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異之知道墨門。
雖然墨學沒落了,墨學始終存在,儒學弟子也會研讀,但只是研讀而已,所謂的墨聖弟子的確是不在意了,要麼流落江湖,要麼是匠工手藝人,還有被官府通緝的遊俠嫌犯,不堪一提,與他的生活沒有交集。
但該知道還是要知道,當了官入了仕途,更要多知多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要知道權貴世家,也要知道嫌犯惡徒,如此才能避免惹禍上身,仕途亨通。
先前的晉王謀逆案,墨門惡名加身,是不可碰觸之忌諱,陸異之當然記在心裡。
此時此刻,她提墨門做什麼?
莫非是覺得霍蓮的權勢官位威脅不了他,要用江湖遊俠浪蕩兒,收錢買命徒來威脅他?
陸異之覺得有些好笑,女子真是頭腦簡單.
“阿七你——”他俯瞰眼前的女子,要說話。
眼前的女子接過話:“阿七我,就是一個墨徒。”
陸異之的笑一凝。
七星再次對他一笑,向後靠坐:“而且還是墨徒之首,墨門的掌門。”
瘋了吧?說什麼胡話?她是墨徒?還是墨門掌門?陸異之端詳她,皺眉問:“你是不是被霍蓮折磨瘋了?”
七星搖頭,又靠過來:“還有,不止我是墨徒。”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修長的手指又指向陸異之,在他的胸口點了點。
“你也是。”
“你們全家都是。”
女子的手指輕柔又有力,隔着夏日的衣衫,點在他的心口上,陸異之猛地向後退一步。
“胡說八道!”他說,看着她,然後失笑,再次說,“胡說八道!你真是胡說八道!”
雖然反駁,但飽讀詩書出口成章言辭伶俐的陸三公子只反覆重複着四個字。
胡說八道。
荒唐可笑。
七星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忽問:“你知道我是怎麼來你們家的嗎?”
他知道,說是家裡人死光了,孤女無依,陸異之看着她不問也不答。
“你知道我家跟你父親是怎麼結識的嗎?”七星又問。
當然是過命交情的好友,父親將孤女帶回家,也要給家裡人一個說法,陸異之依舊不問也不答。
“你知道你家的生意是什麼時候好轉的嗎?”七星再問。
是有了一艘海船之後,陸異之雖然讀聖賢書,但對家事也很關心,畢竟讀書更要食用人間煙火,不是真的飲風喝露。
這問得都是很不值得問,很顯而易見,甚至有些可笑,別說陸家人,旁人都能答出來的問題,但此時此刻陸異之一聲不吭,只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他也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比如要去殺她的反而被殺死的陸家僕從,比如突然被抄家的親戚寧吏,比如她一個女子突然能在京城開鋪子,那些事他那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清楚了,但此時此刻再看,又有些不清楚了。
看着他沉默不語,七星笑了笑。
“陸三公子是個很聰明的人,一點就通,不需要我多說,我就再問你一件,這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她說,看着陸異之,“你去問你父親,當初除了帶我走,還從我家擡走了幾個錢箱?”
父親,父親,一切都是他的父親,陸異之猛地轉過身,打開門大步走出去,門又被重重關上。
門外傳來僕從驚訝的聲音。
“公子,有什麼需要?”
“滾!”
旋即寂然無聲。
七星看着桌案上一張未寫完的字,端詳一刻提筆,在紙上繼續寫起來,桌角博山薰爐青煙嫋嫋。
“你在說什麼?”
陸大老爺看着自己的兒子陸異之,有些莫名其妙,有些惱火。
他正依依不捨看着僕從在室內收拾行李,相比於禹城,他已經把京城當成家了,天子腳下,兒子年少有爲前途似錦,他在這裡進出左右簇擁交遊廣泛,絲毫不比在禹城遜色,而且來往的人非富即貴,比在禹城那鄉下地方光鮮亮麗多的多。
人人都說京城居大不易,那是別人,不是他,他有足夠的錢,拿出幾件古物珍寶,就能換來一座好宅院,只有錢足夠,在京城什麼生意都能做,越有錢越掙錢。
可惱的是,兒子爲了前程不讓他留在京城。
罷了,畢竟是新貴,兒子的顧慮也是對的,等將來結一門顯貴的姻親,官位更上一層樓,他們再回京城來吧。
一輩子還長,而他們陸氏接下來都是好日子。
陸大老爺覺得什麼行李都不用收拾,缺什麼回家再置辦就是,陸大夫人麻煩些,把京城買的最新鮮最好看的衣服首飾帶回去,挑挑揀揀無法抉擇。
正挑揀間陸異之突然衝進來,先是不說話,只盯着他們看,那眼神,不知道是不是當了官,成了天子近臣,威嚴日盛,眼神陰冷,看得夫妻兩人有些心驚膽戰。
“出什麼事了?”陸大夫人忙問。
陸異之不說,又開始問七星的事,哪裡人,父母是什麼人,甚至問祖上三代。
他哪裡知道啊!一個萍水相逢,又沒有深交的,孤寡老人,誰知道他祖上三代是什麼人!祖上是什麼人又有什麼可在意的,孤寡弱女死絕了!
陸大老爺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陸異之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突然上前一步,盯着陸大老爺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先前質問別人家祖上也就罷了,現在竟然質問他老子,這是不把他當爹了嗎?這可不行!
陸大老爺頓時急了。
“你在說什麼!”
“我是你爹!”
陸大夫人拉住陸異之:“兒啊,到底怎麼了?爲什麼突然提那個女人啊?是她魅惑那個霍蓮找你麻煩?”
陸大老爺沒察覺,她當母親的敏銳已經看出來了,陸異之現在很生氣,甚至有些恐懼。
兒子一向聰慧不管是讀書還是爲人處世都盡在掌握中,從未怕過什麼。
這是出什麼事了?
陸異之看向母親,自嘲一笑,他也一直都認爲那個女人先是靠着曾經的婚約要挾他,然後又靠着霍蓮威脅他,一直都是靠着倫理靠着別人,其實毫無威脅,但沒想到,那女人真正的威脅是她自己。
她,本人。
“又是她,提幹什麼,都是死人,牌位都擺了。”陸大老爺的脾氣也上來了,沒好氣喝斥,“你可別真把她當妻子惦記,她給我們帶來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別總是提她,晦氣!”
“這晦氣都是你招進來的!”陸異之喝道。
陸大老爺和陸大夫人一愣,不可置信看着陸異之,兒子還是頭一次這樣對他們說話,這態度,這話.
話還沒完。
“父親,我真是要被你害死了。”陸異之上前一步,“整個陸家也都要被你害死了!你快說,你到底從阿七家拿了什麼?”
陸大老爺臉色微微一白,說:“她那破家草棚一個孤老頭子,能有什麼,不過是夠她吃喝嚼頭的碎錢罷了。”
陸大夫人也不敢說話了,是,就是吃喝嚼頭,只不過是夠他們整個陸家所有人的吃喝嚼頭。
陸異之再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陸大老爺身上。
“還敢騙我!”他喝道。
陸大老爺也不算個子矮,但在年輕的松竹般挺拔的兒子前,還是矮了一頭。
而且,兒子的神情和聲音都很兇,他甚至覺得下一刻就要被兒子揪住衣領。
這不像是兒子,是仇人!
“你這混賬東西!”陸大老爺又是氣又是怒還有些害怕,“老子的事用得着你過問!你能有今日都是因爲我!”
陸異之看着他,點點頭:“是,我能有今日都是因爲你,是你引狼入室,是你爲虎作倀,是你藏匿兇賊惡徒,是你要將我拖入萬丈深淵,是你要讓陸家抄家滅族!”
他說罷伸手一甩,旁邊桌上白瓷茶杯落地,脆裂,伴着陸大夫人的驚叫。
陸大老爺再次向後退一步,靠在軟榻邊,臉色鐵青看着這個陌生的兒子。
“兒啊。”陸大夫人忙抱住陸異之的胳膊,顫聲,“到底出什麼事了?怎麼就抄家滅族了?”
陸異之看着陸大老爺,眼神陰冷。
“因爲當初我爹帶回來的那個孤女,阿七,其實是墨徒。”他說,“算着時間,應該就是墨門與晉王謀逆失敗,被官府通緝抓捕的時候。”
他說着一聲冷笑。
“所以,爹你把被通緝抓捕的謀逆之徒帶回了家,藏匿,養大,許配給我爲妻。”
“你說,你這不是要害死我,要讓陸家抄家滅族,還能是什麼?!”
陸大老爺噗通一聲跌坐在軟榻上,面無血色。
陸大夫人抱着陸異之的胳膊,腿一軟,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小屋,那七星的牌位一直襬在那裡。
她果然猜對了,跟這女子糾纏後,就沒有好日子,現在,甚至連日子都要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