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了雪的山間, 偶有覓食的鳥兒飛過。躺在雪地中,卻也不覺得冷。
“放着客棧不住,卻跑來山裡吹冷風。不去送冬墨最後一段麼?”
耳邊傳來追影幽幽的聲音, 喬莎只是躺着, 眼睛望着澄藍的天。
“只是不喜歡那喧鬧的場面罷了。”
追影聞言, 輕哧一聲。他知道喬莎是不忍心親眼看冬墨離開, 也不點破, 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
“蘭陵一族本早有心叛離離殤宮,然而最近卻風向大變, 不僅自覺處置了蘭陵怨,還難得放下宮中第一大族的身段主動與其他教衆交好。不過他們越是這樣, 越讓人感到可疑。總是隱隱覺得, 他們似乎在刻意躲避着什麼……”
如今蘭陵怨已死, 離殤宮的大權得以重歸慕容氏手中。慕容恨不在,爲防止宮中再橫生什麼枝節, 這些日子以來,追影便變得異常忙碌。所以若非昨日出了些非要慕容恨“親自”處理之事,他也難得有機會到山下來與喬莎碰面。
遠處的城中,“噼啪”的鞭炮聲驟然響起,而後響聲連成一片, 直震得樹上的積雪也紛紛落下。
喬莎坐起身, 抖了抖身上的碎雪。
寒州城的方向, 漸漸騰起一陣煙塵。
城中的十里長街, 到處是吉祥的豔紅。街道兩旁早已人頭攢動, 尋常人家的百姓,誰不想借這個難得的機會一睹如今名震四方的赤裳王的風采呢?
冷清的客棧中, 負責打掃的小二匆匆做完了手下的活計,便箭兒似地要飛入那門外已經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羣中湊個熱鬧。然而正當她興奮地四下張望的時候,身後卻有一個清潤的聲音將她叫住。
“請問這位小姐,喬莎姑娘可是住在此處?”
那店小二本來正在興頭上,聽到人聲,不耐煩地回過頭,卻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眸,一瞬間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小二呆呆地愣了愣,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面前不過是一個面上覆了輕紗的平凡男子。身上穿着半舊的衣衫,懷中抱着個普通不過的酒罈,甚至眉間還有一塊暗紫色的疤痕。
自己莫不是累糊塗了不成!怎的剛剛回過頭的時候會突然覺得眼前的男子美來?
小二搖了搖頭,心中暗暗地咕噥着,隨手指了指二樓的客房。
“喬姑娘住在二樓左手最裡面的天字三號,不過她昨日一早便出去了,至今還未回來。”
說完,心中仍是惦記着迎親的陣仗。見着男子也不再問什麼,便一頭鑽入了人羣之中。
客棧的廳堂裡如今只剩下了龍吟月一個人,他看着懷中的酒罈,出神地思量了一會兒。
酒婆採買歸來之後,他便知道了那日忽然到訪的女子留下銀錢書信的目的,竟是要酒婆帶着他到寒州城一位有名的郎中那裡醫眼睛。龍吟月自小精通醫術,心中自然明白自己的眼睛若是再這樣拖延下去,必是要廢了。可醫眼的藥材都十分名貴,婆婆救他一命已讓他感激在心,又怎肯再讓她增加負擔?所以便一直拖着。
直到那個女子的出現……
用藥得當,龍吟月的眼睛很快便重見光明。於是在拆掉紗布的頭一天,他便應了酒婆的吩咐親自拿了自釀的梅花酒上門來道謝。
不會怎的,他也很想見見那個女子。那個對她發怒,要他自愛的女子……
周遭的人聲忽而翻滾起來,不遠處,一襲火紅的儀仗漸漸進入人們的視線。
龍吟月也循着那個方向望過去,但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赤裳王一身豔麗的紅袍,火一般瑰麗耀眼。風從腳下掠過,吹得衣帶廣袖飄飄擺擺。一個精緻纖薄的金色面具遮住了多半張臉,面具之外的脣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高貴,溫純,讓人覺得無害,身心皆會臣服。
“看,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赤裳王呢!她可是踏平南朝,匡扶青耀的第一功臣。”
“一點都不像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呢,倒像是位溫潤如玉的儒將。”
“那鳳家公子真是好福氣呢,能有這樣一表人才又溫柔寵溺的妻主,一定會很幸福呢!”
連綿不斷的讚美聲自腳下傳來。
沒有人發覺,那精緻的面具背後,一雙與着那溫純笑意截然相反的冰冷眼眸,此時正冷然地望着街道上一張張平凡的笑臉,以及這少年時曾經無數次縱馬走過的長街。不遠處那雲霧繚繞的雪峰頂上,正是這大名鼎鼎的赤裳王從小生活過的地方,那摻雜了無數美夢與噩夢的所在……
哼,離殤宮!
女子心中一凜,總有一日,自己的鐵軍定要踏平此地!
那騎在駿馬上的女子暗暗拿定主意,臉上的笑意陡然濃重了幾分。忽然一道視線落到她的背上,女子猛然轉過頭,卻只看到人羣中那一道道崇拜的目光。
龍吟月愣愣地站在擁擠的人羣之外,面色慘淡的白。
&&&
喬莎回到客棧的時候,暮色早已西沉。正在店裡照看的小二見到晚歸的人兒,連忙將白日有人來尋的事情告訴了她。於是喬莎這纔想起,酒婆似乎和她提起過,今日該是龍吟月眼睛復明的日子。
腦海中忽然憶起那一日冬墨和她說起憐吟哥哥的那一段舊事,於是一身的寒氣還未曾退去,人便又再一次踏出客棧,向着酒婆的住所走去。
夜色暗淡,唯有點點星光時隱時現。
一陣若有似無的梅香拂過鼻尖,喬莎不自覺停下腳步。果然瞧見不遠處一個角落,一個單薄的身影蜷縮在那裡。濃濃的酒氣隨着風撲了過來,喬莎只覺得那人影有些眼熟。走過去,纔看到男子面前的薄紗……
竟是龍吟月。
濃密的長睫密密地遮着緊閉的雙目,因寒冷而變得幾乎透明的肌膚,看起來已不留一絲溫度。餘光掃過身邊那個翻到的空酒罈,喬莎的手輕輕覆上那冰冷雪白的頸側,隨後手上傳來了細細的脈搏的跳動……
多虧那極烈的酒,不然此地天寒地凍,此時出現在眼前的,早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不過也是因爲那極烈的酒,眼前之人看起來醉得不清。
“醒一醒。”
喬莎拍了拍龍吟月的臉頰,觸手一片溼涼。
面前的男子嚶嚀一聲,痛苦地皺着眉,慢慢睜開迷離的雙眸,怔怔看着面前的喬莎。而後,便頭重腳輕地倒在喬莎懷裡。
喬莎看着意識模糊的龍吟月蜷縮在自己的懷中,低聲地抽泣,身體微微顫抖着。
在喬莎的記憶中,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面前的人兒哭泣。在以往的經歷中,她看盡男子的麻木冷漠,卻從未看到他如此傷心欲絕的樣子。是的,記憶中的他,不論受到怎樣的屈辱,都不曾流過眼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喬莎一頭霧水。
然而懷中的人兒早已神志不清,哪裡會回答喬莎的問題,只揉着她的衣服,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於是喬莎終於體會到,越是平日裡不輕易落淚的人,一旦真的哭起來,越是驚天動地。
路上漸漸有行人發覺了角落裡的兩個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喬莎也終於意識到不該把這個堂堂前南朝皇九子扔在路上丟人,於是輕輕嘆了口氣,解下身上的銀狐披風兜頭將那人兒裹住。
今日客棧清冷,看到屋外又颳起了朔風,店小二連忙起身去關店前的窗戶。卻正碰到剛剛離去不久的客人又回了來,價值不菲的銀狐披風中,還裹着一個看不到容貌的男子。目光觸到那銀白的披風中露出的一小截衣衫,小二才恍然想起那白天遇到的人。
男子身上有着很重的酒氣,披風裡含含糊糊地傳出口齒不清的囈語。店小二聽了半天,也只能勉強聽懂一句。
“爲什麼……要騙我呢……”
男子的聲音楚楚可憐,再配上女子複雜的神情,不難讓人聯想到什麼。於是店小二在心中暗暗感嘆,再是冷如冰霜的女子,也抵不過色字頭上一把刀。於是對喬莎遞上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目光。
喬莎被那“友好”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知道那店小二一定是誤會了什麼,不過此時也顧不得解釋,黑着臉吩咐了店小二替她去酒婆家裡捎個口信,便抱着龍吟月往二樓走去。
喬莎將龍吟月放到客棧寬大的牀上,伸手去解他已被雪水濡溼的外衫時,才發覺自己的手臂竟一直被他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抱住。
“沒想到龍公子喝醉之後會變得這般熱情呢……”
喬莎無奈地說着,伸手把裹了棉布的湯婆子塞到男子懷中。
許是感受到了湯婆子的溫暖,那牀上的人兒果然蜷縮起了身子,緊緊抱着湯婆子不放。只是眉心依舊微微皺着,不時發出一絲痛苦的□□。
不用用手去摸,也能知道他必是發起了燒。想必若是再晚些被發覺,男子恐怕早就一命嗚呼。
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你……
看着霸佔了自己軟牀的人兒昏昏沉沉地睡着,喬莎無奈地埋怨,又披了衣裳冒着寒風往街市另一邊的藥鋪裡去。
夜裡風大,一陣陣刮過臉頰,竟又比白日裡還要冷上許多。即便有着暖融的披風,再次回到客棧之後,面上也早被凍得火燒般痛。
在客棧的廚房裡小火細細將藥熬好,天邊竟然已泛起了點點魚肚白一樣的顏色。當喬莎拖着疲憊的身子將藥拿回客房裡的時候,龍吟月猶在沉睡當中。
煎藥其間喬莎沒有上來過,如今炭盆中的炭火早已只剩了些還未冷卻的粉末。安靜的客房裡,顯得有些冷清。龍吟月極溫順地蜷縮在牀上,而面下的枕巾又溼了一大塊。
他竟在夢中抽泣了一夜。
喬莎低頭凝視着牀上人兒的睡臉,溼透的薄紗依舊粘在臉上,一些接合的地方,已隱隱現出一些過分的紅。
微微凝眉,出於前世醫師的本能,喬莎伸出手慢慢揭去那潮溼的薄紗。
原先在醫院工作的時候,她也見過一些被燒傷的病患。許多人雖然重新長好了皮膚,也不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科技發達的現代饒是如此,更不要說她如今所處的地方。這裡的男子注重容貌,依照風俗,若是臉上有了疤痕,必定是會遮起來不想讓人瞧見的。
然而當那一直被隱藏的面容完全呈現在喬莎的面前的時候,她卻意外地沒有發現任何灼傷的痕跡。
喬莎愣愣地看着眼前男子的面容,那一直被刻意遮蓋了的地方,竟然蒼白剔透毫無瑕疵。而那眉心原本讓人寒心的一抹紫紅,襯在這極爲清秀的五官之上,卻不再顯得猙獰,反而爲那蒼白的淡雅多添了分耐人尋味的韻致。
喬莎微眯起眼,看着眼前這個在自己臉上施了障眼法的前南朝皇九子。
真是……比狐狸還要狡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