀求:“小殿下已經斷氣!他不會再醒過來了!老奴求您,別再折磨自己了!將士們還在外面等着您帶他們回寰州啊!”
見楚王置若罔聞,叔陽握起那少年垂在牀邊的一截手臂,老淚縱橫道:“君上若不信,便摸一摸,小殿下脈息安在?!”
“混賬東西!”楚王霍然起身,一腳踹開叔陽,暴怒:“你如此詛咒寡人的外孫,居心何在?”
叔陽掙扎跪起,抱住楚王那隻腳,拼力呼號:“人死不能復生。老奴是不忍心王上爲了一己私情,置萬千將士的性命於不顧,淪爲千古罪人啊!”
“不!不!你胡說!胡說!”楚王似被人當胸捅了一劍,踉蹌幾步,撞在牀板上,轉頭,目光悲慼的望着榻上雙目緊閉的少年,道:“他、他只是睡過去了,沒有寡人的允許,他怎會死?怎敢死?……”
楚王滿頭華髮披散下來,蒼老的不成樣子,又無助的像個孩子。破碎的聲音,喃喃着,沒入暴雨雷電交織的暗夜裡,很快消失不見。
隨之而起的,是軍中急促的號角聲。三長三短,只有遇到極大危險時,纔會想起的報警聲。
“大水來了……大水來了!”
不知誰呼喊了一聲,王帳外,驟然喧譁起來,起了巨大的騷動。
這生死攸關之際,決不能再拖了……!趁着楚王轉身兼神志昏亂之際,叔陽目光一顫,猛一推掌,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掌劈在了楚王后頸上。
兩名老軍醫驚恐的睜大眼睛,看着楚王威武的身影在他們面前倒下。
叔陽迅速扶起楚王,強穩住發軟的雙腿,氣沉丹田,高聲吩咐帳外諸將:“君上身體抱恙,爾等速速護送君上回越女關休養!”
衆人又驚又惑,齊齊衝進帳內,見這情形,頓時明白了幾分。
熊剛當先背起楚王,往帳外衝去,振臂高呼:“將士們,回越女關!”
營中將士們早已準備妥當,只等這一聲命令。聞聲,黑壓壓的甲兵迅速集結完畢,其餘大將幫着熊剛一起將楚王扶上馬車,便吹動號角,催動大軍急行,浩浩蕩蕩的往越女關出發。
熊剛留在最後,覷了眼那唯一一個還亮着燭火的營帳,問與他並馬而立的叔陽:“那位小殿下,該如何處置?”
叔陽強忍悲痛,目光堅定的看着正南方向:“君上向來冷靜自持,今夜卻險些爲了一個孩子失了心智……語公主當年沉水明志,小殿下沉屍水中,也算是天意!”
熊剛肅然起敬:“大夫深明大義,末將佩服。”
叔陽面上殊無喜色,喉間更是酸苦難當,道:“語公主於我有恩,我卻如此報她。待君上平安歸楚,我自會以死謝罪。”
楚軍撤得匆忙,那兩名倒黴的老軍醫被遺棄在了王帳中。
外面悶雷滾滾,暴雨越發猛烈,兩人緊挨着彼此,貼在牀沿上,背後還躺着一個斷了氣的少年,心中要多悽惶有多悽惶。
左右難逃一死,兩人心驚膽戰的扛了大半個時辰,都不見洪水襲來,反而有些不安。這種在砧板上等着被魚肉的感覺委實折磨人,兩人精神幾近崩潰,便決定一起到帳外瞧個究竟。
這不看還好,哆哆嗦嗦出了帳門,待看清外面的景象,兩人幾乎嚇得暈厥過去。
整個楚軍大營,已然變成了一片汪洋,連片的營帳皆被沖毀,旗杆衣袍帳面等物,散亂的飄浮在水面上,不辨原形。而最詭異的是,三尺高的水浪,就那樣停滯在王帳十步之外,不再流動,倒像是懼怕這帳中的什麼東西似的。
兩人嚇得魂飛魄散,一路滾爬着躲回王帳裡,心跳如鼓,渾身冒汗。江水滯留,分明是天生異象,這方庇護他們的王帳裡,究竟隱藏着什麼神秘的力量?這力量,又將會給他們帶來何等災難?
正胡思亂想,忽得,有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兩人低頭一看,驚恐的瞪大眼睛,渾身抖如篩糠,竟是嚇得失聲,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帳門處,不知何時生出許多稚嫩的青菊,一根根相互纏繞、生滿碧葉的薜荔枝,沿着帳門與地面間的縫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生長、蔓延,一直蔓延到牀腳。
本以爲,這些詭異的薜荔枝,終於停止生長。
兩名軍醫手足冰冷,剛要鬆口氣,便見那些薜荔枝像是受到某種召喚般,忽得齊齊舒展枝葉,又沿着牀腳,攀繞而上,輕柔的纏住那少年的四肢和軀體。最後,像是密密織成了一個嚴密的蠶蛹,將牀上的少年緊緊包裹了起來。
“妖、妖怪!”兩人如同看到厲鬼,兩眼一翻,竟同時了嚇暈過去。
幾乎同時,一聲淒厲的鷹鳴響徹夜空,很快消失在雨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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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時辰過去,離恨天才從水底出來。
也不知是凍得還是累得,他臉色慘白的厲害,一雙黑瞳,幽暗無光。
暴雨愈發肆虐,江水依舊在憤怒咆哮,掀起更高更猛的風浪。
顯然,這場水患,並沒有因他這趟下水而平息。
巫王迫不及待的迎上去,看了眼他身後那條迅速被江水合住的通道,喉間梗了下,緊張的問:“如何?她……可還安好?”
離恨天不答,目光渙散的掃了眼四周滔天風浪,短短數個時辰,眼窩竟迅速凹陷了下去,整個人滄桑了十歲不止。
巫王心一沉,揪住他衣領,顫聲道:“她究竟怎麼了?”
離恨天目光劇烈顫動着:“這十八年來,她一直睡得很安穩,從未如現在這般,命息大亂,怨氣沖天,彷彿要同這天地決裂一般……她本就只剩了那麼一縷命息,再這樣與江水衝撞下去,只怕要神魂俱滅。她深明大義,那麼愛惜這九州的子民,怎會忍心掀起水患,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支撐不住,扶劍半跪下去,一拳砸到水中的石頭上,手掌關節處磕得血淋淋的。努力剋制的清俊面容上,終於流露出徹骨的哀痛和無盡的茫然,彷彿這許多年支撐他活下來的信念,在一瞬間崩塌。
巫王遽然變色,如遭雷擊,僵立許久,喃喃道:“一縷命息……一縷命息……”
唸了會兒,猛地頓住,這才陡然意識到什麼,面上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你是說——這十八年來,她一直都沒有死?!”
可惜,這喜色只停留了一瞬,離恨天的話,便彷彿頭頂的驚雷一般,在心頭炸開,令他心神俱顫。
“告訴孤,如何才能護住她這縷命息?”巫王咬牙切齒的問,一顆心如被烹在油鍋裡,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這水下究竟發生了何事。
離恨天面如死灰,苦笑道:“她的命息,早已跟漢水連爲一體。這些年,我每隔半月,便要爲她渡一次內力,才勉強凝住她日益渙散的元神。我能感覺到,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與什麼力量很強大的東西抗爭着。”
語罷,他沉默了一瞬,艱難擡頭,雙目赤紅的盯着巫王,似不甘,似怨恨,又似嘲諷這可笑的命運,喉結滾了滾,終是直視着別處道:“我可以帶你去見她,但你須遵守承諾,此生,莫擾她安寧!”
巫王一怔,很快明白離恨天話中深意。他是認定,阿語的怨氣,是因他而起,要抗爭的東西,也是興兵伐楚的他,纔不得已要帶他下水,去平息阿語心頭之怨。
“好,孤答應你!”縱使如此,他的心,依舊控制不住的狂跳起來。
正要移步時,耳邊,卻忽然傳來長刀斷水之聲。
巫王微微擰眉,循聲一望,卻是隨行的銀刀死士,俱抽出刀劍,朝一旁的子彥靠攏了過去,神色異常凝重緊張,似是看到了極可怕之事。
子彥自站定開始,便感覺有什麼東西,緊緊纏住了他的腳。
起初,他以爲只是普通的水草,便想挪動一下位置,掙開那水草的牽絆。
誰知這一挪,便出了問題。他心頭突得一跳,清晰的感覺到,那東西正沿着他的腿,一路攀繞而上。
低頭,纔看清,那是幾根緊密纏在一起的薜荔。
周圍的死士們也發現異常,紛紛拔出劍,欲要斬斷那些從水中冒出的薜荔枝。
“住手!”被纏住的子彥,忽然出聲制止。他隱有所覺,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證實心中那個荒唐的想法。
果然,那薜荔枝纏到他腰間之後,突得轉變方向,枝蔓一彎,朝他衣袖間纏去。
子彥心跳如鼓,等袖中的枝蔓終於沒了動靜之後,便取來長劍,割開一截衣袖,定睛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彎曲的薜荔間,赫然纏着一物——正是那枚他從傷兵營撿來的平安符。
他欲伸手觸碰,那些薜荔如臨大敵,立刻往後縮了縮,緊緊的守護着那枚平安符。
子彥呼吸一滯,不由大慟,擡起頭,雙目泛紅的望着神色同樣震驚的巫王。
離恨天扶劍慢慢站起來,踉蹌走到子彥跟前,茫然的盯着那枚平安符:“這是何物?”
巫王驚痛,幾乎站立不穩:“這是……孤送給世子的護身符。”
離恨天腦中嗡得一聲,似是混沌中炸開一道驚雷,陡然驚醒。
他何其蠢笨,如何就沒有想到,在這世上,阿語最該牽絆的,不是他,不是巫啓,而應該是另外一個和她骨血相連的孩子。
只是,他依舊想不明白,這些年,那個少年命途多舛,不止一次命懸一線,這漢水都風平浪靜,爲何偏偏這一次,阿語忽然生出如此怨煞之氣?
莫非,是——!離恨天臉色遽變,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擡頭去看巫王:“是辰兒,是辰兒有危險!”
子彥憶起阿寶的話,心頭猛跳,急道:“他此刻應在楚軍大營。”
四道目光,同時刀子般落在他身上。
子彥正欲解釋傷兵營之事,忽瞥見一點寒芒從水中射來,正衝着巫王,急呼:“父王小心!”
巫王一驚,掌中運了內力,握住一看,竟是一根寒光四射的□□,形狀尺寸,不似出自軍中,倒像是江湖人慣用的暗器。
廝殺聲和兵戈撞擊聲很快從水中傳來,兩名銀刀死士邊戰邊退到巫王兩側,沉聲稟道:“王上,有埋伏!”
巫王拿起手中那支□□端詳片刻,看見箭尾處刻的蘭花標記,驟然冷笑一聲:“孤和西楚勝負未分,這些跳梁小兒,便沉不住氣了麼?”
語罷,對準某處,猛地擲出手中之箭,立時有人悶哼一聲,在水中暈出一片血色。
這些刺客熟悉水性,水鬼一般敏捷的躲閃着,伺機攻擊,有幾名死士已被他們暗器所傷。顯然,是針對他們精心準備的一場刺殺。
子彥亦掣劍退到巫王身側,警惕的觀察四周水域。
他執掌暗血閣多年,自然知道,那蘭花標記出自淮國一個暗殺組織——冥蘭教。這些刺客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也難怪巫王一眼便識破了。
只是,如今雲楚之間,大水汪洋,交通斷絕,淮國定然也受到水患波及。巫王抵達漢水還不到半日,這些刺客便緊追而來,未免有些太快了些。
除非是機率極低的巧合事件,否則,這漢水之上突然掀起的驚濤駭浪,只怕與淮國脫不了干係。
可區區一個淮國,如何會知道這水底的秘密,又哪裡來的本事,去引發神女之怒。
巫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森冷的雙目,驟然一縮,滲出沉沉寒意。
激盪的江水,掀起層層浪花,遮住視線,敵在暗,而他們在明,形勢對巫軍很是不利。更何況,從回鶻嶺一路跟隨巫王來到漢水,將士們長久浸在水中,即使口中銜了薜荔,也多少受了水中夭黛之毒的影響,體力和武力都大幅下降。
若對方早有預謀,在漢水設下重兵埋伏,僅靠這些銀刀死士,根本不可能保護巫王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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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阿蒙帶路,南雋和幽蘭終於在落霞坡被沖毀的楚軍大營裡找到了失蹤多日的九辰。
被大水包圍的王帳裡,滿地都是枯死的薜荔枝,枝葉俱變作了深濃的烏色,像是吸進了墨汁一般。兩名軍醫依舊昏死在角落裡,尚未醒來。
阿蒙落在枯枝纏繞的牀頭,急得不停拍動溼淋淋的翅膀,用堅硬的鷹喙去啄那些密密麻麻纏在一起的枯枝。幽蘭猛地會意,抽出彎刀,唰唰幾下斬斷那些薜荔,撥開一看,九辰果然被裹挾在裡面。
幽蘭大喜,欲用手扯開那些斷枝,便聽南雋急聲阻止:“且慢。”
“枝上有劇毒。”南雋補了句,示意幽蘭用刀去撥。
幽蘭點頭,小心翼翼的把纏在九辰身上的所有薜荔枝清除乾淨,望着那少年蒼白俊美的臉龐,眼眶一熱,輕聲喚道:“阿辰,醒醒。”
過了好一會兒,九辰才慢慢睜開眼皮,茫然盯着帳頂許久,才似恢復了神智,試探着問:“阿幽?”
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清亮,不復乾啞,就連喉嚨,也彷彿被蜜水滋潤過一般,很舒服。
他又是一怔。昏迷前的記憶,零零碎碎的衝入腦中,他試着活動了一下左肩,剛一動,肩頭果然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伸手一摸,那一片衣料已經裂開了好幾道口子,邊緣處,溼膩膩的,應是粘的血跡。
是鞭傷。他的確是到過楚營,他的記憶沒有錯亂。
可奇怪的,他當時氣血亂竄,肺腑絞痛,喉間也不斷涌出烏血,分明就是日丹毒發的徵兆,爲何此刻醒來,非但沒有毒發之跡,四肢百骸反倒似充盈了無限力量,連內息都平穩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自從兩年前在百獸山被暗流衝的五臟俱傷,他經脈大傷,內力大損,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坦過。
幽蘭見九辰神色不大對勁兒,忙問:“可是哪裡不適?”
九辰搖頭,心裡忽然難受的厲害:“無事。方纔,我好像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
很深很深的水底,沉睡着的女子,以及纏繞在她四周的薜荔與女蘿。不同的是,這一次,那女子的容顏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有了清晰的五官輪廓。只是距他有些遠。
他想走過去看個清楚,那女子的身上,忽然生出許多薜荔,枝葉交錯,迅速生長蔓延着,纏繞成一張巨大的網,將他密密實實的包裹在裡面,令他不能移動分毫。
那些畫面,真實的像是真的發生過一般。
南雋把帳內帳外都搜檢了一圈,確定再無其他楚兵,才放心的走回牀邊,望着久別多時的好友笑道:“殿下平安無恙,臣便放心了。”
九辰乍聞南雋的聲音,幾乎疑是夢裡,心頭一熱,又驚又喜:“阿雋?”
他撐着牀便欲起身,這一動,卻牽扯着全身傷口都疼了起來。九辰驀地皺起眉毛,驚疑不定。
爲何,他身上那些早已化膿的傷口,都恢復到了最初受傷的樣子。一處比着一處,叫囂着疼痛。
“殿下身體虛弱,切勿勞力。”
南雋及時勸止,打量着天色道:“此地危險,咱們須得儘快離開。”
暴雨雖有停歇的跡象,但大水還未退去,帳外擁阻的水,依舊可以沒過膝蓋。
南雋擔憂九辰的傷口再沾了水,引發炎症,連忙把自己的披風接下來,給他披上,然後揹着他一路涉水朝營外走去。
走出楚軍大營,已有馬車在岔路口等候。
見南雋過來,駕車的兩個年輕人立刻迎過來,恭敬的喚了聲“少主”,便幫着他將九辰扶進馬車。
說來也怪,這瞬息的功夫,大水竟已退去不少,只淺淺沒過腳腕。連原本暗沉沉的天際,也慢慢透出些許亮光,有雨晴天霽之象。
連南雋心中都不由騰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等三人都上了車,趕車的年輕人鞭子一揚,馬車便輕快的在泥濘的道路上飛馳而去。
故友重逢,又是在這異國他鄉,九辰和南雋心中都是百感交集,萬千話語,最終只化爲幾杯濁酒,灌入腸內。
南雋一路上談笑風生,自始至終都沒問起九辰眼盲之事,一言一行,皆待他如昔時一般。
九辰也只問了南央的身體狀況,對端木一族在西楚的經營絕口未提。
幽蘭見兩人如此,忽然有些明白,以九辰淡漠的性情,如何能與這位端木族的少族長成爲至交好友。
又行出數裡,前方,忽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少主,章路長從漢水傳來急信!”是端木族的傳信使。
漢水?
南雋眉心一跳,吩咐停車,面上不動聲色,笑着同九辰道:“殿下稍等,臣去去就回。”
說着撩袍跳下馬車,特意把那信使叫得遠遠的,細細問明情況。
“風淮兩國,在漢水設下重兵埋伏,王上只帶了二百死士浴血突圍,情況危急!”
信使一字字複述原話,急得一頭大汗。
南雋變色,沉吟片刻,卻吩咐:“你先帶着漢雲兩路去與章季會和,務必抵死護王上週全。等我安置好殿下,便去與你們會和。”
“是,少主!”
信使得了命令,不敢耽誤,立刻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南雋心神不寧的回到車中,沉眉思索餘下之事。
正籌謀着兩全之策,忽聽九辰沉聲道:“你既喚我一聲殿下,巫國之事,何不與我商議?”
幽蘭驚訝的望着九辰。
九辰自己心中也在打鼓。今日一夢醒來,他不僅能自如的調動內力,竟能將數裡之外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可究竟爲何,他心底深處,總是不時涌出一絲莫名的沒有緣由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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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雋見終是瞞不住,倒也釋然了,便把漢水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末了,坦然道:“風淮既敢埋下重兵,必是預謀已久,準備充足,單靠端木族那兩路人馬,只怕撐不了多久。”
餘下的一部分話,他沒說。巫軍遠途苦戰,傷亡慘重,糧草幾乎已經消耗殆盡。而南方諸小國,向來唯西楚馬首是瞻,根本不可能給予巫軍支援。
但九辰定是明白的。
車廂一時陷入沉默,只餘馬蹄踏過泥水的達達聲。
幽蘭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入目處,是不見盡頭的澤地,而澤地中,許多衣衫質樸的百姓,或爭相奔走,或抱頭歡呼,卻是一派團圓歡喜的景象。
按理說,這場水患,毀了無數良田屋舍,百姓們不該悲傷消沉麼?
南雋也注意到外面的景象,便命停車,拉住一個過路的老者,問:“老伯,這裡出了何事?爲何大家都如此開心?”
那老者也是紅光滿面,朗聲笑道:“你肯定還不知道罷,剛剛大水突然退去,那些被淹死在水裡的人,竟然都活過來了。大傢伙一聽消息,全從山上跑了下來,去找失散的親人了。”
三人聞言,俱是詫異不已。
屋舍沒了,可以再蓋,良田毀了,可以重新耕耘,唯獨這人沒了,是無可挽回之事。
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佛顯靈,竟能活死人,肉白骨,從鬼門關裡搶了那麼多人回來。
幽蘭被這番劫後餘生的情緒感染,笑問:“老伯也是在尋自己的家人麼?”
老者果然哈哈一笑:“有人在前面山頭見過我老伴和孫子,我正要去接他們回家哩!”
說着,又拍了拍扛在肩頭的一袋乾糧,滿目崇敬道:“老朽知道,定是九州公主的亡靈,在護佑着這漢水周圍的百姓們,大家才能死裡逃生,免去一劫。等會兒,老頭子我還要帶着這些祭品,去漢水拜祭公主。”
聽到“九州公主”四字,九辰一怔,心底好不容易消去的那股悲傷,又浮了上來。
從小到大,他不知在多少書簡中看到過關於這位公主隻言片語的記載,耳中也不知聽到過多少關於她的傳奇故事。
寥寥數語,足以勾勒出她波瀾壯闊的一生。
那時,作爲局外人,他對她有過敬佩,有過困惑,甚至因爲那半張破雲弩草圖,將她引爲知己,只恨生不逢時,不能與她當面討教。
可自從他們之間有了血緣的牽絆,他一時間,倒不知道自己對她,究竟是怎樣的感情了。
如今一夢醒來,他腦中總控制不住的浮現出夢中奇怪的畫面,再聽到這四字,只覺心底空蕩蕩的,似是遺落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又想不起來,以至於泛出莫名的悲傷之緒。
南雋忙道:“近日,漢水只怕就要開戰,老伯還是先避避風頭,晚些時日再去祭拜公主。”
老者果然一臉震驚,片刻後,竟開懷大笑道:“今日真是連遇貴人,又讓老頭子躲過一劫。”
見他們馬車方向是向北,關切的問:“幾位小友是要往北邊去嗎?老朽倒是知道一條密道,保你們平安過了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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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此刻,漢水之上,卻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戰鼓擂動聲。
大水退去後,那些水鬼再無藏匿之地,很快便被巫王和離恨天合力斬於劍下。
到底是師出同門。兩人雖敵對多年,並肩殺起敵來,倒是異常的有默契。能用一招解決的,決不多出半招。
乍聞鼓聲,兩人皆是一驚。也同時意識到,今日之血戰,不過剛剛開始。
巫王隔水望去,只見數裡外的一處山坡上,密密麻麻陳滿甲兵,只怕不下萬餘,最高處豎着一面白色繡着水神圖騰的大旗,正是淮軍旗幟。
立在旗下的,是一個長相甚是文弱的青袍公子,只披了件極輕便的護心甲,便再無多餘防身之物。
這邊戰鼓初歇,又有低沉悠長的號角聲,從另一側山上緩緩響起。子彥循聲一看,又有黑壓壓的士兵連成一線,從西北方向的山嶺上冒了出來。不同的是,這些士兵手中抗的不是白旗,而是屬於風軍的金色飛鷹大旗。
一個大漢,推着一個坐在輪椅中的布袍男子,分開衆人,緩緩從中間行了出來,隔着江水,與巫王目光交匯。
“是薛衡。”子彥眉心驟然一擰,低聲道。
巫王不可置否,脣線緊抿着,半晌,哂然一笑:“孤當是誰?原來是我巫軍的手下敗將。”
九州皆知,數月前,薛衡舉三十萬大軍攻打劍北,結果敗在了巫國兩個少年將軍手下,鎩羽而歸,還丟了壁亭。
語罷,巫王又將目光移到另一側,依舊是哂然笑道:“淮國祜公子既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本事,之前屈尊待在孤的威虎軍中做名馬前卒,真是明珠蒙塵,委屈你了。”
他內息深厚,隔着翻滾的江水,聲音依舊清晰的傳到兩邊山頭每一個士兵的耳中。
薛衡淡淡一笑,遙遙施了一禮,道:“劍北之恥,薛衡日夜銘記,不敢忘卻。今日,便藉着這神女之怒,來向王上討債了。”
東方祜卻始終沉默。
巫王負袖,眉間又恢復了往日睥睨一切的威嚴霸氣:“國師既有興致,孤定奉陪到底!”
倖存下來的死士們,自覺的圍成扇形,拱衛在巫王身前,一面抵擋水流的衝擊,一面露出視死如歸之色,逼視着在數量上絕對碾壓他們的敵兵。
於死士而言,只有身處絕境,他們的主戰場,才真正到來。
兩側戰鼓又擂動起來,鼓點如雨,已是進攻的信號。
喊殺聲潮水一般,驟然從山上席捲而下,震得剛剛平靜下來的江面又劇烈激盪起來。
巫王舉起青龍劍,劍刃上沾的血色,一直淌流到他手臂上。
他縱聲長笑,竟一點點舔掉臂上之血,振臂高呼:“今日,孤與爾等共死戰!”
有阿語陪着,即使葬身此地,他又有何憾?
死士們精神一振,周身血性被激發出來,唰唰舉起銀刀,齊聲吶喊:“共死戰!共死戰!”
餘音未落,漫漫水澤之上,忽然冒出兩股人馬,踩着江天那一線,朝這邊奔來。
“我等亦與王上共死戰!”
嘶聲吶喊,聲如奔雷。
巫王不料生死關頭,竟有援兵從天而降,初時,還懷疑是風淮故意設的陷阱,等那兩路人馬走近了,見他們身上皆披着巫國黑龍旗面,纔敢相信,驚問:“諸位壯士從何而來?”
爲首二人語調鏗鏘道:“我等不過江湖草莽,昔日曾受世子殿下恩惠,一直未有機會報答。今聽聞王上有難,特趕來相助。姓名身份,不足掛齒。”
雀臺之上,那少年孤傲決絕的身影在腦中一閃而過,巫王心中一痛,道:“孤替巫國百姓,謝謝諸位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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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辰三人抵達時,漢水之上殺聲沖天,雙方廝殺的正慘烈。
臨岸的大片江水已被染成紅色,上面漂浮着密密的屍體,既有巫兵,也有風兵和淮兵。
僅存的一小股巫兵,已被逼到漢水邊上,再往後,就是洶涌翻滾的滔滔江水。離恨天和巫王渾身衣袍皆被鮮血浸透,劍刃也在滴滴答答流着血。子彥則持劍站在二人身前,昔日衝靜的雙眸,溢滿殺氣。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數萬大軍,他們的內力很快就被耗盡,到最後,也不得不和普通的士兵一樣,和敵軍近身搏殺。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驟然響徹天際,激得江面白浪衝天,緊跟着蕩起雷鳴般的波濤怒吼之聲。
漫天血雨飄落下來,數萬風淮大軍如見鬼魅,雙腳不受控制的往後退去!
馬車內,九辰臉色唰的慘白,登時血色全無。
他知道,這是有死士引爆了體內的血雷,以性命爲獻祭,爲主君開路。
這也意味着,巫軍已被逼入真正的絕境。
“你們聽,有動靜。”幽蘭側耳貼着車廂,忽道。
九辰耳力本就驚於常人,方纔被那聲血雷帶來的巨響擾亂了心神,纔沒注意到。此刻斂神一聽,果真發現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從車廂外傳來。
很細小,像是有無數小蟲在啃噬木頭。
因爲夭黛之故,這漢水本就是毒物叢生、人言鳥獸滅絕之地,南雋心一沉,隱隱覺得不妙,正欲掀簾探查,忽聽趕車的下屬在外面尖叫:“妖、妖怪!”
那聲音,說不出的毛骨悚然,像是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
九辰心中忽生出幾分怪異,他自覺警惕性還算可以,自失明後,對危險的感知也越發靈敏。爲何此刻,卻絲毫感覺不到危險的氣息,反而感覺,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溫暖氣息向他慢慢聚攏來。
“是薜荔!”
幽蘭驚呼。因爲一根根嬌嫩的綠芽,已從車廂底部的木板縫隙裡,鑽了進來,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氣蓬勃的生長着。
很快,這些小小綠芽,便變成一條條遒勁的薜荔枝,沿着車壁,佈滿整個車廂。
接下來的景象,卻令幽蘭和南雋屏住了呼吸。只見,那些纏繞在一起的薜荔枝,忽然枝葉齊齊一搖,轉變方向,慢慢向着車廂中的黑衣少年纏去。
等真到了跟前,那些薜荔枝卻並未真的纏上去,只是搖動着枝條,在九辰的面上來回拂動,動作很輕柔,不似要害他,倒像是在溫柔的和他訣別。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幼時,在讀到《列俠傳》中某節時,道俠無塵子劫後餘生,與戀人在夢中重逢,夢醒之後,才知佳人永去,物是人非,忽然徹悟大道,在石碑上刻下這兩行字,便遁入了雲蹤山中,至死未出。
呵,都是夢中相逢呢。
九辰緩緩挑起一側嘴角,感覺心底似被人生生挖出一個洞,那股莫名的悲傷不停地從洞底往外翻涌,令他胸口悶堵,有些透不過氣。
他忽然明白,爲何會覺得這氣息溫暖而熟悉。當日在巫山,他突破靈障,觸碰到神女樹古老的枝幹時,也曾有這樣的氣息,沿着他掌心,傳入經脈,令他遍體生暖。
他失明數月,一直能泰然處之,卻從未如此刻一般,渴望得到光明。
“能否,扶我下車?”
半晌,九辰低聲道,嘴角依舊輕挑着,嗓音,卻有旁人難以察覺的顫動。
幽蘭望着那些輕柔擺動的薜荔,忽然笑了笑,道:“好。”
他們三人這番單刀赴會,本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又何懼那些毒物猛獸?
南雋亦是灑脫之人,見狀,道:“殿下眼睛不便,待我把車駕到平坦之處,咱們再下車。”
語罷,展袖起身,自己先鑽出了車門。
幽蘭這纔想起,方纔那駕車的車伕被這些薜荔嚇暈了過去,他們又是行的山路,如今卡在半山腰上,的確正需人把馬車駕下去。
馬車很快行駛起來,走的又穩又快。南雋駕車的技術,倒是比那青年還厲害。
耳畔江水奔騰之聲越發清晰,奇怪的是,廝殺聲卻漸漸消失了。空氣中充斥的,也不再是刺鼻的血腥氣和令人神經緊繃的殺氣。
而是……一股輕柔和緩的氣息。
彷彿,他們是驅車行走在陽春三月、風景如畫的江邊,踏青遊賞,而非三國廝殺、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戰場之上。
幽蘭正困惑,馬車忽得戛然停止。
車外,南雋似是靜默了一瞬,才道:“殿下,到了。”
緊接着,車門被從外面推開,露出南雋帶了些古怪的俊面。
幽蘭只得收拾起思緒,先扶着九辰跳下馬車。
待看清眼前景象,她遽然變色,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終於明白南雋爲何會露出古怪之色。也終於明白,廝殺聲爲什麼會突然消失了。
這哪裡還是方纔從山上俯視時,那個伏屍數萬、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一根根遒勁美麗的薜荔枝,從翻滾的江水中冒出,舒展着枝葉,鋪天蓋地,瘋狂的滋長着。
從腳下開始,方圓數十里,觸目所及,全是看不到邊際的碧色,一直蔓延到遠山盡頭。
所有士兵的手腳及兵器都被薜荔枝緊緊的纏住,彷彿是一瞬間靜止了,身體尚維持着最後衝殺時的姿勢。就連在山坡上觀戰的薛衡也未能倖免,他的手腳和座下的輪椅上,也纏滿了碧色枝蔓。
而此刻,無論是深陷絕境的巫兵,還是精心佈下了埋伏的風軍和淮軍,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聚集到了同一個方向。
幽蘭仰首望去,只見浩浩湯湯的江水水面,竟被一道白浪分割成了兩半,而那白浪之上,飄浮着一個面色蒼白的紅衣女子,容顏絕美,青絲如瀑,層層疊疊的紅色煙羅裙隨風曼舞。她身披女蘿,發上與雙腕上皆纏繞着薜荔,不同的是,那枝薜荔上竟開着一朵朵白色的三瓣花,綴在她額間與滿頭青絲間,說不出的聖潔美麗。
而她周身上下最奪目之處,卻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彷彿包攬了天地間所有璀璨光華的眼睛,似月涌大江,似星散九天,只遙遙一望,便能想象,她一顰一笑時,那雙眼眸該是何等的黑亮靈動。
數不盡的薜荔枝,還在從源源不斷的從她體內生長出來,沿着江面,向被水澤侵蝕的土地上蔓延而去。薜荔吸食了被血染紅的江水,枝條漸漸由碧綠變作赤色,而江水卻盪滌一清,恢復了原本的清澈與青碧。
這分明是十分詭異且恐怖的景象,然而,卻無人覺得可怖,反而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九辰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頭,而後,輕輕顫抖起來。
“不——!”
一聲淒厲的長嘯,驟然響徹長空。幽蘭舉目一望,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青衣男子,竟是催動劍氣,不顧一切的朝那道水浪衝了過去!
眼看着他已竄至跟前,那水浪似長了眼睛般,猛地砸下一個浪頭,直接將他捲回了案上。那青衣劍客卻不放棄,依舊玉石俱焚般,催動劍氣往前衝去,試圖靠近水浪。
結果還是一樣。
仔細想來,這道水浪既能劈開漢水江面,必是被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驅使着。而這力量,絕不可能是凡人能對抗得了的。
自出現在江面起,那女子周身樣貌雖栩栩如生,卻彷彿沉睡過去一般,對周圍的人和事沒有絲毫反應,一雙眼睛,也是定定的望着那蒼穹之昂。
這青衣男子的瘋狂行爲,好像終於令她有了一絲震動。
迎着初升的朝陽,她向南側過首,雙眸水波橫轉,對着人羣中的他,輕輕一笑。
一眼千年。
彷彿許多年以前,漢水之畔,那個面覆白紗的紅衣少女,回過頭,對他慧黠一笑:“還沒有人,敢從護靈軍手裡搶東西。”
“這劍上又沒刻你的名字,憑什麼說是你的?”
他心痛欲死。他知道,他終將失去她,她也終將離他而去。
從今以後,千世百世,這世上,再沒有他的阿語了。
形神俱滅。他連她的一縷香魄都留不住。
朝陽噴薄而出,把江水映得火紅。薜荔還在瘋狂生長,那紅衣女子凝在嘴角的一抹笑靨,連同她的身影卻漸漸融到了那片火紅中,直至徹底消失。
從她手腕上一路蔓延生長的那根薜荔,剎那之間,忽開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枝葉一展,在九辰面上極輕柔的拂過最後一下,便隨着那抹紅影,一起消失在了日光之中。
巫王終是沒等到那屬於他的顧盼,五臟六腑,酸脹的幾乎炸裂,徒勞的往半空伸出手,想抓住什麼,終究是沒抓住,“哇”得吐出一口淤血。
幽蘭眼眶一紅,恍然明白了這一切,轉頭一看,那黑衣少年空洞茫然的雙目中,已緩緩流出水澤,他整個身體都微微戰慄着,垂在身側的兩隻拳頭,亦被他攥得鮮血滴流。
越女關上,照汐站在城樓上,望着極遠處那片雲霞般絢爛的紅色,渾身劇烈一震,慢慢跪倒下去。
他身後,一排排護靈軍將士,亦向北無聲跪落。
巫國昌平十五年,初春,南方諸國遇水患,盡成澤國,巫軍伐楚不利,被困漢水,風、淮埋伏兵於上游,欲一舉殲之。巫軍垂敗之際,漢水忽生異,白浪斷江,九州公主芳魂顯於上,以神女之威,化薜荔止干戈,巫國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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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九辰的眼睛終於重見光明。
幽蘭告訴他,那日,一切平靜之後,被截斷的江面上,緩緩走出一個周身披着黑袍的女子,把一雙鮮活的眼睛交給了離恨天。
那女子只留下一句:這是公主最後的心願。便復消失在江水深處。
離恨天看到那雙眼睛時,竟如一個孩子般,大哭起來。
他稱那女子爲“瀧歌”
“她曾是九州公主手下最出色的殺手。”幽蘭解釋道。
講完這些,幽蘭望着對面的少年,滿是眷戀不捨,道:“我須回趟風國。”
薛衡連吃了兩次敗仗,在風國威名大損,風王又突然病重,巫紫曦母子只怕要趁機下手,她需得回去幫助阿弟贏回這一局,讓他爲王之路上再無障礙,才能放心離開。
九辰自然明白其中關節,想也不想,道:“我陪你一道去。”
幽蘭笑着搖頭,道:“你剛換了眼睛,正需休養,萬不可功虧一簣,辜負了離俠和九州公主。”
見九辰臉色略沉,她輕笑道:“殿下若真想幫我,其實,只消寫封信而已。”
九辰默了默,果然提起紙筆,速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短信,裝入竹筒,封了漆後,又在筒上寫了四字“阿劍親啓。”
剛擱下筆,一股少女獨有的幽香之氣,襲入鼻尖。幽蘭已從後面緊緊抱住他,臉緊貼在他單薄卻有力的背脊上,道:“最多兩年,等我回來……我們再也不分開。”
九辰緊握住她的手,許久,嘴角一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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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蘭離開後,九辰除了悶在帳中看書,便是到漢水邊獨坐。有時,一坐就是一整日。
他眼睛還在恢復之中,並不能長時間的盯着書,每天看看日出日落,倒成了消遣的好辦法。
伐楚數月,垂文殿中的奏簡已堆積成了小山。
又在漢水駐紮月餘,巫王不得不拔營回滄溟。
兩月來,除了對着幽蘭,九辰沒有對其餘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包括他和離恨天。
巫王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到了拔營的前一日,竟是生生病倒了。
入夜,子彥依舊準時來侍奉巫王服用湯藥,待碗中藥盡,他沒有同往常般告退,跪在榻前,平靜問:“父王可知,殿下爲何化名九辰?”
巫王不料他突發此語,一時倒怔住了。
子彥擡起頭,緩緩道:“日月星辰,春秋代序。沒有星,焉會有辰?”
巫王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瞬間如白紙般慘白。
子彥笑道:“殿下最難解開的心結,就是阿星。”
說完,眼眶卻是徹底紅了。
次日一早,大軍開始拔營。巫王又去帳中探望九辰,沒有找到人,心中一動,徑自往漢水尋去。
到時,正值日出時分。
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而出,那少年通身都融在耀目的金色之中,讓人無端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巫王陡然憶起那日漸漸消失在這片絢爛之中的紅色身影,心中大慟,脫口喚道:“辰兒!”
那少年背脊僵了片刻,大約是巫王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
半晌,才轉過頭,沉默的望着巫王。
過去的十八載歲月,在眼前飛掠而過。
腦中浮現的,一時是東苑大營中,那個提着把笨重的青銅劍、跌跌撞撞朝他走來的少年,一時是鰣魚宴上,那個躲在角落裡默默吃完宴,便拉着其餘王族子弟一起搶彩頭的張揚少年,一時又是輾轉在刑杖下、冷汗淋漓的直視着他的倔強少年。一轉眼,卻又變作了站在威虎軍大營中,對着一副沙盤指點江山、雙眸灼亮的少年。
而他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的畫面,竟是那個清晨,在威虎軍的大營中,他說“孤讓你死士營的主帥。前提是——平安歸來。”,那少年雙眸中乍然騰起的亮色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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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後,巫王託南雋從滄溟捎來禮物。
那是一根磨製極精巧的骨笛,以冰絲穿着,與死士令很相似,只是,笛身沒有繁複的圖騰與花紋,只在尾部刻着“平安”二字。
九辰不解。
隨笛而來的,還有一封巫王親筆書信。
信中別無贅語,只寫着一行字:幸得阿星骸骨,製爲骨笛,佑吾兒平安。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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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番外1:昨夜星辰昨夜風
這一年, 滄溟城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纔剛到十月末, 天空便扯絮一般飄起了鵝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佛祖顯靈了!”
由於年中一場大旱,許多地方的農田都顆粒無收, 這瑞雪一下,無疑是來年豐收的好兆頭。百姓們面上沉積了數月的晦氣與喪氣一掃而光, 紛紛奔走相呼, 在門上、窗上、樹上等一切可掛東西的地方繫上祈福的紅綢條。
最後, 向東南而拜,叩謝已齋戒七日, 在南山寺祈福的巫王。
明明是難熬的嚴寒天,空氣中卻處處洋溢着喜悅的氣息, 硬把寒氣都壓了下去。
而喜氣最濃最熱烈之處,無疑就是巍峨宏闊、人人敬畏的巫王宮了。
巫國以黑色爲尊, 巫王巫後又尚簡,連帶着整座巫王宮的裝飾風格也是沉悶悶的,威嚴有餘, 生氣不足。一入夜裡,整座王宮更是如一頭盤踞在高處的兇獸般,俯瞰着滄溟城。
今夜的巫王宮,卻破天荒的熱鬧而喜慶,從宮門到後山東苑大營,數千盞明燈依次點燃, 點綴在各個角落,連成極壯觀的一片, 遠遠望去,仿若天懸星河。
宮人們穿着司衣局新發的御冬棉袍,在積雪的宮道上和飛舞的雪花中來回穿梭,凍得紅撲撲的臉上,俱是喜氣洋洋。
其中最扎眼的,就是新上任的內廷大總管晏嬰了。
只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紅織錦棉袍,布料是上好的蜀錦,邊上滾着金絲,配上那張笑容可掬的白皙面皮,端的是紫氣罩頂、貴氣環繞。若非手中握着柄拂塵、聲音明顯尖細,走到大街上,只怕會被人誤認爲是個慈眉善目的貴族老爺。
“慢着點,慢着點,這些鰣魚可是王上命人用氈子密封着,從江南運過來的,足足累死了十幾匹馬,比你們都金貴。”
五名年輕力壯的小內侍,正擡着口大缸走過來,裡面養着還能活蹦亂跳的鰣魚,因走得急,地面又滑,其中一個小內侍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整個大缸都跟着歪了歪。
晏嬰眼疾手快的頂住,才避免缸碎魚飛,對着那小內侍就是一頓數落。
他聲音並不算嚴厲,那小內侍卻嚇得渾身發抖,跪在一旁便磕頭求饒:“奴才知錯!晏總管饒命!”
宮人們心知肚明,這晏嬰雖天生一張笑臉,最善左右逢迎,可整治起人來有的是手段,若不然,也不會這麼快便爬到內廷總管的位子。
這次陪巫王去南山寺祈福的,只有兩個大監,一個是前內廷總管胡喜,一個就是副總管晏嬰。結果,祈福第一日,給巫王備的禮服上,被老鼠咬了一個大洞。這實在是大大的不吉,大大的晦氣,巫王大怒,當場便把胡喜斬了。
按理,胡喜擔任內廷總管多年,不知準備過多少宮宴典儀,從未出過差錯,這次竟栽在一隻耗子身上,實在是……一言難盡。
再加上回宮後,巫王便擢升副總管晏嬰爲內廷大總管,由不得人不浮想聯翩。
不過當事人晏嬰對這等流言蜚語,似乎並不大在意,永遠都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並充分發揮自己拍馬屁的特長,把巫王伺候得很是舒心。
譬如今夜,要趁着這場瑞雪給文時侯補辦生日宴的建議,便是晏嬰提出來的。
文時侯生辰本是在六月,可今年巫國大旱,巫王下令宮內和各大臣府邸禁絕一切遊樂宴會,才把鰣魚宴給耽誤了。
巫王一直有這個心事,卻顧忌災情和朝中言論,不好主動開口,晏嬰這建議一提出,果然令他龍心大悅,不僅立刻批了,還誇他辦事妥帖,賜了這件花團錦簇的棉袍給他。
“命就罷了。再有下次,那雙腳,就別白長在腿上了。”
晏嬰抖了抖錦袍上的雪,許是心情好的原因,倒沒跟這小內侍計較,又訓誡了兩句,便放他和其餘小內侍一道擡着缸走了。
每年的鰣魚宴,是堪比中秋、上元的盛事,隆重講究,有頭有臉的朝臣和王族世家都要赴宴參加,司膳房的廚子們要絞盡腦汁烹飪各種口味的鰣魚,其餘各司也要絞盡腦汁去想各種好玩有趣的遊戲和彩頭,供文時侯和其餘少年取樂。
以往,晏嬰雖協助胡喜辦過許多場,對宴會一整套流程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今夜這場鰣魚宴,卻是他第一次以內廷大總管的身份來張羅主事,意義自然非同一般。除了事必躬親,盯緊每一個環節,他還格外費心思,提前幾日就把鰣魚的各種做法和宴會上準備的小遊戲整理成冊,交給宴會的主角——文時侯來挑選。
把一套溜鬚拍馬的功夫,做的極爲漂亮。
從早忙到晚,晏嬰已累得腰痠背疼,眼見着宴會就要開了,他才稍稍有機會喘口氣,準備去垂文殿伺候巫王更衣赴宴。
一路走着,雪花還在飄,喧囂聲倒漸漸小了。宮人們窸窸窣窣的低頭行走,見了他,都會低喚一聲“晏總管”,自覺的讓開道路。
晏嬰很享受這種感覺,步子也不由放得悠閒起來,正愜意的吹走幾片撲面而來的雪花,冷不防,耳邊傳來“譁——”的沖水聲。
四下都很安靜,這水聲便顯得格外突兀。
晏嬰又是個耳朵尖的,一抹困惑爬上眉頭,左右一掃,才發現走到了采綠湖附近。
那聲音,就是從湖邊上傳來的。
整個王宮上上下下,都在忙着鰣魚宴的事,這大冷的天,誰會在這裡躲着?
晏嬰納罕着,生怕出了什麼紕漏,或者哪個宮人犯懶,便放輕腳步,循聲走過去,一探究竟。
待撥開一片蘆葦叢,看清裡面的情況,晏嬰卻怔了怔。
那湖邊站着的,竟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小少年,穿着件極普通的黑色單袍,頭髮隨意的束在發頂,鬢角還淌着水流。
此刻,那少年正拎着只笨重的木桶,單膝蹲在湖邊,手法熟練而利索的從湖裡灌了滿滿一桶水出來。而後,在晏嬰驚愕的眼神裡,“嘩啦”一下把桶裡的水澆到了自己身上。
剛剛那突兀的沖水聲,想必就是這麼傳來的。
這天寒地凍的大雪天,采綠湖就算沒結冰,那湖水也必然冰冷刺骨。這少年卻渾然不覺,甚是暢快的抹了把臉,便把木桶往蘆葦叢裡一丟,藏好。
想來,是經常過來這裡沖澡的。
晏嬰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連縈繞在心頭的那股喜氣也突然變得索然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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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巫後一入席,笙歌響起,鼓樂齊奏,鰣魚宴纔算正式開始。
王與後皆穿着精美華貴的禮服,一個龍章鳳姿,一個雍容華貴,並肩一站,端的宛若仙人。
大殿裡,左右兩側各擺了三排食案,宮人們魚貫而入,在案上擺滿珍饈美酒。入宮赴宴的大臣和王族世家,皆攜家眷拜過巫王巫後,纔敢按品階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因爲下雪的緣故,各家的公子小姐們都穿着新制的棉襖,顏色鮮亮,做工精緻,面料上或繡着雲紋,或刺着福字,擠在一起很是喜慶。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中,殿外衝進來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眉眼清秀,神色張揚,通身罩在一件大紫色的織錦斗篷裡,頭戴紫金冠,腰繫紫玉帶,腳蹬一雙紫色的貂皮靴,說不出的貴氣逼人,活生生一個小仙童下凡。
不消說,便是今夜鰣魚宴的主角,文時侯巫子玉了。
一羣內侍氣喘吁吁的跟上來,緊密的護在巫子玉身後及兩側,生怕他摔了磕了。
巫王冷峻的面容終於露出笑意,招了招手,叫巫子玉過去御座那邊。
巫子玉隨隨便便的行了個禮,便笑嘻嘻的纏到巫王身邊撒嬌,不知講了個什麼笑話,惹得巫王和巫後齊聲笑了起來。
“王上。”巫子玉攀在巫王腿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指着左首一案道:“待會兒開宴,子玉想坐離王上最近的位置。”
聲音軟糯糯的,滿是討好。
晏嬰侍候在一旁,正給文時侯抓點心,聞言,眉心一跳。
殿中諸人似乎也跟着靜默了一瞬,只見巫王隨意睨了眼那食案,吩咐:“晏嬰,把世子和文時侯的食案調換一下。”
巫後嘴角的笑意,凝滯了一瞬,便繼續端莊美麗的笑了起來,風姿儀態,無可挑剔。
晏嬰應命,連忙組織內侍去搬起兩個食案,調換位置。
於是,殿內重新恢復了熱鬧喜慶。也無人注意到,殿門外,站着一個七八歲的黑衣少年,正靠着廊柱吹雪。
等裡面忙活完了,他才若無其事的走進大殿,同巫王、巫後行過禮,在調換完畢的食案後坐下了。
晏嬰打眼一看,這位小殿下,已經換了身乾淨的黑袍。雖然款式看起來沒什麼變化,可在滿殿鮮亮喜慶的貂裘、斗篷與棉襖中,這麼件單薄的黑袍,依舊是獨樹一幟,格外扎眼。
很快,大殿裡年紀相仿的王族子弟和世家公子都圍到文時侯的案邊,去恭維他那身耀目的紫色貂皮衣和巫王賞賜的小玩意。
那黑衣少年卻始終默默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對鄰桌的喧囂不聞不問,儼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殿下對棋譜感興趣?”
見秘密被撞破,黑衣少年迅速把偷偷帶來的棋譜藏回袖中,擡頭,只見一個身穿淡黃錦衣的少年,正挑着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你是何人?”
他冷冷問。俊美的小臉上,略有警惕。
錦衣少年十分自來熟的在他案邊坐下,左右一顧,從懷中掏出一本秘籍狀的東西,眼角一勾:“這是我從南山寺老僧那兒搞來的,圍棋大師韓春子絕筆之作,前朝孤本,只此一份。”
黑衣少年眼睛驟然一亮,旋即發現不妥,立刻又沉下臉,並不接。
“殿下,你這麼不賞臉,讓我很沒面子吶。”錦衣少年悠悠牢騷,一面翻着那本棋譜,在其中一頁停下,直搖頭道:“這珍瓏棋局,我研究了兩日都沒搞明白,真是讓人頭疼。”
黑衣少年雖繃着小臉,一副閒人勿近的表情,可畢竟孩子心性,哪裡禁得住他如此引誘,忍不住悄悄往棋譜上掃了一眼。不看還好,這一看,眼睛就再也挪不開了。
“如何?我沒騙殿下罷。”錦衣少年得意的挑了挑那雙鳳目。
“嗯。”黑衣少年含糊的應了聲,手已按在那頁棋譜上,癡迷的看了起來。直到宴會開始了,都渾然不覺。
“小畜生,你不坐在自己席位上,纏着殿下做什麼?”
一聲呵斥驟然傳來,打斷了神遊天外的兩人。
錦衣少年本是歪歪斜斜的坐着,一聽這聲音,立刻規規矩矩的坐正,小心的答道:“回父親,孩兒是看殿下也對圍棋感興趣,近日新得了一本棋譜,便想着與殿下討教一二。”
“住口!”來人似乎怒氣更盛,罵道:“你是什麼身份,殿下是什麼身份,也敢如此僭越!還不快回去,你自己不知上進也就罷了,休要連累了殿下。”
九辰皺了皺眉,擡頭一看,是個麪皮白皙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紫色蟒服,腰間配一條紫玉帶,儒雅斯文。
旁邊立刻有臣僚悄悄勸道:“左相快息怒。這可是文時侯的生日宴,要是給王上看到就不好了。”
原來是左相南央。
“你別罵他了。是我想看棋譜,才請他坐過來的。”九辰道,眼睛始終不離棋譜。
南央卻不領情:“殿下不必替這小畜生開脫,回府後,臣自會嚴加管教。”
九辰嘴脣動了動,還想再說,那錦衣少年卻搶先一步道:“孩兒知錯。孩兒這就回自己的席上。”
起身走時,卻把那本棋譜留了下來,悄悄衝九辰眨了眨眼睛。
九辰一怔,只聽那錦衣少年迅速說了句:“我叫南雋。”便規規矩矩的跟着他父親一道入席了。
接下來,便是宴會的例行環節。
巫王起頭,親自給文時侯唸了段生辰賀詞,滿殿的文武百官紛紛附和,變着花樣的把文時侯誇得天花亂墜,而後便輪流着到御案前去給巫王和文時侯敬酒。
文時侯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小屁孩,哪裡能喝酒,自然是巫王巫後代飲,百官少不了又是一番溜鬚拍馬。
九辰帶着其餘王族子弟一道敬完酒,便默默在殿中搜羅了一圈吃的,把各種口味的鰣魚都嚐了遍,又給自己盛了碗鮮美的魚湯,才心滿意足的坐回到案後,偷偷翻看藏在案下的、南雋剛送的那本棋譜。
“王上。”
見衆人吃得差不多了,晏嬰躬身,在旁邊眯眼笑道:“大夥兒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是不是該尋點樂子了?”
這是提醒巫王,到了宴會遊戲時間了。
巫王自然不會反對,只摸了摸巫子玉發頂,笑道:“子玉今日想玩什麼遊戲?投壺還是射覆?”
巫子玉撅起嘴巴:“這些都太沒意思啦,子玉想玩個新鮮的。”
“哦?”巫王挑眉,略有好奇。
晏嬰眼睛幾乎笑成了一彎月牙,稟道:“回王上,今日這遊戲,是侯爺親自挑的呢。”
巫王恍然,撫須笑道:“你倒是有心。”
巫後溫柔一笑,亦道:“晏嬰,還不快讓人擺出來,讓本宮和王上開開眼。”
“諾” 晏嬰恭聲應下,便下去張羅了。
殿中其餘人也聽到了他們對話,紛紛好奇的探出頭,想看看這位新上任的內廷總管到底使了什麼法子,來討巫王和文時侯歡心。
不多時,晏嬰去而復返,笑着打了個揖,道:“老奴斗膽,懇請王上王后及各位大人移步殿外。”
“什麼遊戲啊,竟然還要去外面。”
“是啊是啊,我也沒聽說啊。”
“先去瞧瞧再說,看他能搞出什麼名堂。”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的不可開交。
巫王和巫後俱露出好奇之色,便一左一右牽起文時侯,朝殿外走去。其餘人也趕緊跟了上去。
每到這個時候,九辰會異常興奮。
他對這些遊戲本身並無興趣,真正感興趣的,是遊戲設的彩頭。
有價值不菲的珠寶玉器,有鑄造奇巧的各類武器,有前朝名將留下的戰甲,有會學人說話的鳥兒,各類稀罕的寶貝,應有盡有。只要贏了遊戲,就有機會得到其中一件。
前段時日,他的弓壞了,一直想換張新的。早就瞅準了這個機會。
“這、這是什麼東西?”
衆人出了殿,往下面一看,只見殿前的空地上,從左到右,整齊的停放着十輛馬車,俱用厚實的黑布簾遮得嚴嚴實實。
巫王也按捺不住好奇,問:“晏嬰,這些就是今日的遊戲?”
晏嬰躬身笑道:“回王上,這既是今日的遊戲,也是今日的彩頭。”
九辰聽了,大是失望,看來,他是沒機會換把好弓了。
巫後便代衆人問:“晏嬰,這是何意?”
“回王后,這十輛馬車,每一輛馬車裡都裝着一匹馬,但只有一輛馬車裡裝的是真正的汗血寶馬,其餘九匹都是普通的馬。今日玩兒的遊戲,就是‘猜馬’。”
立刻有人問:“怎麼個猜法?”
晏嬰臉上堆滿笑:“憑聲猜馬。待會兒,老奴會命人從左邊開始,往這些馬身上各刺一劍,讓它們發出慘鳴聲。諸位大人可以根據它們的聲音判斷,究竟哪輛馬車裡裝的纔是汗血寶馬。”
巫子玉激動的拍手:“這個好玩兒!晏嬰,待會兒本侯要重重賞賜你!”
“老奴謝侯爺。”晏嬰知道,今日這注,他算是壓對了。
衆人又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有人覺得刺激新鮮,有人覺得太過血腥殘忍,也有人作壁上觀,不發表意見。
最終,又是巫王一錘定音:“既然子玉喜歡,那邊開始罷。”
衆人不由感嘆,王上對文時侯的寵愛,那真是其餘王族子弟望塵莫及的,包括世子。
以往,都是胡喜充當司儀,主持遊戲。今年,這個任務自然就順理成章的落到晏嬰頭上了。
不過,行事謹慎的晏嬰還是按規矩例行回稟:“王上,老奴不才,今夜就毛遂自薦,充當一次司儀罷。”
巫王道:“這本是你分內之事。”
晏嬰這纔敢走到衆人之前,扯起尖細的嗓音:“刺馬!”
話音剛落,最左邊那輛馬車裡,便傳出一陣淒厲的馬兒嘶鳴聲。
那羣負責刺馬的內侍,倒是被調教的十分利索。
緊接着,第二輛、第三輛……也依次傳出刺耳的哀鳴聲。
待最後一輛馬車裡面的聲音落下,晏嬰才轉過身,笑眯眯的道:“諸位貴人可聽清楚了?”
就算是在平常,這也顯然是武人們玩得遊戲,文臣們根本沒興趣參與。
更何況,今夜是文時侯巫子玉的生辰宴,幾個武臣雖然躍躍欲試,卻拉不下臉去跟一個孩子搶彩頭。
其餘與文時侯年紀相仿的世家子弟平日裡被這位侯爺欺壓慣了,沒人帶頭,自然都不肯當那個出頭鳥,得罪巫子玉。
說到底,這鰣魚宴上的遊戲沒幾個人當真。把巫子玉哄得開心,纔是最重要的。只不過爲了烘托氣氛,遊戲開始前,衆人總是要鬨鬧一番的,等真開始了,反而不鬧騰了。
巫子玉似也早習慣了這般場景,隨手指了指一個王族子弟,命令道:“你先猜。”
那孩子大約是出自王室極遠的一個分支,冷不丁被點到,登時打了個激靈,有些茫然的望着那十輛馬車。
巫子玉不耐煩的催促:“你到底選哪個?怎得這般磨嘰。”
那孩子頓時漲得小臉通紅,囁喏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
終於有一個武將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在那孩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那孩子點了點頭,才指着第四輛馬車道:“我、我選這輛。”
晏嬰遺憾的搖頭。
衆人又一同起鬨,象徵性的討論了一番,心裡卻明鏡似的,那武將定是刻意讓那孩子避開了正確答案。
至於最後誰會猜對,自然不言而喻。
巫子玉果然面露得意之色,又如法炮製,點了其他幾個王族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命他們選擇。那些孩子學聰明瞭,紛紛在“高人”的指點下,無一例外都選了錯誤的馬車。
不多時,場中只剩下了三輛馬車。
巫子玉也是見好就收,笑嘻嘻的攀着巫王衣袖道:“王上,這輪子玉想試一試。”
巫王自然鼓勵。
巫子玉走下臺階,裝模作樣的圍着三輛馬車繞了幾圈,正要說出晏嬰提前泄給他的正確答案,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卻搶在了他前面:“我選中間那輛。”
巫子玉一聽這聲音,火氣便蹭蹭蹭的往上竄,面上卻極力忍着,道:“這輪明明是我在猜,殿下爲何要橫加爭搶?”
九辰毫不示弱道:“你磨磨蹭蹭的轉來轉去,我當你猜不出來呢。再說了,我猜的不一定對,你可以選別的。”
他一開口,便替最開始被巫子玉欺辱的那個王族子弟出了口惡氣,其他還沒參與遊戲的王族少年也紛紛膽大起來,跟着起鬨:“對啊,殿下說的有道理。遊戲規則裡,又沒說一輪只能一個人猜。”說完,還都跟着九辰,去選中間那輛馬車。
這下,換成巫子玉小臉漲紅了。只不過,是被氣的。
根據晏嬰透露給他的信息,中間那輛馬車,也就是第九輛馬車裡,的確是真正的汗血寶馬。若選了別的,定然是錯的,可若選中間的,好像自己跟着他們選似的。
年年都是如此,明明是他的生日宴,一到遊戲環節,巫子沂仗着自己世子的身份,總要跟他對着幹,拉着其他人搶他的東西。
今年,他好不容易串通了晏嬰,想出這麼個主意,想贏上一局,沒想到又栽到了他手裡。
真是可惡!
最終,巫子玉憤憤不甘的選了另一輛馬車。
晏嬰悄悄擦了擦冷汗,勉強維持笑意,宣佈:“世子殿下勝。”
九辰本對那車裡的什麼汗血寶馬不感興趣,只是爲了噁心巫子玉一頓,才故意破壞他的“好事”。
不過,當他掀開車簾,看清那馬的模樣時,就再也挪不開眼睛了。
那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毛色油亮,雙目神采奕奕,既漂亮又威風。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那馬兒似乎也喜歡他,高興的噴着鼻息,拿鼻子往他手上蹭。
只不過,那馬的肚子上卻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一大片肚皮都被染紅了。那內侍刺馬時,竟然直接刺在了馬肚子上!
九辰急得不行,正想讓人去找醫官給馬兒止血,身後,忽然傳來巫王威嚴的聲音:“這匹馬子玉甚是喜歡,你是弟弟,便讓給他罷。”
九辰一僵,回過頭,就見巫子玉正委屈的偎在巫王身邊,淚眼汪汪的,顯然剛哭過一場。
“若是兒臣不讓呢?”九辰低下頭,鬼使神差的道。
巫王驀地皺眉,還沒開口,一人先怒斥:“放肆!”
卻是巫後。
九辰雙手陡然攥成拳頭,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鬆開,低聲道:“兒臣遵命。”
又戀戀不捨的看了幾眼那匹白馬,才轉身走回臺階上。
他聽到,那位新上任的內廷總管晏嬰笑着同那位王兄道:“侯爺,老奴陪你去看看馬吧?”
巫子玉這才破涕爲笑,招呼着一羣人看馬去了。
而他的母后,則在惶恐的請罪:“王上,都是臣妾管教不周,讓他如此不懂事……”
他的父王,安撫了他母后幾句,便掃過來兩道冷厲的目光,厭惡的道:“一犯再犯,屢教不改!該怎麼罰,還要孤提醒麼?”
他咬了咬脣,低聲應“是”
每次他搶了文時侯的東西,總會被罰去垂文殿跪一夜的地板。
只是,以往他還能得到戰利品。這次,連戰利品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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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番外2:昨夜星辰昨夜風
昌平十二年夏,巫國國都滄冥籠在沉沉陰霾之中,天空悶雷滾滾,大雨將至。
入夜,巫王宮長長的甬道上,唯有幾點宮燈隨風搖曳,綴在濃濃黑暗之中,彷彿風一吹,便要熄滅。
四名青衣內監擡着一副垂紗車輿迤邐而行,前面,兩名綵衣侍女提燈引路,皆是步履無聲,如暗夜幽魅一般穿過重重回廊石道,一直進入巫王宮最荒蕪的西苑。
一名綵衣侍女上前出示巫王黑玉令,負責看守西苑的內苑兵皆跪地相迎,片刻後,便有一個全身甲冑的人不急不緩的迎出,朗聲道:“末將徐暮恭迎雲妃娘娘。”
潮熱的風拂過車輿上的薄紗,傳出一個輕柔的聲音——“起”,徐暮便親自打開西苑大門上沉重的三把黑鎖,引着雲妃車輿沿着狹窄的夾道往宮牆深處行去。夾道盡頭是一處廢棄已久的宮殿,上書“思戾”二字,徐暮依舊上前開了鎖,引着車輿跨過宮門,一路行到最偏僻的西側殿。
整個思戾殿都一片漆黑,唯有西側殿內暈着微弱燭火光芒,徐暮拱手,道:“末將在殿外等候王妃。”語罷,便轉身出殿,親自閉上宮門,將那一點亮光隔絕在內。
四名青衣內監停步,放下車輿,一名綵衣侍女掀開素紗,另一名綵衣侍女則扶着一隻瑩白柔荑,引着輿內女子涉階而上,直到西側殿門外。雲妃通身隱在羽白色帷帽之中,只輕輕點了點頭,綵衣侍女便推開了殿門,扶着雲妃緩緩入殿。
整個西側殿空無一物,只有殿中央鑄着一座極大的鐵牢,牢內,亮着一盞燭火,放置燭火的案上,堆着厚厚的典籍,一個白衣公子,正坐在案後,拿着一卷書冊,靜靜細讀。他的雙手與手腳,分別被固定在鐵牢四角的四條黑金鐵鏈緊緊鎖着,燭火照射在他手腕處的鎖銬之上,泛出寒色銀光。
聽到動靜,白衣公子緩緩擡頭,微微側首,淡然如水的目光穿過鐵牢,落在牢外的女子身上。
雲妃輕輕解開帷帽,露出明若秋月的容顏,一雙渺渺美目,倏然流下兩道淚痕。白衣公子自案後起身,前行幾步,隔着鐵牢,正對着雲妃,雙膝跪地,深深一拜。
鐵鏈撞擊摩擦聲在寂靜的空間內尤爲刺耳,雲妃踉蹌幾步,掙開侍女攙扶,雙手抓住鐵柵,整個身體顫抖得如同風中殘花,想要伸手觸摸什麼,終是忍住。
“起。”掙扎許久,雲妃使盡渾身力氣吐出一字。
白衣公子叩首謝恩,方纔緩緩起身,蒼白如雪的面上浮出暖暖笑意,道:“母妃可安好?”
雲妃雙目盈淚,一腔柔情牽掛,皆化在如水目光之中,許久,哽咽道:“好,一切都好。”
白衣公子純黑的眸子印在雲妃面上,道:“此處髒亂污穢,久滯,恐傷母妃貴體,兒臣懇請母妃速回鸞輿。”
一陣靜默,雲妃癡癡的望着牢內的少年公子,不言亦不語,時光彷彿在此刻凝滯。殿外,徐暮的聲音驟然響起:“時辰已到,請王妃回駕。”
雲妃猛然驚醒,又是數行熱淚滾落,一旁的綵衣侍女替雲妃繫好帷帽,提起宮燈,便扶着雲妃轉身向外走去。鐵牢內的白衣公子再次埋首伏跪在地,恭送雲妃離開。
將要踏出殿門之時,雲妃擡首望見天邊沉沉烏雲,卻是驀然甩開那綵衣侍女,轉身奔回鐵牢,跌跪在地,顫抖着伸出一隻素手,穿過鐵柵,貼着冰冷的地面,用力挪動,直到輕輕覆上牢內少年蒼白無色的手。
兩名綵衣少女追進殿內,扶起雲妃,帶着她一步步離開這座幽深淒冷的宮殿。殿門關上的那一刻,青草泥土的氣息驟然斷絕,牢內的少年緩緩擡首,望着手背上鮮紅刺目的血色,眸內重歸荒蕪。
一陣驚雷滾過,密密麻麻的雨點終於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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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番外3:水村山郭酒旗風
劍北,烏嶺,巫國駐軍大營,年逾花甲的白髮老將軍一拳砸到案上,蒼顏透着奕奕紅光,與帳內左右兩列將官道:“這場暴雨,來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國!”
衆將聞言,均是哈哈大笑,左將軍季宣道:“上次風國藉着西風連燒我們二十營寨,糧草被他們毀了大半,這一次,老將軍總算可以以牙還牙,爲我等雪洗當日之辱。”
這番話,讓戎馬倥傯了大半生的輔國大將軍——巫國東陽侯季禮聽罷,亦十分動容,無聲拍了拍季宣肩膀,季禮抽了令箭,道:“職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應聲而出,道:“末將秋池聽令。”
季禮虎目熠熠,道:“速令軍中掌簿卜測雨水深量範圍,若有結果,速報本帥!”
職事官接過令箭,出帳而去。
季禮抽了第二支令箭,正要發話,忽聽帳外擊鼓三聲,一陣雜亂馬蹄響後,一人奔到帳前稟道:“王上密旨到。”
衆將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來了密旨,連向來頗有預見的老將軍季禮亦是稍稍一愣,方纔宣那斥候進帳,帶領衆將跪接密旨。
季禮打開保護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開那蓋有巫王黑印的竹簡,細細讀完,面色陰晴不定,雙手亦微有顫抖。
右將軍韓烈見情況不對,忙問:“侯爺,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糧草已發,讓我等一舉擊潰風國?”
季禮失神地聽着帳外雨聲,字字絞心道:“王上有令,撤軍月城。”
衆將聞言,先是驚愕,而後沉默,唯有白虎營主將馬彪急得面紅耳赤,跳腳罵道:“孃的,老子隨侯爺在劍北打了半年,好不容易收回烏嶺,眼看着就要戳到風國老窩了,王上一句話便要打發老子回月城,老子不服!咱們王上,怎的這般糊塗?!”
“大膽!”季禮驀地冷喝一聲,指着馬彪,額筋暴漲:“身爲臣子,竟敢出言不遜、褻瀆王令!來人!將這逆臣拖出去,重責三十軍棍!”
其他將官見狀,噤若寒蟬,竟是無一人敢開口求情。馬彪雖被行刑士兵綁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帳外暴雨之聲很快將一些吞沒,季禮掃視一週,虎目生威,擲地有聲道:“今後,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帥立斬不赦!”
衆將齊聲道:“得令!”
季禮頹然坐回案後,擺了擺手,示意衆人散去,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親,前些日子滄冥來消息,說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算算路程,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時候發來烏嶺的。”季宣爲季禮斟了杯茶,似是話家常一般說道。
與父親東陽侯季禮的霸氣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說這些時,他的眉眼極是溫和,語調也算平靜。
季禮沉沉一嘆,面有悲色,道:“王上素來英明睿智,殺伐決斷從不猶豫,這一次,當真是女人誤國!”
季宣道:“君命難違,望父親寬心。王上志在九州,這劍北之西,遲早都是會灑上巫國男兒的熱血。”
季禮心頭豪情涌動,想到自己即將垂垂老矣,不由愴然:“若我所料不差,過幾日,王上詔命便會到達月城,這輩子,再想出王都,縱馬劍北,只怕遙遙無期了!”
季宣一時無言勸慰,季禮已嘆道:“烈雲騎和黑雲騎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傳達王上旨意,將那兩個小子召回來罷!”
季宣頷首應下,卻道:“只怕,還要再加一道元帥的親筆箭令,才能讓那兩個小子知道輕重。”
季禮聞言,難得稍作展顏:“還是你思慮周全。”
說罷,果然行到案後,提筆寫了道箭令。
烏嶺距壁亭不過二十里,當夜,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着大雨趕到了壁亭大營。
烈雲騎大營駐紮在壁亭之南,黑雲騎大營則駐紮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營傳了密令,方纔繼續奔赴南營。
完好無缺從北營出來的斥候兵,在南營傳完密令後,險些被血氣方剛的烈雲騎少將軍季劍砍了腦袋,多虧了營內其他副將攔着,那斥候方纔狼狽逃回烏嶺。
此刻,巫國東陽侯之孫,宜林左將軍之子,那位十三歲創立烈雲騎,十五歲帶領烈雲騎奇襲鬼谷,連合黑雲騎大敗鬼方軍,聲震劍北的天之驕子,正劍眉緊蹙,臉色憤然的盯着帳內地形圖。少年將軍捏拳許久,猛地衝出大帳,摸了匹快馬,便沒入雨夜,直奔北營而去,只惹得營內一干副將面面相覷。
北營大帳外,一名黑衣少年揹負羽箭,獨立雨中,正靜靜觀望遠處連綿燈火。數聲清唳鳴嘯劃過暗黑的夜幕,一隻灰色蒼鷹盤旋而下,落在那個少年的臂上,撲了撲雙翅雨水,而後親暱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顎。
黑衣少年撫着蒼鷹淋溼的羽翼,伸手取下蒼鷹腿上綁的竹管,輕聲道:“阿蒙,這一次,又帶回了什麼好消息?”
蒼鷹仰首驕鳴,似是邀功,少年輕聲一笑,便回身入帳,取出竹管內的竹片迅速掃了一遍,而後投入帳內火盆燒掉。
一陣亂馬嘶鳴,便聽守夜的將士慌忙喊道:“少將軍,您不能進去!您等等……真的不能進去!”,嘈亂之中,一個渾身溼透的少年已然衝入主帳,毫不客氣的在主位上坐下。
黑衣少年臂上蒼鷹振翅而起,衝到前面,狠狠啄了佔領了主人地盤的闖入者幾口,方纔驕傲的飛回主人臂上。被啄了雙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蒼鷹幾眼,不滿道:“阿蒙,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當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麼收買了你,真不講義氣!”
後面跟來的幾個小兵一臉爲難的望着這位不速之客,更一臉爲難的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他們的小將軍——九辰,東陽侯麾下驚才絕豔之名不亞於季小將軍的黑雲騎主帥。
黑衣少年連驚訝之色都懶得露出,揮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着來人,慢悠悠道:“季少將軍真是好雅興,雨驟風疾,天黑路滑,山道艱險,少將軍夜闖在下營帳,莫非,是黑雲騎哪裡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劍急得一跺腳:“阿辰,你就別繞彎子了!我且問你,有沒有接到王旨和爺爺的密令?”
九辰點頭,笑吟吟道:“看少將軍的樣子,必然是接到了。”
季劍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這時候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若不是杜叔叔他們攔着,我定會一劍砍了那不長眼的東西!”
“此刻,老侯爺心中煎熬,只怕苦過你百倍千倍。”
季劍聽了這話就來氣:“我們苦戰大半年,眼看便可奪下壁亭,一舉佔據整個烏嶺,王上偏偏來了一道如此無理糊塗的密旨,實在欺人太甚!爺爺也是糊塗,如此形勢之下,便應上書直言,鋪陳利弊,而不是用這麼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讓我們回去!”
九辰抱臂靠在帳口,道:“這道密旨來得突然,必有內情,老侯爺恐怕也是察覺到這一點,才密令烈雲騎與黑雲騎撤回烏嶺。更何況,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侯爺向來耿直赤誠,聽從王命當是臣子本分。”
他忽然一回頭,黑眸異常明亮:“不過,我依稀記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話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阿劍,你怎麼看?”
他前半段說得一本正經,話鋒轉得太過突然,季劍一時沒反應過來,待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後,才既驚又喜的從椅子上跳起來:“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樣,剛剛竟還敢跟我裝糊塗!”
說完,季劍頓覺長長鬆了口氣,渾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氣,當即精神奕奕的將手搭在九辰肩上,咬牙切齒道:“我就說嘛,上次風國那個女人使計燒了我們糧草大營,烈雲、黑雲兩騎從未那般狼狽,這口氣,你怎麼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靜的望着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爲這個原因,以後之事,恕不奉陪。”
季劍一撇嘴,這才恢復平日冷靜神色,道:“風國表面示弱,不溫不火,卻一直在暗中備戰。風國的幽雲騎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劍北,便是難上加難。爲今之計,只有趁其勢弱,徹底擊潰,才能永絕後患。烏嶺進可攻,退可守,日後對抗風國,此地要先記上一大功。”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這方是少將軍應想之事。王上雖然有意緩戰,維持風、巫兩國太平,可盯着風國這塊骨頭的,還有楚國。如果放棄良機,讓楚王坐觀虎鬥,漁翁得利,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納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巫國必將面臨滅頂之災。”
季劍拍掌,道:“阿辰,你說的與我想的一樣。三月間,我們剛剛奪下烏嶺東谷時,便在谷內發現了楚人徽記,咱們在劍北呆了這麼多年,這兩年與風國交戰,尤其險惡,我早就懷疑,咱們的對手,不止風幽蘭一個。”
說到這裡,季劍忽得眉峰蹙起,敲了敲自己腦袋道:“壞了,是我太莽撞,不該得罪了那斥候,萬一他回去向爺爺告狀,爺爺察覺出異樣,再派人過來可怎麼辦?”
九辰嘴角輕揚,道:“說到此事,我倒忘了告訴你,方纔,那斥候離開時,我一時糊塗,不小心在他所騎的馬上動了些手腳。壁亭到烏嶺雖說路程不遠,可途中並無歇腳換馬之處,等到斥候歸營覆命之時,咱們只怕已經拿下壁亭了。”
季劍哈哈一笑,道:“這纔是我的好阿辰!今夜這場大雨,來的不早不晚,正是時候。剛剛前方傳回準確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經暴漲。我倒要看看,這一次,風幽蘭如何與天公作對!”
九辰擡眼望着帳頂,語調幽幽道:“皇天后土爲證,真正咽不下那口氣的,絕非區區在下。”
季劍訕訕笑道:“嘿嘿,這叫做一石二鳥,兩不相誤!再說了,阿辰,吃過虧的又不止我一個,你這傢伙有事總是悶在心裡,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本將軍。”
兩人復又將地形圖研究一番,心照不宣的定下計策,方纔各自回營召集手下副將,起炊造飯,商議具體細節。
這一夜,遠在烏嶺的東陽侯季禮卻是睡得極不踏實,一則因爲斥候久久不歸,二則是心中一股臆氣鬱積在內,難以遣散。當然,縱然再不踏實,年邁的老侯爺也沒有想到,此時的壁亭,殺聲震天,正經歷一場足以顛覆風、巫兩國邊境十餘年穩定的雨夜血戰。
而這一戰之所以名留青史,爲後人津津樂道,主要因爲巫國兩位少年奇才,帶領烈雲騎、黑雲騎,不傷不死一兵一卒,利用山洪石流水淹風國大軍,徹底摧毀風國幽雲騎,大敗風國素有“女戰神”之稱的幽蘭公主,名揚天下。
一夜暴雨之後,次日,天色大晴。
季禮一大早起來,只覺頭痛欲裂,貼身親衛端了冷水進來,季禮匆匆抹了把臉,便召了季宣進帳,問道:“昨夜斥候怎麼說?”
季宣強忍憂色,道:“末將不敢欺瞞元帥,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未歸。”
“你說什麼?”季禮一愣,旋即臉色大變,道:“這兩個混小子,肯定去攻打壁亭了!”
一語方落,便聽帳外有人道:“侯爺,派去壁亭的斥候回來了!”
季禮忙宣那斥候兵進帳,也不待他開口奏稟,便急忙問道:“壁亭情況如何?”
那斥候喘着粗氣,道:“回侯爺,昨夜亥時三刻,屬下便將密令傳到了南北二營。”
季禮厲聲道:“那爲何此時纔回來覆命?”
斥候惶恐,道:“屬下昨夜傳完密令,回來的途中,雨勢過大,山路實在難行,傷了馬蹄,行到七岔口時,那馬力疲難行,屬下這才延誤歸期,請侯爺治罪。”
季禮搖頭,道:“不對,斥候所用快馬都是精挑細選的上等好馬,能日行千里。可烏嶺距壁亭不過二十里,按常理,縱使道路再難,也不可能跑不動,你立刻帶我去看看那馬。”
斥候不明發生了何事,連忙引着季禮到馬廄,讓掌馬官牽出自己所騎的那匹黑馬。季禮將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見馬的四腿之上均在滲血,半腿之下已然滿是血污,雖被污泥掩蓋,依舊可以看到暗紅的馬血不斷滲出。
季宣上前,剝掉馬腿上的溼泥,一遍遍摸着馬腿上的血洞,道:“應是在馬兒疾馳之中,雙箭齊發,一箭穿透兩條馬腿,至於箭的規格,比普通羽箭要細要利。”
那斥候此刻也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只能照實道:“昨夜,屬下在南營傳完密令後,少將軍他……他的確反應激烈,揮劍便要砍了屬下……”
季禮認命的嘆道:“如此手法,劍兒恐怕還做不到,定然是辰兒乾的!辰兒向來比劍兒穩重些,本來,我還存了一絲希望……如今,違背君命,擅自用兵,季氏一門,只怕要遭滅門之禍了!”語罷,虎目之中,竟是隱隱含了溼意。
正此時,一騎快馬飛奔入營,手執黑龍旗,高聲奏報:“壁亭大捷!壁亭大捷!”
各營將軍聞言,紛紛從帳內奔了出來,聽了這聲捷報,雖然搞不清楚狀況,卻是意料之外的又驚又喜。季禮大怒,一把奪過斥候身上弓箭,射掉那面黑旗,怒道:“那兩個逆子公然違背王命帥令,罪孽深重,你竟還敢在此擾亂軍心!”
馬上之人滾落在地,嚇得面色慘白,道:“屬下奉少將軍之命前來報捷,昨夜寅時一刻,烈雲騎與黑雲騎冒雨偷襲壁亭風國守軍,搗毀四湖大堤,水淹幽雲騎,合圍風軍於祁峰,一舉奪得壁亭!”
衆將這才聽清來龍去脈,一個個均是摩拳擦掌,喜不自抑,右將軍韓烈與白虎營大將馬彪的雙眼甚至微微泛紅。白髮飛揚的老侯爺季禮卻是一腳踢開那報信兵,當前入了大帳,喝道:“立刻召集諸將,升帳議事。”
壁亭大捷,一掃諸將心頭陰霾沉鬱,雖然主位上的老侯爺怒氣沖天,帳內兩列將軍們卻個個紅光滿面,精神煥發。
季禮在案前奮筆疾書,不多時,便密密麻麻寫完一冊竹簡,親自捲起繫好,交於親衛,道:“立刻讓人送到王都,親自呈送王上。”
那親衛領命下去,韓烈瞅準機會,立刻問道:“侯爺可是向王上報捷?”
季禮冷哼,道:“本侯剛剛給王上寫了告罪書,請求王上降罪重處。”
衆人聽了,一時愕然,均不敢再言,許久,朱雀營將軍蔡安才小心翼翼開口道:“侯爺,恕末將直言,壁亭大捷,於巫國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即使有違王命,也總該功過相抵,不致獲罪啊!”
季禮氣得拍案,道:“糊塗!虧你還是堂堂朱雀大將,竟也如此糊塗!君無威不立,君威便是國威,違抗君命,便是褻瀆君威,無視國祚!逆君者死,你們哪一個承擔的起如此重罪?!”
蔡安被罵得無地自容,其餘人亦斂了喜色,羞愧的低下頭。季宣從帳外進來,神色有些古怪,道:“元帥,季劍和九辰回營覆命,正在帳外跪候。”
季禮虎目一縮,捏緊拳頭,閉目道:“傳我軍令,烈雲騎主帥季劍、黑雲騎主帥九辰,違背帥令,私自用兵,各責一百軍棍,立刻行刑!”
季宣臉色發白,韓烈已然出列,高聲道:“侯爺!萬萬不可啊!他們年紀尚小,這會要了他們半條命的!請侯爺看在他們剛剛打了場勝仗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眼看衆人又有附和之意,季禮抽中腰間青龍劍,一劍砍斷面前桌案,道:“再有求情者,同罪論處,本帥絕不留情!”語罷,向季宣道:“告訴掌刑官,給本帥狠打,你親自監刑。若那兩個逆子骨頭夠硬,有本事留口氣,再讓他們進來向本帥覆命!”
帳外,季劍與九辰聽着老侯爺的咆哮聲清晰入耳,不由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季劍吐吐舌頭,道:“我沒說錯吧,咱們的老侯爺準是這個脾氣。阿辰,風國丫頭那一箭着實厲害,今日這頓棍子,你可要打起精神了。”
九辰面無表情的盯着季劍,道:“與我何干?你還是自求多福吧,一會兒別喊得太聒噪。”
季劍毫不示弱,道:“沒錯,總比某些人憋壞嗓子,咬爛嘴巴強得多!”
季宣跨出大帳,看着地上跪着的兩個輕甲少年,恨道:“真是冥頑不靈!這都什麼時候,你們竟然還有心思在這裡鬥嘴!”
兩個少年見了季宣,立刻乖乖的低下頭去。
季宣不願再多做理會,自去宣了掌刑官。不多時,掌刑官便帶着行刑的士兵過來,見季宣點了頭,便道:“兩位小將軍,得罪了。”說完,大手一揮,便命手下小兵除去二人的輕甲,然後便各有兩名手執軍棍的行刑兵站到了季劍與九辰身後。
季宣停了片刻,見帳內並無其餘動靜,方纔對掌刑官道:“開始吧。”
掌刑官得了命令,打了個手勢,棍子便挾着風聲砸到了兩人背上。
東陽侯特意囑咐,宜林左將軍親自監刑,掌刑官自然不敢放水。大帳內,衆將聽着外面沉悶有力的杖擊聲,只覺聲聲砸進心頭,均是有些走神兒。唯有季禮穩如泰山般坐在那張被砍斷的桌案後,對其餘聲音充耳不聞,不急不緩的佈置後續的壁亭駐防任務,還特意讓諸將軍提出對策,等到計議完畢,壁亭相關事宜商議妥帖之後,季禮終於揮手命衆人散去。
各營將軍出帳之時,便見帳外兩個少年已然面色灰白,氣息微弱,冷汗粘着凌亂的髮絲,甚是狼狽,而季劍後背白袍上滲出的血色尤其刺目,不由一陣心疼,一陣嘆息。
待人都散盡了之後,季劍方纔鬆口,驀然噴了口血出來,而後艱難的擡起手臂,抹了抹嘴,喘着粗氣,轉頭衝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阿辰……你……還行……嗎?”
九辰聞言亦轉過頭,點頭,剛道了聲:“嗯……”,亦是毫無預兆的噴了口血出來。
季宣微微蹙眉,掌刑官忙道:“將軍放心,這是淤血,吐出來就好了。”
一百軍棍打完,兩個少年相視而笑,再也強撐不下去,齊齊栽倒在地。
掌刑官親自上前檢查一番,向季宣道:“人還醒着,只是太疲累,現下虛脫了。”
季宣只能入帳請示季禮的意思,季禮聽罷,哼道:“別管他們,讓他們自己緩過來再進帳仔細彙報壁亭的事。”說罷,瞅着季宣臉色,道:“現在不是心疼的時候,若再不殺殺他們的銳氣,日後,指不定他們再惹出什麼禍事。”
季宣一直緊繃的面部這才鬆弛了些,道:“末將只是擔心,王上那邊會有雷霆之怒。君心難測,雖然他們奪下壁亭,但無視王命,烈雲騎、黑雲騎首當其衝,犯了主君大忌,若劍兒有個三長兩短,末將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季禮虎目含痛,道:“你以爲,若王上降罪,烈雲黑雲兩騎能承擔得起麼?我季禮纔是三軍統帥,他們只是我的部下,在王上眼中,這都是我季禮之過,季氏滿門,哪裡還會有幸存之說!”
季宣心中抑鬱,道:“末將在想,要不要先給南相修書一封?畢竟——”
不等季宣說完,季禮便斷然否決道:“不可,如此,不吝於火上澆油。南相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應該怎麼做。”
正午時分,陽光正暖,季劍緩過氣來,撐着地面起身,看到一旁的九辰已經端端正正跪直了身體,忙道:“阿辰,你什麼時候清醒過來的?”
九辰轉過頭,脣無血色,道:“一刻之前。”
帳中,傳來季禮中氣十足的聲音:“滾進來回話!”
兩人對視一眼,便費力起身,到帳內跪下,齊聲道:“末將參見侯爺。”
季禮也不與他們繞彎子,踢案而起,道:“說!這是誰的主意?!”
“是末將的主意!”兩人異口同聲,配合的天衣無縫,說完後,不由相互瞪了一眼。
季禮眼睛瞪得更圓更大,簡直要火氣沖天,待狠狠剜了眼兩個少年,方纔指着右邊那個,道:“九辰,你說,這是誰的主意?”
九辰面不改色,道:“回侯爺,是末將的主意,少將軍是聽了末將的話才同意攻打壁亭。爲了防止侯爺起疑,末將還傷了斥候坐騎,末將願承擔所有罪責。”
季禮眼睛一眯,道:“斥候若按時覆命,本侯何來疑心?”
九辰毫不畏避,道:“那是因爲,末將聽完密令,心生怨懟,對斥候出言不遜,還大打出手。末將害怕,侯爺會因此察覺出異樣,才用箭射傷斥候馬腿。”
季禮冷笑,陡然喝道:“好一個‘出言不遜,大打出手’!九辰將軍要不要本侯將那斥候找來對質?!”
季劍再也憋不住,道:“爺爺,你別爲難阿辰了,我說,其實與斥候大打出手的人是我,阿辰爲了替我掩飾,纔出手傷了那馬。”
“住口!”季禮怒道:“軍中無父子,誰是你爺爺!違抗君命,是謀逆的大罪,季氏滿門忠烈,三朝英名,都要毀在你這個逆子手裡了,你可知罪?”
季劍被問的啞口無言,緊抿嘴角,倔強的盯着地面。
一直沉默的九辰突然開口,道:“侯爺,違抗君命是真,但是,末將自認無錯。”
季禮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滿是震驚的盯着那黑衣少年,道:“你再說一遍。”
九辰眸色異常堅執,道:“奪下壁亭,末將無錯,就算到了王上面前,末將依然是這句話。至於理由,侯爺心裡清楚,王上心裡更清楚,既然箭在弦上,爲何不發?”
季禮神色忽然疲憊下來,頹然嘆了口氣,道:“我已上書王上,請求降罪,過幾日,王命便會傳到月城。今夜,馬彪會帶兵去駐守壁亭,替回烈雲騎與黑雲騎。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八,夜,巫國大敗風國於劍北壁亭,自此,烏嶺歸巫國。消息傳到王都,舉國歡呼,唯有左丞相南央深夜入宮,於垂文殿大罵東陽侯,數其擅自用兵之過,請求巫王重處,巫王撫之。六月十九,東陽侯季禮撤兵回月城。
六月二十五,王使攜巫王意旨抵達劍北月城,奉王命犒賞三軍,賜御酒,賞金帛,東陽侯季禮加封采邑五千戶,賞萬金,升宜林左將軍季宣爲宜林大將軍,升忠武右將軍陳烈爲忠武大將軍,各賞千金,其餘將士亦各有封賜。此外,王使特傳巫王加急詔令,命東陽侯季禮即刻回王都滄冥主持朝中軍務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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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番外4:水村山郭酒旗風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九,東陽侯率軍進月城,月城郡守、郡尉親自出城相迎,百姓夾道歡呼,羣情激奮。
六月二十五,王使攜巫王意旨抵達月城,大賞三軍,特詔東陽侯回朝。
東陽侯季禮離鐙下馬,面東而跪,伏地而泣,道:“君恩高厚,更勝日月甘霖,臣如瓦礫,恬沐王上盛德,敢不以死相報?”
三軍將士聞言,山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東陽侯將所得賞賜盡數散於百姓,諸將從之,郡守攜百姓面東而拜,久久不起,俱是感念巫王聖名大德。
由於東陽侯長期駐軍在外,月城之內並沒有特設將軍府,郡守特意在月城府衙闢出一方之地,暫作東陽侯議事大廳。其餘將士則由郡尉府負責安置。
烏嶺大事初定,當日,郡守特意在府內備下了酒宴,欲爲東陽侯接風洗塵。季禮固辭不受,反而換上便裝,吩咐季宣:“咱們今日下館子吃,你讓人去郡尉府將那兩個小子一併叫來。”
季宣難得見老父興致如此之高,亦換了便服,特地囑咐了傳信人幾句,才讓他往郡尉府去尋人。
季禮見他這一番做派,有些不滿道:“怎麼回事?昨日沒派軍醫去給他們瞧瞧?”
季宣笑道:“昨日午後便讓軍醫去了,誰知那兩個混小子竟然擠在一張榻上趴着睡着了,怎麼也叫不醒,孩兒沒辦法,只能撕了他們背上衣物,讓軍醫抹藥。孩兒怕他們不知輕重,攪了父親興致,才叮囑手下人提醒他們換藥。”
季禮朗聲而笑,道:“這個年紀的男兒,哪裡有那麼嬌氣,想當年我十歲從軍,跟在叔伯們手下,挨棍子都是家常便飯!仔細算下來,這兩個混小子大大小小的禍事也闖得夠多了,倒與年輕時的我,頗有相似。我只希望,這頓棍子能讓他們長點記性。”
季宣忙道:“父親說的極是,軍中的男兒,哪一個不是這麼練出來的。只是,昨日孩兒發現,辰兒的左臂上有箭傷,而且傷口頗深,足有兩寸。辰兒箭術超羣,能以箭傷他至此,風國之中,果然有高人。”
季禮聽了,頗有意外,道:“看來壁亭一戰,倒真是逼着風國露出了利爪。雖然我們拿下了整個烏嶺,但萬萬不可放鬆警惕,劍北,依舊是險地。你和陳烈商量個對策,將這個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訴各營,尤其要傳信馬彪。”
季宣領命,道:“孩兒明白。只是,父親也不必過於憂慮,烏嶺有辰兒在,尚可放心。”
季禮嘆了口氣,道:“你說錯了,這一次,烈雲、黑雲兩騎可真正是名揚劍北了。王上詔命中點名要見劍兒和辰兒,王使也再三囑咐我帶他們回王都面君。是福是禍,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季宣一驚,未及開口,便見府門外兩個少年已然並肩而來。今日,季劍穿着一身簇新的白袍,九辰依舊是簡單利落的黑衣箭袖,兩人一個劍眉星目,一個面若美玉,看起來均是精神抖擻,意色飛揚,配上少年人獨有的靈氣,讓季禮大爲滿意。
東陽侯中意的館子是鬧市中心一個極爲簡單的兩層酒樓,店家只扯了面破舊的紅色大旗,上面龍飛鳳舞的寫着“酒家”二字,連名字都懶得取。
季禮等人剛剛駐足,便被站在店門外招攬客人的小二殷勤熱情的請到二樓,當壚賣酒的老闆娘見幾人均是儀表堂堂,相貌不凡,不敢怠慢,連忙親自上樓招呼酒菜。
季宣特意選了靠欄杆的位置,俯望而去,可將月城繁華盡收眼底。季禮甚是舒暢,心情大好,向着正介紹菜品的老闆娘道:“這些全免,來痛快的!直接上大盤牛肉,十斤燒刀子!”
老闆娘扭着腰笑道:“哎呀!真是沒想到,幾位爺個個貴氣逼人,竟然也隨咱月城的豪氣!真是爽利,奴家這就吩咐去!”
季劍早已忍不住偷笑出聲,搗了搗九辰,道:“阿辰,這月城的女子果然別有風騷。這老闆娘看咱們老侯爺的眼神,可是格外的熾烈。”
季宣聽了,氣得笑罵道:“混小子!真是口無遮攔!”
季禮卻不以爲意,容光煥發,大笑道:“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十分迷戀那些個酒肆裡面的美嬌娘呢。其中一個,見我像個士族子弟,長得又不錯,還一度要同我私奔,幸而我及時逃了,纔沒鬧出笑話!”
三人聞言,均是笑得捧腹。
小二很快便端上了熱騰騰的牛肉和酒,四人大快朵頤,吃的好不痛快。及至意興湍飛,季禮更是擊箸高吟,唱起九歌:“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聲音高亢激昂,縱情豪邁,令人不由想起那將軍白髮,馬踏邊河,金戈相交的壯烈畫面。月城爲巫國邊城,遭受戰爭禍害最深,酒樓中很多客人被這歌音感染得愴然落淚,連向來迎來送往笑不離面的老闆娘都倚在欄頭靜靜聽着。
季宣倒是不急不緩的繼續喝酒吃肉,還不忘緊盯着兩個少年,提醒他們身上帶傷,不可貪酒。
季劍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道:“爺爺今日是怎麼了?我還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形容。”
九辰淡淡一笑,道:“待你戎馬一生之後,便能知道山河猶破,將軍已老的遺憾、悲壯以及……不甘。”
季宣適時的誇讚道:“還是辰兒看得透徹。”
季劍撇嘴,道:“老爹,這有什麼了不起的,這傢伙最拿手的,就是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明明還比我小半月。”
話剛說完,季劍便忽然一指街上涌動的人羣,道:“阿辰,你看那邊。”
九辰扭頭去看,果然見樓下人頭攢動,不斷有新的人從巷陌匯入人流,向同一個方向——東面涌去。
季劍早就按捺不住,連忙招來小二詢問。那小二卻是見怪不怪,道:“今日東市的馬市要開了,這些人,都是去瞧熱鬧的。”
九辰奇道:“月城並不缺馬,這有什麼熱鬧可尋?”
小二嘿嘿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這東市的馬市,每月只開一次,每次只有一匹。這賣馬的,也是個怪人,聽說是從北邊的盧方國來的,別人賣馬,賣的是價錢,他卻反着來。依他定的規矩,誰要是有本事能馴服他的馬,他便將馬白送給那人,分文不取,若是馴不服那馬,便是給他萬金,他也不賣。這不,已經大半年了,那馬還沒有賣出去呢,兩位公子評評理,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季劍一聽,頓時來了勁兒,罵道:“你懂什麼,這賣馬的人才不簡單,好馬如摯友,若是落到不懂馬的人手中,便是禍害良馬。此人正因爲懂馬,纔會一心求取伯樂,你這樣的大俗人,自然不懂。阿辰,既然有好馬,怎麼能少了我季劍,我們去會會這位懂馬之人,如何?”
九辰點頭,道:“不錯,我正有此意。月城奇人頗多,說不準,咱們還能覓得一二知己。”
季禮與季宣看飯已吃得差不多,倒也不想拘束他們,便由着他們去了,只是季宣再三囑咐兩個少年斷不可惹是生非。
兩人到時,馬市外已然人山人海,根本看不清裡面狀況。多虧季劍厚着臉皮陪着笑,才一路拉着九辰擠到前面。
所謂的馬市其實是以木欄圈起來的十分廣闊的跑馬場,十分簡單。而場內僅有的一匹馬,遙遙望去,通體炭紅,長鬃披拂,腰身挺直,蹄大腿細,肌肉柔和健美,皮毛十分鮮亮。
此刻,正有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在場中試圖馴服此馬,只見他一手拿着蘿蔔,一手拿着籠套,誘哄了半天,剛想試圖靠近馬身,便被那馬凌空幾個蹶子踢出了場外。而那馬兒則驕傲的昂首驕嘶,繼續悠閒的在場內踱步。
季劍望見那馬兒落下的十三朵蹄花,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驚得大叫道:“阿辰,這是火龍駒!真正的馬中之王火龍駒啊!”
九辰亦面有詫色,道:“真是沒想到,這世上竟然真的有火龍駒。”
說話間,又連有數人被那馬兒踢出了場子,此時,一人站到臨時搭建的臺上,拱手道:“諸位,今日挑戰者已滿三十人,我這馬兒也累了,咱們下月馬市再會。”
衆人聞言,好不遺憾,紛紛撫掌嘆息,更有人高聲喧譁,要求晚些閉市。
這聲音清澈空靈,甚是舒服,九辰擡眼望去,只見臺上立着一個年輕公子,荷衣蕙帶,秀骨如玉,眉目清極絕塵,正應了那句月下臨風絕纖塵,不由一怔。
季劍卻猛然一個縱身,躍入場內,睨着臺上之人,朗聲道:“今日,此馬歸我!”
年輕公子身後兩人見狀,想要進場趕人,卻被他擡手止住。不過衆人見着少年口氣着實大的離譜,紛紛唏噓不已,等着看好戲。
年輕公子點了點頭,便立刻有人隔着圍欄將馴馬用的蘿蔔和籠套遞給季劍。
季劍看也不看,道:“寶馬自然識英雄,何須如此粗物!”語罷,健步如飛,凌空一躍,人竟然已經穩穩貼在了馬背之上。
衆人睜大眼睛,爆出如雷的喝彩之聲。九辰抱臂,立在人羣之中,好整以暇的懶懶看着場內情景。
場內,那馬兒顯然被激怒,兩隻前蹄猛然直豎起來,一個旋身,想要將季劍甩下來。
季劍早有準備,死死抓着繮繩,任由那馬摔落在地,然後在馬兒轉身的一瞬間,藉着繮繩,再次躍身上馬,緊貼馬背,夾緊馬肚,出拳便狠狠擊打馬頭。那馬憤怒的嘶叫,旋身凌空尥數個蹶子,再次將季劍從後甩下,而後撒蹄在場內狂奔起來。季劍抓緊馬尾,身體貼着地面,被那馬一路拖着飛奔,一身白袍早已破爛不堪,雙臂雙腿亦被磨得破了油皮,滲出許多血。
場外之人何曾見過如此慘烈場面,紛紛有些驚懼,同時夾雜着難言的興奮。
眼見那馬跑得愈來愈瘋狂,絲毫沒有停止之意,九辰微微蹙眉,臂上箭袖一動,場內馬兒忽得揚蹄嘶鳴。
季劍看準機會,借力翻身上馬,將繮繩系在身上,抱緊馬頭,那馬彷彿受了刺激般,帶着季劍,一路繞着馬場狂奔。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馬兒終於緩緩停了下來,彷彿犯了錯誤的孩子般,垂首噴着鼻息,踱着碎步。季劍將臉貼在馬頭上,那馬兒立刻露出溫順神色,場外人驀然齊聲歡呼:“馴服了!馴服了!”
臺上那年輕公子卻好似不甚滿意一般,連道可惜。但鑑於衆望所歸,年輕公子依舊很有風度的道:“恭喜這位公子,獲得神駒!”
季劍在馬上張臂歡呼,直接縱馬越過欄杆,掠至九辰身側,喚了聲“阿辰”,九辰便藉着季劍手臂躍上馬,衝開人羣,奔離東市。
季劍一路眉飛色舞,策馬直到城門口,才停了下來,道:“阿辰,下一步去哪裡?”
九辰望着城門,沉吟片刻,道:“咱們出城!”
季劍嚇了一跳,道:“出城做什麼?”
九辰輕聲笑道:“咱們去石界口等人。”
“等人?!”季劍聽得目瞪口呆,九辰猛地拍馬,火龍駒撒開蹄子,便風一般出了月城。
季劍不滿道:“這明明是我的馬,怎麼又跟阿蒙一樣,忘恩負義!”
兩人一馬,在石界口的樹林裡一直等到夕陽落盡,明月初升,方纔聽到馬蹄之聲。
九辰猛然睜眸,道:“阿劍,上馬!”
季劍利落的翻身上馬,九辰緊隨而上,剛剛調轉馬頭,便見數騎自林外絕塵而去。
九辰急道:“快追!”
季劍會意,揚鞭策馬,沿着石界口小道緊追而去。火龍駒乃千里良駒,已然是馬中佼佼者,動如風雷。但令二人十分意外的是,追了一段路程之後,前面數騎依舊甩開火龍駒穩穩一段距離。
九辰望着最前面的那一騎,黑紗飄揚,身姿皎然,當即道:“阿劍,再快一點。”
季劍只能咬牙夾緊馬肚,讓火龍駒加速。九辰身體微微一側,臂上箭袖中倏然射出三道利箭,閃電般挾風刺向那一騎。
電光火石之間,但見那馬上之人猛然一個彎身,手中寒光一閃,三點光芒散落於地。
但馬上之人顯然沒有料到,被打落的三隻利箭驀然崩裂,刺出另外三隻利箭,突變之中,手腕一翻,只來得及打落一隻。
溶溶月色之中,馬上之人的黑紗帷帽倏然飄落,如墨一般的青絲飛散在夜風之中,如煙如霧,在月光中飄舞。
一驚之下,那數匹馬狂奔而去,很快沒入幽深的山道之中。
季劍策馬停在方纔落箭之處,九辰翻身下馬,才發現另一隻暗箭之上竟是穿着一塊青色環佩。九辰撿起來細細一看,才發現環佩之上刻着一叢幽蘭,別無它字。
季劍細想前因後果,恍然明白過來,不由哈哈大笑道:“阿辰,這一次,你總算報了那一箭之仇了。”
夜裡,季劍與九辰剛到郡尉府外,未來得及進門,便被季宣派來的人帶到了郡守府。
季禮彼時正在郡守書房翻看藏書,看到兩個少年進來,直截了當道:“王上詔令,特命你們兩個隨我回王都覆命,你們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啓程回滄冥。”
季劍早便料到自己躲不過回王都的命運,雖然心中極其不願,口中倒也沒說什麼。
向來遇事淡然的九辰反而愣了許久,道:“侯爺,末將請求緩行。”
季禮變色一變,厲聲斥道:“放肆!王上詔命,豈容你置喙!”
九辰脫口道:“如果,末將執意抗命呢?”
季禮氣得血氣上涌,怒道:“那你就試試看!就算綁,本侯也會將你綁回王都!堂堂黑雲騎主帥,抗命不尊,你丟得起這個臉,我季禮丟不起!”
季劍怪怪的看着九辰,道:“我說阿辰,你這是發哪門子瘋啊。”
九辰這才緩緩搖首,眸色不驚,道:“沒什麼,只是覺得,一回王都,再無自由,有些捨不得劍北縱馬長歌的日子。”
季禮聞言,稍緩臉色,道:“真是意氣用事,愚不可及!”
九辰垂眼,道:“末將知錯。”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東陽侯烏嶺駐防事宜佈置完畢,奉巫王詔命,與王使返京。郡守攜百姓拜別。
213 番外5:爲子洗手做湯羹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東陽侯啓程歸王都。同日,風國使臣攜風王國書抵巫都滄冥,爲世子風止雲求娶巫國含山公主巫茵茵。
當是時,巫國初敗風國,風王此舉,隱有示好之意。巫王親自於朝堂召見使臣,賜金帛,命司禮款待之,而後與衆臣商議計策。
而令巫王沒有預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七,楚國世子西陵韶華親攜聘禮率使抵達滄冥,言辭懇切,亦欲求娶含山公主爲世子妃。
事出突然,而楚強風弱,巫國朝堂譁然。
含山公主巫茵茵,巫王啓嫡長女,母爲巫後風國公主風南嘉,血脈高貴,身世顯赫。性聰慧,美嬌顏,巫王甚愛之,而風楚兩國爭求公主,相持難下。
六月二十八,乃巫後風南嘉生辰,王上王后感情甚篤,巫王特命司禮於巫王宮采綠湖上置辦宮宴,爲王后慶生。
是日,采綠湖邊栽植的綠牡丹含苞吐豔,碧玉晶瑩,光彩奪目。巫王攜王后泛舟采綠湖,舟至牡丹叢深處,巫王含笑折下一隻綠色花苞,簪於王后髻上,花苞竟盈盈綻開綠顏,巫王嘆道:“南嘉國色無雙,竟令牡丹爲卿而開。”巫後含羞而笑。
巫王巫後琴瑟和諧如是,羨煞諸妃,一時傳作佳話。
午後,宮宴散去,巫後獨坐於章臺宮,攬鏡自照。
巫後貼身女官隱梅姑姑笑道:“公主芳華不減,連王上都愛慕難捨。”
銅鏡中映出巫後婉麗容顏,曾經驕縱刁蠻的風國公主此刻嫺柔一笑,盡是溫情甜蜜,道:“君心似海,哪裡有天長地久的恩愛歡愉,隱梅,如今連你也來嘲笑於我了。”
隱梅緩緩搖頭,依舊目光沉靜的笑道:“奴婢說的是實話,倒是公主,心思太重。”
巫後聞言,但笑不語。
一個青衣內監急急奔到殿內,在珠簾外伏地跪奏:“王后,含山公主求見。”
話音剛落,一個明麗身影已然風風火火闖進來,一頭撲在巫後膝上,邊哭邊道:“母后,你要爲茵茵做主。”
公主身後一班宮女跪在珠簾之外,隱梅斥道:“不長眼的東西,你們就是這麼照看公主的麼!”
一羣宮女聞言,均是惶恐不安,大氣也不敢出。含山公主擡首,尚帶着哭腔,道:“隱梅姑姑,不關她們的事情,是我執意要見母后。”
隱梅這才緩了神色,吩咐道:“還不滾下去,別在這裡礙眼!”
衆宮女如蒙大赦,連忙叩首退出宮外。
巫後這才輕輕撫着膝上的少女,柔聲斥道:“堂堂一國公主,一點規矩都不懂,這成什麼體統?若是外人見了,還不知要如何笑話巫國。”
含山公主仰首望着巫後,滿是委屈,道:“母后,茵茵不要嫁給什麼風國世子楚國世子,茵茵只想一輩子陪在母后身邊。”
巫後正色道:“胡鬧,這樣不知輕重的話,你竟也說得出口。且不說你遲早都是要嫁人的,兩國和親,是維繫太平的大計,身爲巫國公主,這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也是你的榮耀。身爲王族,你自小食民之祿,百姓供養於你,你便應當有所回報。”
含山公主復又大哭,道:“母后偏心,父王也偏心!既然要維繫兩國太平,你們爲何不讓子沂哥哥去娶了風國公主楚國公主,偏偏只犧牲兒臣的幸福,兒臣不服!況且,我堂堂巫國公主竟要下嫁到蠻夷之地,與那些野蠻人一起生活,兒臣就是不嫁!”
巫後當即氣得華容顫抖,道:“這些混賬話,都是誰教你說的?!你母后也是風國人,難道,也被你劃入蠻夷一族了麼?!”
含山公主從未見過巫後如此疾言厲色,印象中的母后一直是溫柔如水,對自己寵溺有加,不由嚇得呆在那裡。
隱梅見狀,連忙拉起含山公主,將她扯到一邊,安撫道:“公主真是失言,世子的婚事,自然有王上做主,怎可亂言?王后對公主和世子,同樣疼愛,世子惡疾纏身,王后不得相見,便指望着公主承歡膝下,若有選擇,王后怎麼捨得讓公主遠嫁他國?王后心中的苦楚,又有幾人知道?”
含山公主聞言愈加羞愧,在隱梅姑姑眼色中,緩步跪到巫後跟前,道:“母后,兒臣錯了,不該胡言亂語,惹母后生氣。”
巫後目色深深的望着眼前的女兒,不知爲何,腦海中浮現出當年風國王宮中驕傲的風國小公主第一次在自己父王面前哭鬧,誓死不要嫁來巫國的情景。
往事歷歷在目,竟如一個輪迴般。當年的風南嘉,最終也屈服了,不是麼?
待含山公主離去後,隱梅看巫後神色含傷,低聲道:“公主,要不要奴婢悄悄將風國使臣帶過來?”
巫後沉默了片刻,終是搖頭,道:“還不到時候,再等等罷。若非壁亭大敗,哥哥也不會這麼快便急着向巫國求親,我瞭解哥哥,他既然出此下策,必是風國將有大難。說到底,還是我這個妹妹無用,護佑不了風國。”
隱梅看了看四周,悄聲勸道:“公主夜跪垂文殿,苦求王上,已經盡力了。若非……若非東陽侯擅自用兵,也不至如此。”
巫後此刻已經恢復了淡貯容色,待對鏡理好妝容,才道:“此言差矣。東陽侯拿下烏嶺,於巫國而言,乃是大功一件。所以,王上只會賞,不會罰。我聽說,除了南相之外,其餘朝臣,都是奔走歡呼,可見東陽侯勞苦功高。”
隱梅替巫後插上一支金色步搖,道:“公主說的是,不過,兵主兇,東陽侯犯了兵家大忌,心裡恐怕也不好受。而且,朝中有臣子違抗王命,朝臣們竟然唯有一人數其過,君威何在?奴婢倒真有些糊塗。”
巫後撫着那支步搖,沒有說話。
六月二十九,東陽侯返京。東陽侯府朱門大開,闔府迎接老侯爺歸來。
東陽侯夫人彭氏已然銀絲滿頭,只一心禮佛念齋,並不打理家事,如今,侯府的女主人則是季宣之妻,巫王之姊,當朝柔福長公主。侯府一切大小事務,應酬往來,均靠這位長袖善舞的長公主掌管。
彭氏由柔福長公主攙扶着,遙遙望見數騎朝侯府方向而來,手心竟是出了些汗,柔福長公主連忙勸慰,道:“母親不必憂心,不會錯的。”
彭氏點點頭,那數騎已然到了府門口,一個白袍少年當先翻身下馬,衝至二人跟前,神采飛揚,道:“奶奶!母親!”
“哎呀!這是劍兒!都長這麼大了!”彭氏又驚又喜的將孫兒摟在懷裡,眼中泛出淚花兒,一旁的柔福長公主多年不見愛子,亦是雙目泛紅。
季宣緊跟着而來,先拜見了母親,方纔走到長公主跟前,執起長公主雙手,情意溫存,道:“柔福,這些年,辛苦你了。”
經年分離,相思最苦,柔福長公主哪裡經得起如此場面,當即淚盈於目。
季禮見這情景,大是不滿道:“你們這些女人家,明明是團聚的好日子,哭個什麼勁兒!”
季劍聽得一樂,長公主這才擦了擦眼角,整理裙裾,上前盈盈拜道:“柔福見過父親,父親可大安?”
季禮連忙讓兒媳起身,道:“好得很!柔福,宣兒說的不錯,這些年倒是苦了你。”
柔福長公主溫婉含笑,道:“這些都是柔福應該做的。”擡首間,長公主纔看到站在季禮身後的黑衣少年,乍見那眉目,猛地一驚,道:“這是……”
黑衣少年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將九辰,拜見長公主殿下。”
“九辰?”長公主念着這個名字,神色古怪,季禮已然道:“忘了與你介紹,這是我麾下黑雲騎小將軍九辰,此次受王上詔令,隨我回王都面君。”
柔福長公主這才恢復常色,道:“原來這就是聲震劍北的黑雲騎主帥,只聽說是位絕世將材,沒想到年紀如此小,柔福倒是久聞大名。”
此時,季劍已然拉着彭氏來同季禮說話,衆人寒暄過後,便由長公主引着一路入侯府用飯休息。其餘人皆有住處,唯有九辰需要安排。季劍執意要九辰與自己住在一起,長公主卻不許,另在蘭苑爲九辰準備了住處。
入夜,九辰正臨窗而立,阿蒙已然撲着翅膀落到他的臂上,驕鳴幾聲。九辰取下竹管,笑道:“是阿雋來的消息,阿蒙,辛苦你了。”
阿蒙抖了抖鷹爪,如同領主一般昂首將這陌生的房間巡視一圈,顯然極是受用。
然而,看完竹條上的內容,九辰卻是微微鎖眉,然後尋了筆,在竹條反面寫了一行字,重新裝好竹管,道:“好阿蒙,去找阿雋吧。”
阿蒙不滿的將頭扭過去,直到九辰將它頭上灰羽撫了許多遍,方纔不情願的展翅而去。
不多時,季劍從蘭苑後牆翻了過來,看到九辰正坐在窗上對着夜空出神兒,忙摸了過去,道:“阿辰,快下來,咱們去丹青坊喝茶去。”
九辰瞥了季劍一眼,悠悠道:“沒想到,少將軍在自己家中還要做賊。”
季劍嘿嘿一笑,道:“還不是奶奶他老人家總嘮嘮叨叨個不停,我耳朵都快要被磨出繭子了。丹青坊的茶戲馬上就要開始了,咱們快走!”
丹青坊號稱巫國第一雅地,坊內掛滿各色丹青,俱是名家珍品。而所謂茶戲,也不過是一種鬥茶的遊戲。丹青坊內的茶會每月三次,勝者便可免費獲贈一副傳世丹青。據說,丹青坊內隱藏着巫國最負盛名的茶師,所有參賽茶品,均由他們品評。
季劍不過爲湊個熱鬧,對鬥茶本身倒無甚興趣。在他眼中,唯有烈酒可稱得上飲品,再上等的茶都是索然無味,因而只與九辰撿了個僻靜處坐着遠遠觀看。
九辰看了幾眼場內,道:“沒想到,如今,滄冥竟已開始流行黑盞。”
果然!
季劍緊盯着九辰,哼道:“我早就覺得你不對勁兒了,阿辰,你果然不是第一次到王都。快跟本少將軍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難怪那日爺爺一提回王都你反應那麼大。”
九辰搖首,道:“無事。”
季劍微帶怒意:“你騙不過我,自從回到王都,你整個人都奇奇怪怪的。你要是不肯告訴我,就是不把我季劍當兄弟!”
九辰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一個哥哥,自幼身陷囹圄,關押他的人,是個朝中大官,勢力非常大。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變得足夠強大,擁有力量與籌碼與那個人對抗,將他救出來。可惜,還是差了一步。”
季劍睜大眼睛,結結巴巴的指着九辰:“阿辰……你竟然還有哥哥。”語罷,忽轉憤怒,咬牙道:“所以,你纔去投軍,對不對?!哼!氣死我了!國君腳下,竟有人如此目無王法!阿辰,你快告訴我,究竟是哪個大官,我去踢了他的老巢!”
九辰只能道:“他並不在巫國,何談對抗?”
季劍猛地一敲腦袋,道:“他是風國人,對不對?”
九辰並不回答。
此時,卻有一個長史打扮的人陪着一位中年男子進了丹青坊。那男子八字須,國字臉,復袍束冠,神色倨傲的行到茶戲處,嗤笑道:“當今四國,風國世子善騎射,楚國世子多文采,便是最無用的淮國質子,亦各有所長,偏偏只有巫國世子是個病秧子。起初,本史尚有疑惑,不過到此處一觀,才發現原來巫國人竟是盡皆崇尚如此無趣無味之物,倒與你們那惡病纏身的倒黴世子頗爲相似!”
此言不僅飽含挑釁,更是極盡侮辱,整個丹青坊頓時鴉雀無聲。同來的司禮部長史暗暗抹了把汗,道:“使臣大人既然嫌此處無趣,不如咱們換別處逛如何?”
那男人非但不領情,反而一臉譏諷,道:“長史大人莫不是怕丟了巫國顏面?”
季劍早已氣得砸拳,幸而九辰攔住,道:“若我沒有猜錯,這便是前來求親的風國使臣,你若動手打了他,他是傷是殘倒不要緊,只怕劍北又要不安寧了。”
季劍這才憋住一口氣,道:“你怎麼知道風國使臣前來求親?”
九辰不鹹不淡道:“猜的。”
季劍撇嘴:“信你纔怪!不過阿辰,雖說咱們那位世子殿下是個病秧子不假,可也不能便宜了這個混蛋呀!”
“那是自然。”他話音方落,那風國使臣頭上的高冠猛然朝着丹青坊大門飛了出去,那使臣頓時披頭散髮,被這力道帶的腳底一滑,一頭載到了茶碗之中。同來的長史見狀,連忙上前攙扶,那使臣甚是狼狽的從茶案上爬起來,從頭到腳,盡是被茶水打溼,頭上面上還沾滿了各色茶葉,形容甚是滑稽。
整個丹青坊驀然一陣爆笑。
那風國使臣又氣又羞,也顧不得尋找發冠,便捂着頭狼狽而逃。
季劍更是笑得前俯後仰,道:“我的好阿辰,幹得真是漂亮!”
而風國使臣於朝上向巫王哭訴丹青坊慘烈經歷,要求查封丹青坊,則是後話。
214 番外6:夜深忽夢少年事
暮秋, 夜色已深, 殿宇與玉階上皆覆着薄薄一層霜華,整個巫王宮靜的如同一潭死水, 這幾日竟連半點蟲鳴也聽不到了。
而飛檐高聳的垂文殿,卻還是燈火通明。
自從伐楚歸來, 巫王便染上了失眠的毛病, 時常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就算偶爾能睡上一會兒,也是噩夢纏身, 不得安寧。杏林館的醫官輪着番開了十幾副藥,都沒能起效。
眼見着就要到三更天了, 在殿中輪值的內侍一個個都熬得眼窩發青,目泛血絲, 卻強打着精神,不敢露出絲毫懈怠。
晏嬰嘆了口氣,只留了兩個手腳麻利的在殿外聽使喚, 便打發其他人下去了。他自端了盆新燒好的熱水,一路躬身至御案前,輕手輕腳的擱到地上,笑着道:“夜裡寒,老奴給王上燙燙腳吧。”
說着,便捲起兩條袖子, 要替巫王脫鞋襪。
巫王看着腳邊那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不知牽動了什麼心事, 眼底忽涌出一層深重的哀傷。
“罷了。你陪孤去外面走走。”最終,他收回視線,沉聲道,側臉暈在一團昏暗的燭火中,冷峻,孤寂。
晏嬰一怔,又重新把卷起的袖口放下,點頭道:“老奴去取件大氅。”
收拾妥當,臨出殿時,巫王忽又問:“今日殿中薰的什麼香?孤聞了之後,倒不似往日頭疼。”
晏嬰低着頭,一邊繫着大氅對襟上的衣帶,一面答道:“王上怎麼忘了?這是子彥公子昨日送來的安魂香,說是從北邊胡商手裡得的,對睡眠最好。”
巫王點頭:“他倒是有心了。”便別無他話。
冷月如霜,照在深長的宮道上,像是灑了一層銀屑。
兩名執燈的內侍在前面引路,晏嬰虛扶着巫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發出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蕭瑟的秋風,刀子般吹在臉上,颳得人生疼。
道路兩旁,皆是望不到走到盡頭的宮牆殿宇,枯葉被風吹得滿地都是,堆積在樹根和牆角處,一層壓着一層。
忽然,巫王停下了步子。
其餘人也趕緊跟着停了下來。晏嬰見巫王正目光焦急的四下尋找,端的一頭霧水,忙問:“王上要找什麼?”
巫王神色也變得焦急起來:“你聽,有人在哭。”
晏嬰急忙側耳去聽,除了細弱的枯葉搖響,連一絲雜音也沒有,更別提哭聲了。那兩名執燈的內侍,也俱是茫然四顧,困惑的看向晏嬰,顯然也沒有聽到。
那抽泣聲斷斷續續的,壓得極低,像是誰家迷路的孩子,彷徨而無助。
巫王立在一座座巍峨聳立的宮殿之間,急切的四下觀望、尋找,那哭聲如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着他最敏感的幾處神經,令他頭痛欲裂。
他循着那哭聲,奔走,穿梭,根本聽不見身後晏嬰急切的呼喚和追趕聲,待行到一處拐角時,那哭聲終於穿透了一層模糊的膜,變得清晰可聞。
“嗚嗚……嗚嗚……”
是個帶着濃重鼻音的孩子。
巫王一步步靠近聲音的來源,藉着慘淡的月光,依稀看見,硃紅色的宮牆牆角,蜷縮着一個穿着黑袍的少年,不過七八歲的模樣,懷裡抱着把笨重的銅劍,正把頭埋在膝間,低聲抽泣。
伴着哭聲,他瘦弱單薄的雙肩輕輕顫抖着,看起來十分的委屈、無助。
“子沂?”
巫王眼眶倏地紅了,伸出雙臂,就想抱住牆角的少年。
可惜,那少年好像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依舊嗚嗚的抽泣着。
巫王一顆心抽痛,還想伸手再抱,一個人影突然匆匆從遠處奔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是個穿着宮裝的溫婉女子。
只見她撐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紙傘,半蹲下去,把傘舉到那少年頭頂,心疼的問:“這麼大的雨,殿下爲什麼躲在這裡?”
那少年哭得更厲害,好一會兒,才肯擡起一張哭花的小臉,抽噎着道:“隱梅姑姑,阿……阿星生病了,病得很厲害。它的腿斷了,一直一直不停地流血,父王……父王不許景師傅給它用藥。嗚嗚……”
巫王如遭雷擊,面上血色霎時褪盡。他茫然的擡起頭,才發現面前這座宮殿的匾額上,赫然寫着“杏林館”三個字。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他顫抖着伸出手,想擦掉那少年臉上的淚痕,可觸手處,只有一片摸不到的虛無。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見那幻想之中,那少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多麼想衝進那幻想中,將那少年攬在懷裡,告訴他:“是父王錯了,父王就是個混蛋,不要哭,不要怕,父王立刻讓他們去救你的阿星。”
可是,他衝不進去,他也說不了這些。
那少年撲在隱梅懷中,又埋頭哭了好一會兒,才踉蹌着站起來,擦了擦紅腫的眼睛,哽咽道:“姑姑快回去吧。我、我再去求父王。”
說完,便提起那把笨重的銅劍,在雨中跑遠了。
巫王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眼前場景一換,變成了一座氣象威嚴的宮殿。
這是……垂文殿!
天空陰沉沉的,淅淅瀝瀝的下着雨,在地面積出一灘灘水窪。
那少年跪在半開的殿門外,一下又一下,用額頭砸着地面,衝着殿內磕頭。一身單薄的黑袍,已被雨水淋透,緊緊的貼在身上。
殿前立着許多禁衛和內侍,俱神情冷漠,形如雕塑,根本無人理會他。
那少年磕一陣兒,便會紅着眼睛重複一遍那句懇求:“阿星、阿星它生病了,求父王救救阿星!”殿內沒有迴應,便繼續磕頭,繼續重複。
雨越下越大,殿內始終沒有一絲一毫動靜,那少年的額頭卻已磕得鮮血直流。
他渾然不覺,依舊機械的重複同樣的動作。
巫王心痛如絞,胸口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他站在那少年身後,即使隔着幻象,也能看見那半開着的殿門內,年輕的他,穿着一身青色龍袞,坐在御案之後,正握着另一個紫袍少年的手,一筆一劃,耐心的教他寫字。
那紫袍少年不老實的動來動去,總拿眼睛悄悄往殿外瞥,他假裝沒有看見,只寵溺的敲了敲他腦袋,示意他專心練字。
殿內的溫馨場面,與殿外的悽風苦雨,彷彿是一門隔開的兩個世界。
天空一點點黑了下去,殿內,終於走出一個身穿朱袍的內侍。那內侍神色頗覆雜,行至那少年跟前,半蹲下去,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少年擡起一雙麻木的眼睛,終於停止了動作。
巫王清晰的看到,那雙滿含希冀的黑眸,瞬間變作了一潭死水。
那內侍掏出塊帕子,似想替那少年擦掉額頭上的血跡。少年卻嫌惡的避開了。
然後,那小小的身影,拖起地上的長劍,踉踉蹌蹌消失在了雨中。
眼前幻象,又變作了杏林館。
夜空悶雷滾滾,暴雨傾盆,少年嘶吼着,眼神有些渙散,用力踢打那兩扇緊閉的館門。館內人影躁動,燈火亮了一陣,又很快熄滅。
見踢的不管用,他又開始用劍砍,可惜那把劍太過笨重,門的材質又結實,砍了半天,連條縫也沒有砍開,反而把他雙手虎口震得流血了。
“景師傅!景師傅……”
少年又喊了兩聲,便脫力的坐了下去,仰起頭,呆呆的淋了半晌的雨,又靠着館門,抱膝大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是父王錯了……”
巫王伸出手,明知摸不到,依舊隔着幻象,“觸摸”着那少年的發頂,兩行淚,無聲從目中流了出來。
哭了半晌,少年又站了起來開始砸門,天色矇矇亮時,他雙拳上全是血,十指也在那兩扇黑色的館門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色抓痕。
大約血跡是滲進了那木門的紋理中,連雨水都未能將那些痕跡沖刷掉。
巫王跟着幻想,隨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路走回了馬場。
天還沒亮,看守馬場的宋席已經起來了,正在門口急得團團轉,見那少年過來,急迎上去問:“殿下怎麼現在纔回來?王上可答應賜藥了?”
少年沒吭聲,只機械的搖了搖頭,便往裡面走了。
“阿星。”
他走到一個馬廄前,極輕的喚了一聲。
馬廄裡屈膝臥着一匹通體雪白的白馬,兩條前腿血淋淋的,沾滿血污。聽到這聲呼喚,馬兒睜開眼,高興的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沾血的手。
少年走進去,默默抱住那馬兒的脖子,蹭了蹭,紅着眼睛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嗓子徹底啞了,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全是血絲,既哭不出來,也流不出淚了。
那白馬眼底滿是痛苦,目光也漸漸渙散,此刻,卻彷彿聽懂了那少年的愧疚與絕望,噴了個歡快的鼻息,繼續用鼻子拱那少年的手,如他們昔時玩鬧時那般。
少年眼睛更紅,卻慢慢揚起嘴角,把臉埋進了馬兒雪白的皮毛裡。
“阿星。”他又喃喃喚了一聲。
那馬兒眼睛漸漸溼了,無限眷戀的舔了那少年掌心一下,便慢慢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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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王上!”
晏嬰帶着那兩個執燈內侍一路追過來,見巫王立在杏林館的大門前,神色悲傷,滿面淚痕,都嚇了一跳。
“對不起,阿語,是我沒有保護好他,是我,都是我的錯。你的確……不該原諒我。”巫王痛苦的閉上雙目,一陣腥甜涌上喉頭,“哇”得吐出一口黑血。
晏嬰大驚失色,衝着杏林館裡疾呼:“醫官!快來醫官!”
215 番外7:斷腸聲裡憶平生
東苑位於巫王宮之東,圍硯秋山而建,林木蔥鬱,青草肥美,野獸盤踞,常有虎狼出沒,隸屬宮城,乃王族專用狩獵場,只有秋冬兩季開放。
此次風楚兩國同時出使巫國求娶含山公主,巫王爲示款待之意,方纔特意命守衛東苑的戍衛營提早打開東苑,射獵爲戲,並叫了一班世家王族子弟作陪,以圖熱鬧。
巫王啓爲世子時,便以善戰聞名九州,因其文韜武略兼備,率兵與各國交戰,身經百役,未嘗一敗,各國頗憚之。待即位爲王,巫啓雖告別了戎馬生涯,專理朝事,但依舊對騎射一事尤爲熱衷,因而,巫國上下皆知,狩獵乃是他們王上閒暇時最喜愛的消遣活動。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一,東陽侯季禮正式歸朝,以輔國大將軍之名正式接管巫國兵事,國尉及護軍都尉輔之。季禮當朝請罪,固辭所加五千戶采邑,巫王親授東陽侯紫袍玉帶,君臣攜手丹墀之上,昭示巫國兵事初定。
午後,巫後特意讓隱梅取出自己命宮中尚衣連夜爲巫王趕製的淡青皮靴勁裝,親自爲巫王穿戴完畢,才攜章臺宮衆人拜送巫王。
巫王扶起巫後,笑語道:“還是南嘉有心,最得孤意。”
季禮攜季宣、季劍到達東苑時,硯秋山四周已然黑旗飄飄,金鼓迭起,林木蕭蕭有音,鐵騎奔鳴之聲不絕於耳。
巫王挾弓帶箭,身着簇新的青龍勁服坐於馬上,依稀回到了舊時意氣風發戎馬倥傯的歲月,雙目明亮,炯然如日,傲然的掃視硯秋山的一草一木。
季禮策馬過去,帶着季宣、季劍翻身下馬,與巫王見禮。巫王大笑着讓三人起身,特意指了季劍,道:“劍兒,今日可要讓孤見識一下烈雲騎主帥的本事!”
季劍神采飛揚,朗聲道:“末將遵命!”
正此時,一個白衣文士,騎着匹瘦骨如柴的老馬,晃悠悠的進了東苑,不緊不慢的到了巫王跟前,在馬上作禮:“西陵韶華見過王上。”
他話音方落,風國使臣明染帶着數名隨從策馬過來,嗤笑道:“楚國世子殿下嘴皮子功夫,在下久聞,只是不知,殿下的馬上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這般厲害?”
西陵韶華打馬晃了個圈,也不生氣,笑得十分和氣,道:“不瞞使臣大人,今日午膳,在下特意多食了三大碗米飯,就是爲了能得個好彩頭。”
明染愈加不屑,只置之一笑,整了整袍帶,不再理會西陵韶華,卻是指着身後一個少年,向巫王道:“王上,這是我們風國世子殿下身邊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今日,特意來與巫國高手一較高下。”
巫王擡眼望去,只見那少年身着白色戎裝,眉目清秀,眸中傲氣逼人,不由讚道:“好相貌,孤今日可要大開眼界了!”
那少年卻是一指季劍,挑眉道:“聽說,你就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兩騎主帥之一,呆會兒,本公子可要試試你是不是浪得虛名!”
季劍立刻揚眉笑道:“本將軍最不怕的就是高手,尤其是風國的高手,今日你我有緣際會,自當切磋較量一番,纔對得起這東苑氣象。”
這時,風國少年身後卻緩緩行出一騎,馬上那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衝着季劍抱拳爲禮:“火龍駒之主,可還識得在下?”
季劍覺得此人甚是眼熟,一拍腦袋,驚喜中滿是疑惑難解,道:“是你!月城東市的賣馬之人!原來,你是風國人。”
那人復含笑施了一禮,道:“在下盧方國馬商九幽,見過烈雲騎主帥。”
季劍皺了皺眉毛,道:“既然是盧方國之人,你爲何與風國使臣同來?”
那年輕公子淺笑,道:“羈旅商客,自當四海爲家,哪裡還有故土之說?家父長年在風國販馬,與王族關係頗深,聞說九州之內,論起繁華氣象,當屬巫都滄冥,特意託了風國使臣大人帶我一程,讓在下長長見識。”
季劍聽他談吐之間,文雅大方,音如清泉,說不出的舒服和暢,不由好感陡升,道:“九幽,這一次,你可帶了好馬過來?”
九幽落落而笑,道:“實不相瞞,鄙人此次厚着臉皮「混入」風國使團,另一目的,就是爲了打開通路,來滄冥立市賣馬。”
巫王啓即位後,崇尚武治,十載間,厲兵秣馬,尤重軍備,毫不避諱的昭示志在九州的決心。因而,巫國商市以「南鐵北馬」聞名於九州,吸引了各地商賈聚集。
巫王見今日人才濟濟,愈加開懷,道:“孤這東苑之內,有一隻通靈赤豹,據說已在這硯秋山上住了百年有餘,孤捉了它十年,都無功而返。今日,若你們之中有人能射得此豹,孤不僅將彩頭給他,還有重賞!”
巫王話音方落,晏嬰便捧着一物出來,衆人細細望去,只見晏嬰掌中躺着一副金絲編就的軟甲,玲瓏精緻,巧奪天工,甲身之上泛着淡淡一層綠光,正是九州傳說中刀槍不入的刑天甲。
此時,王族世家子弟已陸陸續續結羣來到東苑,他們本以爲今日巫王組織射獵只是爲了讓風楚兩國使臣較量一番,其餘人不過陪襯而已。而這一刻看到巫王竟設了如此貴重的彩頭,均是興奮不已,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一直神情倨傲的風國少年見了此物,目中亦微微泛起些許光彩。策馬與他並行的年輕公子湛如秋水的雙眸輕輕掃過那軟甲,悄悄與那少年耳語了幾句,那少年立刻蹙了蹙眉,向巫王道:“王上,不能與你們巫國最厲害的騎射手一較高下,這彩頭就算得了又有什麼意思!”
他語氣狂傲,明顯有貶低衆人之意,王族世家子弟們紛紛怒目而視,唯有季劍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年輕公子,既驚且惑。
巫王含笑問道:“我巫國本事好的年輕子弟全在這東苑,孤倒真是不知,這位風國小公子口中所說的高手又是指何人?”
風國少年看了一圈,傲然道:“敢問王上,烈雲騎主帥既然在此,爲何不見黑雲騎主帥?”
晏嬰策馬趕到垂文殿,簡單講了講東苑的情形,便要拉起他向殿外走。
九辰頭都懶得擡,直接拒絕:“我不去。”
晏嬰瞬間出了一頭冷汗,邊擦邊惶惶然道:“我的小殿下,您這是跟誰拗呢!您這一句話,可是要將老奴千刀萬剮了,王上和兩國使臣可都在東苑乾巴巴的等着呢!那風國使臣帶來的人指名要與殿下交手,殿下若不去,老奴這條賤命不要緊,王上的面子可往哪裡擱呢?”
九辰纔不在乎這些,揚起嘴角道:“不過遊樂嬉戲而已,無聊至極,晏公又何必當真。”
晏嬰無奈嘆氣:“殿下天資聰穎,自小便能將事情看得透徹,今日,這又是哪一齣?因爲風楚兩國爭求公主,王上日夜憂心,好不容易尋了件高興的事,殿下如何忍心壞了王上興致?”
九辰十分鄙夷的盯着他:“如此冠冕堂皇之言,不說也罷。兩國求婚之事,王上心中必然早有主張,今日東苑圍獵,就算這勝負之間別有意義,也是咱們王上在算計想算計之人。君欲驅策臣下,一道旨意便可,臣不敢不傾力以赴。可君若只把臣當做一顆隨意擺佈的棋子,恕臣難以從命。”
晏嬰嚇得面如土色,幾乎忘記尊卑之別,下意識便要捂住九辰之口,道:“我的小祖宗,你瘋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若是傳到王上耳中,不只你和老奴,整個垂文殿的人都得遭殃!”
九辰愈加不屑:“心中無愧,何懼人言。請晏公向王上覆命,臣技藝淺陋,難勝此任。”
晏嬰真有些急了,只能拿出殺手鐗唬他:“今日,殿下若不去東苑,便是逆君,而王上首先想的事情,不是殿下如何,而是何人使殿下如此,壁亭之事,殿下難道忘了麼?”
九辰果然變色。
及至晏嬰回到東苑覆命,巫王已然命其餘人先自行入山射獵,唯留了季禮陪駕。
晏嬰行了大禮,眯眼笑道:“王上,侯爺,老奴把那小將軍給帶來了。”
九辰牽馬過來,單膝跪地,道:“末將叩見王上、侯爺。”
巫王眉眼間盡是笑意,道:“這兩日,小將軍在王宮可住得習慣?”
九辰擡眸,道:“末將久在行伍,住慣了冷帳硬榻,見識淺薄,突見王宮繁華氣象,只覺惶恐難安,如芒在背,倒真有些想念天地爲廬的日子。”
季禮臉色頓時一沉,虎目微縮,厲聲斥道:“放肆!王上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巫王聞言,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愷之,現在人到齊了,咱們也練練身子骨去!”語罷,帶着數名內苑兵徑自策馬而去。
季禮縱有不滿,也來不及與九辰多說什麼,連忙策馬跟了上去。
晏嬰上前扶着九辰起身,滿臉的愁苦難解,道:“我的小殿下,咱們不都說好了不惹王上生氣麼?”
九辰轉眸不理他。
晏嬰打量着左右無人,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着的熱餅,道:“殿下這兩日沒吃什麼東西,定然乏力得緊,這是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酥油餅,老奴特意給殿下帶了,殿下好歹吃兩口,補補力氣。”
九辰盯着那餅上冒着的熱氣,失神片刻,道:“我不餓。”
晏嬰素知他脾氣,只能作罷,道:“殿下準備去哪個方向?這次的目標,是那隻通靈赤豹。”
九辰擡首望着滿山蒼翠,道:“既然赤豹通靈,那就只能去追有緣之人了。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不必跟着我。”
晏嬰自馬囊中取出一副純黑色弓箭,道:“這是王上特意爲殿下準備的偃月弓,足有三石,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籌,馬到成功。”
硯秋山巔築有涼亭,名“回秋”,登之臨風,可俯瞰整個滄冥,將王都萬千繁華盡收眼底。
九辰循着山道,剛剛策馬至山頂,未及下馬,阿蒙便拍着雙翅,一頭衝進了他的懷裡,親暱的又啄又撓。
涼亭之內立着一個年輕公子,廣袖寬袍,淡黃色的錦衣之上綴着數枝墨蘭,正端着杯清酒,祝風賞景。
九辰抱着阿蒙翻身下馬,望着亭內之人的背影,微有驚喜,道:“阿雋,你果然在這裡。”
回秋亭內,那年輕公子回首,睜開一雙狹長鳳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豈敢不從?”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笑道:“我甫入王都,便聽街頭巷尾盡在流傳,南相之子玉樹風流,驚才絕豔,當得‘鳳眸傾城’四字。這兩日,我被父王困在宮中,無法傳遞消息,最擔心之事的就是聯繫不到你。而今看來,阿雋,你這蘭臺令果然已經做到了神機妙算的地步。”
巫國左丞相南央之子,蘭臺令南雋聞言,灑然而笑,道:“論起這百官職司,再無比蘭臺令更清更苦更難做之職,日日瞧人臉色不說,只神機妙算四字,殿下便將臣剝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這回秋亭內,說起來,還是要叩謝王上這出圍獵之戲。”
說到這裡,南雋把玩起酒杯:“臣有些好奇,今日圍獵,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哪支箭?”
九辰默然,腦中不由浮現出晨曦未明時,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單薄的青色披風之下,是隱梅姑姑蒼柔含韻的面容,深宮幾十載殘酷爭鬥傾軋造就了她過人的冷靜與聰慧,亦沉澱出她對巫國王后的無上忠誠。她袖中藏着的柔軟錦帛上,不僅有巫後最善繪繡的青梅,還有一行力透紙背的端麗小楷:風勝,棄箭。風敗,箭出。
南雋瞬間瞭然:“看來,王上有動,王后也等不及了。”
語罷,忽聽山下馬蹄滾滾,聲如悶雷,兩人連忙奔至亭中觀望,只見數匹飛騎正追着一抹紅色影子,朝着山頂方向而來。
南雋袖手,笑意如風,道:“看來,通靈赤豹出現了。”
撼天動地的馬蹄聲中,一個聲音興奮激動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卻是季劍。
兩騎風馳電掣般自涼亭掠過,帶起大片沙塵,馬上兩個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矯健,任意飛揚。
通靈赤豹火紅的身影靈敏的遊竄在山石之間,時隱時現,待追至山坳深處時,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均不約而同的彎弓搭箭,對準亂世之間的紅影。
正此時,不遠處的亂石林裡,忽然起了一陣騷亂,伴隨着此起彼伏的高呼聲:“出來了!出來了!通靈赤豹現身了!”
原來,是其餘世家子弟也趕到此處。那赤豹乍一受驚,立刻閃入亂石堆裡,不肯再出來。
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大是泄氣。
圍獵的一羣少年均是打馬分散在這片亂石林四周,連成一圈,伺機而動。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道:“西陵韶華現身了麼?”
南雋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處地勢頗高,可將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睜目看去,果然見西陵韶華正驅馬晃入荊棘叢中,那匹瘦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劃出淋淋血色。
這硯秋山的荊棘是出了名的厲害,刺又硬又長,稍有觸碰,便是鮮血淋漓。而這匹瘦馬卻不顧腿上傷勢,一步步邁入荊棘叢,留下兩條長長血跡,着實令衆人驚訝不已。
西陵韶華於馬上張袖迎風,高聲長誦:“汝雖通靈,不過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駕親臨,馨德天地,百獸皆拜,千樹臣服。汝以荊棘爲龜殼,以破洞爲秘穴,遮隱行跡,妄圖逃竄,癡人說夢乎?異想天開乎?黑旗招展,鐵騎鏘鏘,箭矢如潮,汝路絕矣!汝道窮矣!汝若識務,汝應謹記,汝乃區區山林野豹,不可自戀,不可放肆!天道循環,聖意昭昭,汝性愚頑,何來執念,還不速速現身乎?還不惶惶自投羅網乎?還不羞憤撞石欲死乎?”
這一番勸誡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迴音谷卻靜的死寂,連一絲風動也沒有,唯有一羣棲居於谷內的麻雀似是受不了這聒噪,傾巢而飛,撲通互撞,亂作一團。
狩獵之戲,本就靠弓箭技藝致勝,衆人均是哭笑不得,只當傳言中文采絕世的楚國世子殿下得了什麼癲狂之症,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時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國尉家三位公子騎馬混在一處,從未見過如此癡狂有趣之人,當即鬨笑作一團。文時侯子玉更是揚鞭指着西陵韶華,高聲戲謔道:“敢問楚國世子殿下,那通靈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餘王族世家子弟聞言,轟然大笑,西陵韶華面不改色,露出幾分愁苦,滿是惱恨道:“這愚豹蠢豹,糊塗求死,枉費我一腔情意!實在令人氣憤!”
巫王及季禮趕來時,正撞見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與侍候在一旁的晏嬰道:“明日,你替孤傳道旨意與宮中司造官,孤要在這回音谷內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勸誡書」六字,以紀這曠古盛事。”
晏嬰連忙笑着應下,道:“奴才謹遵王命,這可真是件趣事兒呢,若給太史大人和蘭臺令大人聽了,只怕又要秉燭烏殿蘭臺,再修史冊了!”
巫王放聲大笑,道:“晏嬰,你這話說得極對!只是,孤有些擔心,一旦南轅北轍,數言不和,這老刁龍和雋兒又該鬧翻烏殿,對辨蘭臺了!那才讓孤頭疼呢!”
晏嬰直笑得面上開花,拈指言道:“這刁龍大夫儒學精厚,言辭錚錚,南雋公子舞墨風流,詭譎善辯,都說學士文弱,可這兩人每每交鋒,那股脣槍舌劍的勁兒,能將天花說得亂墜,都快趕上千軍萬馬齊齊壓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實在聽得頭暈!不過,王上也無需擔心,今後,有小殿下在,這兩人便遇着剋星了,再想鬧起來,可沒那麼容易!”
巫王本是聽得興致盎然,心情爽快,聽到最後,卻是臉色漸轉冰沉,盯着晏嬰,哂然一笑,道:“晏公這麼急着替那逆子說情,真是煞費苦心。孤卻覺得,咱們巫國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張,最擅者,便是目無君父,任性妄爲。你在這裡繞着彎兒給咱們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領你這份心意。”
晏嬰嚇得撲通一聲伏跪在地,連連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並不看他,片刻後,道:“起來罷,孤沒心情與你計較。你親自去前面,讓子玉過來陪駕,跟孤說說王都趣事,他那點斤兩,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幾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時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啓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宮婢所生庶子,雖爲長兄,卻無緣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偏偏和貴爲世子的巫啓感情甚爲親厚。
昔年巫、雲兩國交戰時,兄弟二人並肩作戰,巫商替巫啓擋箭而亡,只留下一個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啓即位後,命人將兄長遺孤接入王宮撫養,賜名“子玉”,襲爵文時侯,吃穿用度,齊同世子,並親自教授其課業武功。因而,巫王對文時侯子玉的寵愛,人人皆知。
晏嬰聽着巫王提起「子玉」兩字時,話中毫不掩飾的寵溺寬縱,只覺心中絞了團亂麻般,堵得難受,口上卻是泣極謝恩,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請文時侯。
迴音谷外,原本肅穆的氣氛被楚國世子勸誡之行攪得一塌糊塗。志在赤豹的風國少年阿雲急紅了眼,道:“阿兄,這人有病嗎?!”
他身側的年輕公子抿嘴輕笑,悄然道:“你只管準備好弓箭,不出一刻,通靈赤豹必會現身。”
他話音方落,便覺餘光處紅影一閃,緊接着,整個迴音谷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在衆人震驚的神色裡,通身如燃火焰的通靈赤豹自荊棘叢深處躍出,竄至西陵韶華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狀。
內苑兵將此情況報至巫王,巫王亦是驚詫不已,連忙帶着文時侯子玉近前觀望。
西陵韶華眯眼盯着馬下赤豹,嘆道:“癡豹一隻,還算識相!”
東崖之上,南雋脣邊浮出一抹淡笑,道:“原來如此。”
九辰抱臂,靜靜觀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興趣知道,生性好鬥的通靈赤豹在恐懼與天敵之間,會選擇哪一個?”
南雋轉念明白過來,不由展眉道:“看來,王上佈下的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見識一下,殿下如何趕盡殺絕,將對手封入窮途。”
九辰搖頭,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點到即止。此人心機深沉,城府難測,在摸清楚他的底線之前,我並不敢妄動殺手。”
南雋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機會都不留給臣下。”
九辰取出腰間竹管短笛,放到脣邊吹了三個短調,阿蒙便不知從何處展翅衝了出來,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輕輕撫着阿蒙雙翅:“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幹得漂亮,我就帶你去王宮偷酒喝。”
阿蒙興奮的撲通着翅膀,灰色鷹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兩下,方纔振翅朝着迴音谷方向俯衝而去。
迴音谷內,巫王滿意的看着眼前局面,向季禮道:“能令通靈赤豹屈膝,這位楚國世子,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季禮笑道:“王上聖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臣在劍北十二載,但逢戰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終沒能達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縛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對峙中,一隻灰色蒼鷹自碧空直衝而下,尖聲鳴嘯,繞着迴音谷上下盤旋,還時不時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靈赤豹跟前,搖頭晃腦,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連連。
本已入定的通靈赤豹看到阿蒙,雙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團火焰,彷彿飢渴已久的狩獵者終於等到期盼已久的獵物。
西陵韶華面露驚奇,目色灼灼的盯着阿蒙:“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載風雷,實乃當世英雄。在下若沒猜錯,閣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記載的縱橫大漠勇猛無敵的蒼鷹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確定這個長得有些不順眼的人是在誇自己,才頗是不情願的懶懶瞧了他一眼。
能得蒼鷹之王一顧,楚國世子殿下明顯有些激動,連忙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鷹王閣下,可願與在下交個朋友?”
阿蒙打了個激靈,立刻十分嫌棄的扭過頭。
西陵韶華見鷹王「拒絕」的如此直接決絕,不由檢視了一下自身裝束,滿面討好道:“鷹王閣下可是嫌在下沒有焚香沐浴,渾身酸臭麼?”
衆人先是看他將通靈赤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又要與一隻鷹做朋友,愈加神色怪異的望着這位行事奇特的楚國世子。
阿雲驚歎一聲,指着那鷹,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蒼鷹之王!我尋了整整一年的蒼鷹之王!原來,它在巫國!”
他聲音激動忘情,其餘少年們聽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華所言非虛,紛紛雙目放光的盯着谷內兩個至寶。
季劍滿臉驚愕的看着阿蒙,撫額:“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麼鬼?”
一縷短促笛音響過,阿蒙振翅衝起,飛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見勢,陡然竄起,躍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紅影動時,其速如電。
迴音谷外圍的年輕子弟們已然紛紛對準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藝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過。
阿雲亦策馬追去,一箭剛至半空,便被另外一隻突然冒出的羽箭擊落。
他又驚又怒,張目望去,只見對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揚眉看着自己,正是季劍。
赤豹跳竄的太快,衆人紛紛打馬追趕,阿雲怒視季劍片刻,便猛地加速馳騁,口中銜箭,三箭齊發。季劍亦是連珠射出三箭,其中兩箭撞住了風國少年兩箭,唯有餘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兩隻箭並行飛逝,難分先後,片刻後,便聽不遠處傳來赤豹哀嚎之聲。待衆少年趕至時,便見那赤豹被一箭釘穿在樹幹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嗚嗚發出悲咽,一時竟不知是多了份歡喜,還是增了分失落。
季劍與阿雲同時策馬到跟前,神色緊張的盯着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禮及季宣趕至此處,見勝負已定,連忙命內苑兵上前驗箭。
兩名內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鏃,將赤豹擡至巫王馬下,同時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終翻滾不定,待執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驀然凝做黑淵。
文時侯子玉伸着腦袋掃過箭身,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麼可能……竟是一隻無名之箭!”
季劍與阿雲聞言,俱是渾身一震,四下逡巡,才發現兩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釘入一側的石壁中。
晏嬰悄悄瞅着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覺胸口壓了塊大石般難以喘息。
圍獵大半日的通靈赤豹最終死在一支無人認領的無名之箭上,這樣的結果,顯然出乎衆人意料,連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幾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卻忽得大笑,道:“看來,孤這東苑之內,也藏着無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這彩頭,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國一羣世家少年聞言,立時一陣歡呼,阿雲卻是盯着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雙眸灼火。
回駕途中,巫王不經意問季禮:“孤看那隻蒼鷹,鋒芒銳利,殺氣甚重,不似久居滄冥之物,愷之可知此鷹來歷?緣何棲於東苑?”
季禮猶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瞞王上,此鷹出自劍北之北的荒漠地帶,搏擊長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梟冷,血腥好戰,常食腐屍,被稱作鷹中之王。此鷹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將九辰。”
巫王握着繮繩的手微微一緊,神色卻是恍然,道:“原來如此。孤聽聞,認主之物,脾性都隨主人。孤看辰兒也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沒想到,竟能駕馭如此野性難馴的蒼鷹,着實令孤大開眼界。”
季禮聽着巫王話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細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216 番外8:此心安處是吾鄉
垂文殿內,巫王已然換了一身深青色常服,正摸着一份摺子沉思。
晏嬰悄然入殿,低聲稟道:“王上,小殿下回來了,正在外面跪候。”
巫王摩挲着手中竹片,片刻後,道:“讓他進來。”
晏嬰偷眼去看巫王,見他面上並無展露出一絲情緒,才道:“老奴遵命。”
九辰垂眸進了垂文殿,徑自跪落於地,叩拜道:“末將叩見王上。”
巫王拿着摺子的手一滯,沉聲道:“孤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夕陽落盡,天幕漸黑,殿內燭火未上,氣氛一時肅冷到極致。
晏嬰在旁急得直着慌,不住的給九辰使眼色。
九辰沉默了許久,才抿嘴道:“兒臣叩見父王。”
巫王的目光這才從摺子上移開,淡淡落到跪在殿中的黑衣少年身上,道:“跟孤說說,這五年,世子殿下在劍北都有何收穫?”
九辰想了片刻,才道:“兒臣愚笨,眼界淺薄,劍北五載,只覺四國相爭,九州不穩,兵事一觸即發,最苦的,是邊城百姓。至於用兵一途,楚爲豺狼之性,風善狡狐之術,淮則舉棋不定,於巫國而言,唯有搶佔先機,重整軍備,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巫王聽罷,不予置評,道:“這便是你給壁亭之戰的解釋麼?”
九辰輕輕搖頭,道:“壁亭之戰根本不須兒臣來解釋。楚在西南,距北方有千里之遙,遠途苦戰,若無萬全準備,楚王不會爲之。風巫爲鄰,交戰多年,各自欠下對方累累血債,四國之中,風人對巫人恨意最深,巫人與風人有血海深仇。因此,於楚國而言,風國不僅是一塊肥肉,更是一道可善用的利劍。既爲兇器,與其爲他人所用,不如趁其勢弱,一舉擊滅。”
巫王神色淡淡,唯有眉間凝着一團複雜意緒,道:“既然如此,世子殿下便教教孤,風楚求親之事,該如何應對?”
九辰平靜道:“父王心意已定,何必再問兒臣。”
巫王驀地冷笑,道:“世子殿下技壓東苑,一箭定音,主意大得很,孤的心意,哪裡有處可定?”
九辰擡眸看向巫王,道:“於情,兒臣想給自己的妹妹留條活路;於理,兒臣還想利用此事與風、楚鬥上一局,如果今日風頭給了楚國,兒臣手中的棋子,無處可落。”
巫王目色陡然涌起一股暗流,許久,竟是笑道:“這個理由,孤勉強接受。”
晏嬰聞了此言,心頭大石倏地墜落,不由長長舒了口氣。
巫王轉目看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宣內廷司刑官,傳重杖。”
晏嬰面色刷的慘白,幾乎疑是聽錯。
巫王撿起方纔的摺子,道:“晏公不必緊張,今日,孤不是因事罰他,而是要讓他牢牢記住,何爲「君父」。”
晏嬰惶然,跪到九辰跟前,急聲勸道:“我的小殿下,算老奴求你了,趕緊乖巧一些,跟王上認個錯罷!這重杖,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九辰忽得目光灼灼的看着巫王,道:“父王說過,只要兒臣功業有成,便會給兒臣一個恩赦。如果,這一局,兒臣勝了,父王會答應兒臣所求之事麼?”
巫王指節猛然捏緊,音如三九冰霜,道:“你若真有本事受得住這頓板子,再來跟孤談這些毫無意義的條件不遲。孤爲統帥時,便靠着一雙鐵腕操練三軍,無人敢不服。如今,只練你一個,孤有的是時間和手段,便不信磨不掉你這身狂傲難馴之氣。”
巫王啓即位後,雖尚武治,但卻延續了先王休養生息之策,厲行節儉,輕徭薄賦,簡法減刑,深得民心。受此影響,巫國內廷刑罰也極其簡單,刑杖一類,依照輕重長短,只分三種規格。其中,輕杖乃竹木所制,材質輕薄,普通杖爲荊條編制,韌性較佳,亦稱“荊杖”,重杖則爲紅木所制,沉重堅硬,數杖便可見血,殺傷力最大。
平日內廷但有責罰,基本上都是傳竹杖,既能起到懲戒之效,又不傷筋動骨。只有少數犯了大錯的宮婢內侍,纔會被施以荊杖,厲行捶楚。
因此,當內廷司刑官庾庚聽聞巫王要傳重杖之時,立時嚇了一跳,忙畢恭畢敬請教晏嬰,道:“敢問總管大人,王上確定要傳「重杖」麼?這……如此重刑,多年未曾動用過了,可是有人犯了什麼欺君重罪?”
晏嬰本就心情壞到極致,聽了這話,立刻狠狠剜他一眼,目光森寒的掃視一圈,道:“呆會兒過去,都給我變成聾子瞎子。除了王上命令,不該看的,不該聽的,一樣兒不許多看,一樣兒不許多聽。若有人走漏了一星半點的風聲,休怪我晏嬰手狠。”
內廷總管晏嬰八面玲瓏,最善於逢迎周旋,平日裡總是一副笑態可掬的模樣,從不輕易露出七情六緒。庾庚見他如此形容,愈加覺得今夜事態不同尋常,連忙命手下人準備一應東西,隨晏嬰向垂文殿趕去。
不過,揣着滿腹疑團,縱是做足了準備,當庾庚看到垂文殿內跪着的黑袍少年時,亦是心頭震驚,萬千不解頓時煙消雲散。
他們巫國王上雖馳騁沙場多年,卻姿容清俊,溫文儒雅,爲世子時便位列九州三大美男子之首,又兼文武雙全,禮賢下士,是出了名的儒王。整個巫王宮的人都知曉,王上雖然君威赫赫,不怒自威,骨子裡存了軍人的豪邁疏闊,卻休休有容,溫和從諫,從不苛責臣下。
不過,作爲內廷司刑官,庾庚卻有幸見識過巫王的鐵腕手段。至少,他們的王上,對他們那位小世子殿下的狠,便讓他見識了很多年,且記憶深刻,平生難忘。也正因此事,庾庚才真正明白,王宮內流傳的關於王上當年鐵血治軍的故事的確有跡可循,並非荒唐杜撰。當然,庾庚也判斷不出,知道這樣一個秘密,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早有青衣內侍在殿內各處掌了燭火。巫王如往常一般批閱滿案奏疏摺子,燭火映照下,側臉模糊不清。
庾庚隨晏嬰行過大禮,指揮着下屬們將刑凳刑杖擺設完畢,便屏息立在殿側,等待巫王命令,大氣不敢亂出。
巫王擡首淡淡掃了一眼,道:“全杖,照實打,不計數。”說罷,又加了句:“若敢墮怠放水,孤決不輕饒。”
所謂全杖,便是行杖時,受刑人背、腿、臀三處同時受杖。按照規矩,左右兩人負責一處杖,共需六名內侍舉杖行刑。
這已是杖刑中最嚴苛的打法,庾庚聽得眉心一跳,暗自慶幸帶足了人杖數目,忐忑遵令,對九辰道了聲:“殿下,得罪了。”便吩咐兩個內侍:“替殿下寬衣。”
九辰冷冰冰的道:“我自己來。”便卸下弓箭,利落的脫去外袍,扔到一側,起身伏到刑凳上,道:“動作快點,開始。”
晏嬰慌忙替他撿起袍子,從懷中取出一塊素淨的帕子,遞過去道:“殿下將它咬住,實在疼得厲害了,也不至於傷了自己。”
九辰別過頭,將臉貼在臂上,不耐煩道:“拿走,我不需要。”
晏嬰看他難得露出幾分孩子心氣,一時觸動心事,雙目禁不住渾濁起來。
庾庚低聲吩咐了幾句,才讓六名行刑內侍分作兩撥,立在刑凳兩側,準備行杖。
巫王沒有任何動靜,九辰瞥着庾庚,道:“王上命令已發,你還在等什麼?”
庾庚諾諾應下,打了個手勢,示意內侍開始行杖,心底深處禁不住對這位「膽魄過人」的小殿下既敬且畏。
沉悶的杖聲響起時,晏嬰心臟便漏跳了許多拍,九辰面色只是慘白了幾分,唯有杖落雙腿的瞬間,極低的悶哼了一聲。
殿內金爐嫋嫋飄散着提神的青煙,燭火在夜風的吹動下搖曳不定,在殿壁上投下重重光影。整個垂文殿死一般的寂靜,只聞沉沉有力的杖擊聲,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巫王翻看竹簡的聲音。
每一輪行杖,因爲杖腿之故,不論如何剋制堅忍,那個受刑時從不出音的驕傲少年總會極輕極輕的悶哼出聲。晏嬰驀地明白巫王用意,早已不忍心去看杖下淋淋血色,唯一能做的,便是握住九辰的手臂,咬牙陪他忍受這無盡煎熬。
“鬆……鬆手……”斷斷續續的破碎音節傳來,晏嬰陡然一驚,猛地擡頭,才發現九辰正冷汗淋面得望着他,雙脣乾裂瘮白,生生被咬出血色。
晏嬰連忙鬆手,方看清九辰的右臂已然被自己攥得凹下去一片,然後,在他大驚失色的眼神中,九辰張口便咬住了終於可以活動的右臂。
晏嬰目中終於溢出兩行濁淚,一把挽起袖子,將手臂伸到九辰口邊,道:“殿下,聽話,你咬住老奴的手臂好不好?”
迴應他的,只是一聲被咽回喉間的悶哼呻|吟,再無其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名青衣內侍進殿替巫王剪燭換茶,晏嬰打了個激靈,自恍惚的思緒中清醒,才發現耳畔已無喘息聲傳來。
猛然意識到什麼,晏嬰連忙去看九辰,果然見他埋首臂間,已無任何反應,急聲喚道:“殿下,殿下,你醒醒,快醒醒,現在不能睡,一睡就醒不過來了!”
九辰緩緩睜開被汗水粘溼的眼睛,辨了許久,見是晏嬰,便輕輕張口道:“不要吵……”說完,復又輕輕闔上了眼睛。
晏嬰鬆了口氣,替他擦擦額上汗水,隔段時間便喚他兩聲,確定他清醒後才能放心。
起初,九辰還能開口說話,到後來,便只是動動眼皮,又過了些時候,晏嬰再喚他時,已然得不得他任何動作。
“殿下!殿下!”晏嬰嚇得失色,喚了幾聲不管用,便輕輕晃動他手臂。
庾庚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刻讓內侍停止杖責,親自上前檢查後,才手足冰冷的跪地奏稟道:“王上,殿下昏迷過去了,奴才請旨。”
巫王落筆,合上手中竹簡,另取出一卷,頭也不擡,道:“潑醒,繼續。”
庾庚微愣,一時怔在原地,晏嬰卻跪爬到巫王案下,以額觸地,連連叩首,苦求道:“老奴求王上饒過殿下,殿下年紀尚小,這樣下去,會要了他性命的!老奴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如果王上執意要罰,便罰老奴罷!”
巫王墨瞳之中閃過寒意,道:“代他受罰,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庾庚聽着巫王冰冷無溫的語調,忙戰戰兢兢領命,讓手下內侍去將九辰潑醒。
半桶冰水兜頭澆下,九辰一點點睜眸,渾身戰慄,如墜冰窟,脣上幹得如同糊了層白紙,迷濛許久,才勉強看得清周遭燭影。稍稍一動,便是撕心裂骨似要炸開的蝕痛。
巫王不知何時離案走到了殿中央,負手望着刑凳上痛苦掙扎的少年,道:“晏公爲了給你求情,連額頭都磕破了。世子殿下可有明白,何謂「君父」?”
九辰費力擡起漆亮雙眸,對着視線中一團模糊青色,用虛弱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音,道:“兒臣的君父,爲了一個荒謬的理由,可以將自己的親子囚禁深牢十多載,任其生滅。兒臣請教父王,何謂君?何爲父?”
巫王負在身後的雙手驀然攥成鐵拳,霜風覆面,咬牙冷笑道:“孤倒要看看,巫國世子殿下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庾庚只覺一股寒意直竄脊背,滿殿燭火似乎都化作重重魅影,纏繞不去。今夜這一番暴風疾雨,他不知會如何了局。而他更難卜測的卻是,捲入這場漩渦,他一個小小的內廷司刑官,卑如塵芥,能否全身而退。
行刑的內侍會意,只能舉杖落下,九辰慘白的俊面立刻扭曲成一團,悶聲嚥下呻|吟。
巫王冷眼瞧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案後,執筆批覆方纔擱下的奏簡。
晏嬰已然磕得滿額鮮血,此刻,再顧不得許多,奮力爬跪到刑凳前,舉起手臂,道:“殿下疼得厲害了,便咬住老奴的胳膊,千萬不要再自傷了。”
九辰搖搖頭,依舊咬住右臂,使盡全身力氣抵抗了一陣,不多時,意識便再次陷入混沌,晏嬰的焦急擔憂的臉,也漸漸融進那無邊黑暗之中。
世子殿下再次昏迷,庾庚回稟過後,見巫王埋首案牘之間,毫無反應,只能命人再次將刑凳上的少年潑醒。如此反覆多次,到最後,任是數名內侍提着一桶桶冰水輪流潑,九辰都不再有任何反應。
庾庚望着腳下流淌的一灘灘血水,心中泛寒,情知不可再拖,忙跪奏巫王,道:“王上,殿下傷勢過重,失血太多,情況很危險,不能再行杖刑了。”
巫王默了片刻,淡淡道:“換鹽水,將他弄醒。”
晏嬰難以置信的擡首望向巫王,聲音悲愴:“王上,殿下再倔強任性,也只是個孩子啊。”
巫王手微微一頓,片刻後,如常落字。
庾庚縱使怕出了差錯,釀成大禍,亦不敢觸巫王逆鱗,只能命人去提了桶鹽水,潑到九辰身上。
深度昏迷中,九辰只感覺得到自己似乎被滾油澆身,灼熱的火焰鋪天蓋地裹卷而來,燒掉四肢百骸,焚盡層層肉皮,這樣的痛楚早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堅韌如他,也沒能擋住破喉而出的那聲慘烈□□。
雖是氣若游絲,巫王亦聽得清晰,蹙眉片刻,終是擺了擺手,命庾庚撤去刑杖。
一名青衣內侍躬身入殿,腳步匆忙的行至巫王案前,細聲稟道:“王上,雲妃娘娘求見。”
巫王怔了一瞬,道:“她來做什麼?跟她說,孤正忙着,沒時間見她。”
青衣內侍聞令,正欲出殿傳達巫王意思,便聽案後的君王道:“晏嬰,你去。”
晏嬰突聞此話,連忙從地上爬起,抹抹眼角,道:“老奴遵命。”
垂文殿外,雲妃正扶着一名綵衣侍女的手,容色明靜的望着緊閉的殿門。
晏嬰開了道縫兒,閃身出來,至雲妃跟前行了禮,道:“娘娘,實在不巧,今日西邊兒來了急報,王上正忙着處理呢,不如娘娘改日再過來。”
雲妃聞罷,含笑欠身,道:“是妾思慮不周,打攪正事了,這便回去。”
晏嬰笑着躬身引路,道:“老奴送娘娘一段路。”
雲妃搖首,道:“不敢勞煩晏公,王上日夜辛勞,尚需晏公悉心侍候。”
晏嬰便也不再客套,正要退下,卻聽對面女子聲音婉柔道:“方纔,我依稀聽見殿內傳出一聲慘呼,不知出了何事?”
晏嬰嘆了一聲,不動聲色道:“還不是那新來的笨手笨腳,打翻了燭臺,燒了手,才惹出這麼件混事。不瞞娘娘,王上現在正發火兒呢。”
雲妃斂眉垂目,道:“原是如此,倒要勞煩晏公善加周旋了。國務繁重,又時近酷暑,王上若再因這些小事動了肝火,萬一傷了聖體,誰擔待得起?”
晏嬰忙道:“娘娘所言極是,老奴一定好好教訓那些不懂事的奴才。”
雲妃道了謝意,這纔在侍女的攙扶下移步離去。
目送雲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後,晏嬰才轉身回殿。殿內,九辰已經清醒過來,從背至腿全是血色,髮絲黏在慘白虛弱的面上,不斷滴流着冷汗。
巫王正取了那件麟紋黑袍,蓋到九辰身上,然後伸袖替他擦去面上混着鹽水的汗水,目色複雜無溫,道:“君父二字,孤教不得你。但,孤會讓你知道目無君父的代價。這次,只是小小一點教訓,念你劍北五年幹了不少正事,孤饒過你。你自幼受孤管教,應該知道孤管教人的手段,孤眼裡,容不得沙子。”
九辰倔強的望着巫王,沒有說話。
巫王命庾庚等人退去後,才轉身吩咐晏嬰道:“讓人把這裡收拾乾淨,準備擺晚膳。世子殿下兩日未曾進食,讓他陪孤用完晚膳,你再親自送他回府。”
217 番外9:此心安處是吾鄉
巫王的晚膳很簡單,只有三素一葷四樣菜,外加一份白粥。
九辰傷勢過重,根本無法再穿原來的緊身束袖黑袍,晏嬰便命人取了件黑色長披風,替他裹上。
兩名青衣內侍已陸陸續續將膳食擺好,巫王擱下筆,便徑自坐於主位席上。一名青衣內侍正要上前服侍王上用膳,便聽巫王道:“有世子在,這裡不需要你們,下去吧。”
九辰伏在刑凳上,雙腿被杖得血肉模糊,稍稍一動,便是裂骨錐心之痛。晏嬰看他掙扎得痛苦煎熬,急道:“殿下不要亂動,老奴揹你過去好不好?”
九辰搖頭,咬牙撐着凳面起身,滑跪到地上。晏嬰大驚,伸手欲要扶他,卻被他揮臂甩開,便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起了又跌,跌了又起,摔了許多次,才扶着凳子艱難的站起來。
眼看對面少年的身體又是搖搖欲墜,晏嬰連忙奔過去攙住他,九辰這一次倒沒有拒絕晏嬰的好意,由他半攬着一步步如踩刀山般挪到膳案前,在側席跪下。
巫王視見身側少年不住顫抖的身體,便與晏嬰道:“給世子換個軟墊。”
晏嬰如蒙大赦,連忙吩咐內侍取了柔軟厚實的棉團墊到九辰膝下,才退到一側聽候巫王吩咐。
九辰拿起湯勺,舀了碗白粥,費力舉到巫王面前,雙手微微顫抖:“兒臣請父王用膳。”
過了好一會兒,巫王才伸手接過,含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離家五載,世子尚記得孤用膳時愛先食粥的習慣,倒真是令孤有些意外。”
九辰垂眸,道:“兒臣不敢忘。”
巫王哂然一笑,道:“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巫國世子殿下不敢爲之事。”
晏嬰遠遠瞥見巫王將粥擱在案上,並不動口,恍然明白過來,忙上前彎腰對九辰道:“殿下,沒有湯匙,王上可怎麼吃粥呢?”
九辰掃過食案,見湯匙就在巫王手邊,微帶困惑的盯着晏嬰。晏嬰努努嘴,使了個眼色,九辰又看了那湯匙片刻,才輕輕拿了起來,遞到巫王碗中。
見巫王依舊不動粥,晏嬰再次悄聲提醒:“殿下怎麼忘了,這白粥寡淡,須配菜才能吃的有味啊。”
九辰將案上四樣菜碟看了一遍,拿起牙箸,挑了巫王最愛吃的油燜鮮筍和水晶肘子,夾了滿滿一碗,認真的倒了數種醬料,認真的攪拌了一番,然後又認真的嚐了嚐。嘗過之後,九辰顯然不滿意目前的味道,在晏嬰驚愕的眼神中,又放心大膽的倒了數倍的調料,纔將那碗菜放到了巫王面前。
巫王試着嚐了一小口,猛地便嗆咳了起來,晏嬰嚇得忙遞上茶水,十分憂慮的建議:“王上,還是命六子他們進來侍候着吧。”
巫王擺擺手,道:“不必了。”
九辰始終垂眸盯着食案,不說話,也不動碗筷。
巫王吃的甚是掃興,唯有不悅:“怎麼,這些菜不合世子胃口麼?”
九辰搖頭,便默默拿起湯勺,給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一言方落,便見有青衣內侍跪地稟道:“王上,文時侯在外求見。”
巫王浮出喜色,道:“快宣他進來。”語罷,又吩咐晏嬰:“讓人再加雙碗筷。”
片刻後,便有內侍引着一個身着華美錦衣的輕裘公子入殿,那人相貌俊俏,烏黑的眼珠溜溜的轉着圈,恭恭敬敬行完大禮,纔要蹭到巫王身邊,便看到側席上已然有一個身着黑色披風的少年,先是一驚,而後立刻行禮,道:“子玉見過世子殿下。”
九辰淡淡道:“王兄不必多禮。”
巫王看他這番最派,笑罵道:“趕緊給孤滾過來,你這滑頭,這副模樣裝給誰看呢!孤可不吃你這套!”
巫子玉嘻嘻一笑,幾步偎到巫王身邊,抱着巫王手臂,道:“當着世子殿下的面,王上也該給子玉留些顏面。”說完,伸手便從巫王碗中搶了塊肘子扔進嘴裡。
巫王拿牙箸敲開他手,道:“你的碗筷在那邊,一點規矩都沒有,盡會學那鳥兒偷食!”
巫子玉捂着手,誇張呼痛,忽得使勁兒咋舌,大叫道:“王上,這肘子是什麼做的?!又辣又酸又鹹!不對,還有股苦味!您一定是故意懲罰子玉的!”
九辰聞言,這才轉頭去看自己拌的那碗菜,擰眉沉思。
巫子玉一提溜竄到側席坐下,擡首間,見對面的黑衣少年髮絲凌亂粘溼,面色亦慘白得厲害,立刻忘記口中諸般滋味,訝道:“殿下可是哪裡不舒服?”
九辰自那碗菜中收回目光,搖首,道:“無事,不勞王兄掛念。”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看了一陣,便拿起筷子大口扒拉着碗中米飯,吃得狼吞虎嚥。
巫王含笑替子玉夾了幾口菜,忽得想起一事,吩咐晏嬰道:“讓人去趟司膳房,將那份紅燒鰣魚送過來。”
鰣魚乃魚中貴品,味道鮮美,有「水中珍」之稱。宮中尚簡,但因文時侯愛食鰣魚之故,巫王便特意開恩,命司膳官定期採進鰣魚。
晏嬰忙應下,着人去傳令。
巫子玉眼睛一彎,露出兩排白齒,笑的開花道:“還是王上最疼子玉。”
巫王眸中帶着寵溺,道:“方纔孤看你走路瘸了幾下,怎麼回事?”
巫子玉撇撇嘴,道:“還不是臣出東苑時絆到石頭上摔了馬,現在還疼得厲害。”
巫王口中嗔道:“平日裡你若少幾分懶怠,也不至於連匹馬都駕馭不住。”
巫子玉吐吐舌頭,道:“王上教訓,臣謹記。只是,臣實在是沒有習武的天賦,想起此事,臣也發愁的緊。”
晏嬰親自帶着內侍端了新鮮的紅燒鰣魚進來,擺到案上,正要退下,便聽巫王道:“文時侯摔傷了腿,呆會兒用完膳,你帶着孤口諭去杏林館宣名瘍醫給他瞧瞧。”
晏嬰諾諾應下,便見巫子玉雙目發光的望着九辰,如看珍寶,道:“世子殿下武藝高強,騎射一絕,子玉仰慕已久。改日,殿下一定要指點子玉幾招。”
九辰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道:“王兄能有此志,子沂佩服。”
巫子玉大受鼓舞,一臉決絕,道:“此後,子玉定要熟讀兵書謀策,練就刀槍劍棒十八般武藝,做個頂天立地的將軍,用一腔熱血來報效巫國。”說罷,一嘆,一頓,道:“可是,在此之前,子玉尚有件心事未了,還望王上給臣做主。”
巫王聞言,頗是好奇道:“說出來讓孤聽聽。”
只見巫子玉面皮一紅,囁嚅道:“臣想求王上爲臣賜婚。”
此言一出,不僅巫王,連九辰和晏嬰都同時直直的看向了文時侯。
巫王哈哈一笑,道:“孤的子玉竟也長大了!說說看,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巫子玉面皮更紅,道:“是桓相之女,桓蓴。”
晏嬰雙眼一瞪,九辰則極輕的蹙了蹙眉,然後淡定的喝了口碗裡的白粥。
巫王沉吟片刻,道:“桓蓴這丫頭,孤聽王后提起過,品行容貌,自然是無可挑剔。只是,此事關係重大,只怕孤要與桓相商量一下,先問過他的意思,纔可替你做主。”
巫子玉連忙謝恩,道:“只要王上肯替臣做主,臣不急這一時,阿蓴必然也會理解臣的苦衷。”
九辰實在聽不下去,擡眸看他,道:“我聽說,此女姿容絕色,心性頗高,才學不輸男子,八歲時便立誓要蘭臺修史,終生不嫁。子沂很是好奇,王兄使了什麼神通,竟能令烈女回眸,美人投抱。”
巫王露出詫異之色,道:“竟有此等奇聞,此女果然不俗。”
九辰道:“兒臣不敢欺瞞父王。”
巫子玉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油膩,肅容道:“不瞞王上和殿下,爲向阿蓴表明愛慕之意,臣秉燭夜讀,花費了半載光陰,堪堪研出一封千字迴文情書,聊贈佳人。阿蓴看後,覺得臣於文章一途,大有潛力,前路輝輝難以限量,才願回眸一顧,決意與臣舉案齊眉,攜手共進。”說到此處,他頓了頓,頗是悵然的望着殿頂慨嘆道:“所以,我們夫妻,以後都是要進蘭臺修史的。”
他言辭錚錚有力,彷彿此生已經註定要獻身蘭臺,投筆青史,晏嬰聽得掩袖偷笑,九辰正拿着湯匙的手輕微的抖了抖,唯有巫王面不改色極是鎮定的誇道:“子玉又要做將軍,又要做史官,果然志存高遠。”
巫子玉滿是無畏,道:“只要阿蓴高興,別說修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她。”
晚膳過後,晏嬰先是傳來內廷瘍醫至垂文殿爲文時侯看腿傷,才趕緊命人準備了軟轎,親自送九辰回世子府。
因爲口中無味,九辰實在吃不下去東西,一頓晚膳,只逼着自己嚥了小半碗本就無味的白粥。
出了宮門,要穿過半道朱雀大街,才能進入西市。晏嬰騎馬隨行,唯恐九辰支撐不下去,隔斷時間便要掀起轎簾看看九辰情況。
九辰精神已經睏倦到極致,昏昏沉沉間,便裹緊披風,戴上兜帽,伏在轎內閉目淺睡了過去。晏嬰知他熬得辛苦,嘆了一聲,便放下了轎簾,由他睡去。
朱雀大道兩側爲百官衙署聚集地,晨聚昏散,這個時辰,百官業已放班,舉目望去,只有零星兩三個衙署內尚亮着燈火,其餘的俱是漆黑一片。
此時夜色極深,空中無月,只有風吹樹木在地面牆上投下重重亂影,氣氛寂靜得令人窒息。晏嬰隱隱覺出有些不對,卻又說不清怪在何處,正要仔細思慮,便覺一股森然寒意猛然竄上背脊,令他不得動彈。
那抹冰涼纏繞住肌膚之時,晏嬰只覺渾身血液僵滯,手足俱是冰冷冒汗,剛想高聲呼喊,三道寒光驀然自軟轎中射出,慘呼未起,兩道人影便自半空重重墜落於地。
轎簾後,露出九辰慘白如紙的臉,晏嬰嚇得滾落馬鞍,奔到轎前,未及開口詢問,便見九辰面色陡變,一把將他拽入轎內,摁在轎底,低身躲過穿轎而過的兩道利箭。
四聲慘呼之後,轎子重重落地,擡轎之人均已死於箭下。隨行的數名護衛剛剛拔劍,便被利箭扼喉而亡,撲倒在地。
“殿下,這是——”晏嬰剛吐出幾字,便被九辰捂住口,只能驚恐的瞪着雙眼,傾聽轎外動靜。
除卻輕柔飄拂的夜風,朱雀大道上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正是因爲這沒有蟲鳴蟬聲的靜,縱使晏嬰不會武功,也清晰的感受到空氣中瀰漫的強烈殺意。
九辰鬆手,按了下晏嬰,示意他不要亂動,自己卻極緩的貼着轎壁起身,輕輕掀開一角轎簾,暗箭出如閃電,驀得帶起幾聲慘呼落地之音。
凜凜殺意驟然暴漲,自四周襲來,晏嬰出了一身冷汗,九辰已迅速閃身下來,拽着他便向轎外滾去。
密集箭雨層層射來,那軟轎瞬間被穿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晏公,揹我走!”
生死關頭,晏嬰再顧不得其他,背起九辰便發足狂奔,擡眼間,才發現朱雀大道兩側宮牆上寒光跳動,模模糊糊立着許多道魅影,地面上,則橫七豎八倒了許多屍體。
殺手們立刻挾劍纏殺而來,九辰伏在晏嬰肩上,微露箭袖,憑直覺於風中分辨着他們的方位與動靜,刺出暗箭。晏嬰足過之處,伏屍滿路,血濺宮城,那些影子來不及靠近,便被九辰射死於箭下。然而,對方人多勢衆,前仆後繼間,終是有數道人影纏鬥而來,劍出殺招,咄咄逼人。
晏嬰揹着一人,笨拙的躲閃了幾下,便被籠在劍影之中,九辰咬牙撐起身體,抽出背後箭壺中的兩隻羽箭,雙手舞箭,以箭爲劍,一招挑開周遭劍影,一招連穿數人心臟。
圍攻他們的殺手多半落地而亡,遠處立刻有利箭破空而來,九辰將手中羽箭擲到半空,格住暗箭,指着前方一處:“去那裡!”
晏嬰會意,立刻揹着九辰躲到最近的牆角後,將他放下。九辰雙腿傷重,實在站不起來,只能跪到地上,取下偃月弓,彎弓搭箭,對準半空便欲射出三隻羽箭。
只是,因爲受杖之故,他渾身虛脫無力,手腕發軟,加上方纔一場惡鬥,已然疲到極致,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拉開偃月弓。殺手們懼於他箭術威力,均不敢再輕易靠近他們,而選擇了遠程殺傷力極大的毒箭進攻。
箭雨呼嘯不斷,刺破夜空,晏嬰將九辰護在懷裡,貼緊牆角,躲了又躲,好幾次都險些命喪箭下。九辰低聲道:“我的暗箭已經用完了,如果拉不開偃月弓,只怕難逃一劫。”
晏嬰知他所言非虛,又急又悔,道:“都是老奴思慮不周,只顧着送殿下回去,忘了多帶些護衛,將殿下陷入險境。”
九辰搖頭,道:“這些殺手既然敢埋伏在這裡,便是做足了準備,帶再多的護衛,也是於事無補。現在,我需要一把能拉開的弓。”
晏嬰嘆道:“殿下現在體虛無力,哪裡還能拉得動大弓,除非是這不需耗力也能靠機械之力發射的機箭。”
九辰眸子一動,道:“你說得對,我需要的,就是機箭。而且,還是他們親自送給我的機箭。”
晏嬰聽得怔愣,道:“殿下又在說什麼傻話?”
九辰忽得輕揚嘴角,道:“本世子最喜歡用的計謀,不是前人遺策,不是束手就擒,而是「請君入甕」。他們既然不敢過來,咱們就請他們過來。”
晏嬰冒着冷汗,道:“我的小殿下,生死攸關,這不是兒戲,你可別耍孩子脾氣。”
九辰瞪他一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開門揖盜這齣戲,還要靠晏公來演。”
沉沉夜幕中,殺手們手中機箭次第射出,凌厲狠辣,箭箭絕殺。
隱蔽的牆角處,驀然傳來老者的一聲慘呼:“殿下!”
果然,此音一起,立刻有兩名殺手騰身而去,近前探查情況。
九辰抓住機會,在那兩名殺手點足落地的一瞬間,翻身刺出手中羽箭,將兩人擊落在地,迅速拆下他們攜帶的機關箭。對面殺手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刻再次射出毒箭。
晏嬰連忙將他拉回牆角後面,九辰則解下箭壺,銜起三隻羽箭,對準斜上方,機箭連珠而發,直接刺穿迎面射來的道道利箭,橫箭掃落一排魅影。如此依法炮製,夜空中慘呼聲不絕於耳,殺氣驟降。
眼看壺中羽箭亦將要用盡,九辰撿起最後一隻,裝入機匣,瞄準方位,一箭射穿最中間那人的頭顱,夜色中,聲音輕而有力道:“我巫子沂雖然不是濫殺無辜之人,卻也不是懦弱良善之輩,你們若執意赴死,本世子成全你們。”
羣龍失首,僅剩餘的數名殺手實在被九辰奪命箭術所攝,聽聞此言,計議片刻,便化作魅影,沒入黑夜之中。
晏嬰鬆了口氣,在鬼門關外徘徊了一遭,只覺手足虛軟,魂不附體。欲要動時,忽得臂上痠痛,低頭一看,卻見九辰已經虛脫得倒在他懷裡,閉目半昏,手中,尚緊緊握着那副弓箭。
晏嬰眼圈一紅,道:“殿下,這些殺手既然衝着你來,世子府也並非安全之地。西市尚遠,這裡距宮門更近些,不如,老奴帶你折回王宮罷。”
九辰並未睜眼,在他懷中輕輕搖頭,道:“帶我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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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