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個好地方,可是羅心不能去江南。想歸想,總是不切實際的。因爲,她的腦海裡浮現起義父母慘死的情景,心裡一陣悲傷,想道:“我不能走離京城,眼不見田鷹一夥伏誅,真是愧對義父母了。”便打定主意,決心找到義兄孫慶飛再說。
羅心手無縛雞之力,談何報仇?又不能向官府報案。現在她身在京城附近,一個不慎若被熟人撞見傳到宮裡,那麼不但宮裡的人反臉無情,說不定還會連累了夏將軍一家。羅心只想到城郊近處的小客棧落腳,無奈身無分文,正在彷徨無措之際,路邊樹林裡閃出一個小孩來,“咦”了一聲,大叫道:“你不是那位姐姐嗎?怎麼還在這裡?”羅心定睛一看,不禁喜道:“你是小天!小天快過來,我是你的羅姐姐呀!”那小孩衣裳襤褸,不是小天是誰?可是他卻矢口否認:“我早說了,我不是小天,別人都叫我傻蛋的,我現在要走了,走得遠遠的。”
羅心狐疑地道:“那麼……我就叫你小天吧,你要去哪裡?”在內心,羅心已當他是小天了。小天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好,叫什麼都一樣的。”羅心試探地道:“那麼你的家呢?你不回家嗎?”小天神色黯然,搖搖頭,說:“我沒有家,不知道以前的事了。我就叫你羅姐姐吧,你是個好人。以前有人會騙我說認識我的,但是他們都要我幫他們做事,羅姐姐你不會也這樣吧?”羅心心中一陣感傷,想道:“怪不得小天不那麼想認親,原來他受過別人的欺騙的,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分明是失憶了,可是——你分明是小天呀。”說道:“小天,我……我很難過,以後你就跟姐姐我在一起吧,姐姐不會欺騙你的。”小天目注她,盯得緊緊地,忽然問:“你真的認得我嗎?你說的羅姐姐,其實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羅心慘然一笑:“小天,姐姐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你是失憶了,一點也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嗎?”這話等於白問,她也知道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小天眉頭一皺,心裡傷心難過,但是臉上頗爲豪氣地笑了笑,問:“姐姐,你要到哪裡去?”羅心低下頭,用手絞扭着自己的衣襟下襬,不知所措地道:“我……也不知道。姐姐也是無家可歸的人。”小天聽了,拍拍胸脯義氣地說:“姐姐要不要跟我一起闖蕩江湖,現在我有錢了。”羅心看見他的那副憨直樣,忍不住微微一笑:“你有錢?你不是隻會討飯麼?錢從哪裡來?”“這個……”小天的臉一紅,囁嚅着說:“我從一位旅客的包裹裡偷過來的,他正在吃飯,我趁他不注意就卻了他的包裹,有幾塊碎銀,還有幾張銀票……”說完,從懷裡掏出銀票,足足有一百來兩。羅心吃驚地說:“小天,偷人家的東西是不對的,你知道嗎?被官人抓到了那是要打板子坐牢房的。”小天眼中露出不安:“那,怎麼辦?”
羅心正要說話,眼角瞥到幾條人影迅速地圍近身來,她驚得花容變色,急急推開小天,說道:“你快走,她們是衝着姐姐來的,這不關你的事。”小天可不依了,嘟着嘴喃喃道:“我不走,上一回我害你被田鷹抓起來,不知怎麼了,心中一直很難受,現在我要幫你了。”羅心又感動又心急,叫道:“他們人多,你打不過的,小天你快走吧,免得白白被捉了去。”小天緊緊依在她的身側,蓄勢待發不言不語,那架勢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來人是蒙古多唏爾將軍的那兩員手下,生得高頭大耳。羅心是認得的,另外還有幾個人,是劉元莊的莊丁,羅心見過一面,看這樣子,分明是送客出門始而碰巧撞見羅心而臨時採取圍截。羅心真的氣苦自己,怎麼始終遇到這種苦難重重的日子?
那兩個蒙古人一個稍胖一點的說:“這個女人,很好。”另一個道:“是的,很好,很好。”他們的漢語都不靈光,只有長話短說。羅心“啐”了一口,說:“你們這羣嘍囉怎麼陰魂不散,難爲我一個弱女子這算道義嗎?”她說出這話,也沒奢望要用“道義”來套住對方意圖。果然,劉元莊的一個莊丁道:“勿須多說了,咱們莊主的把子兄弟田當家的看中了這女人,兄弟們上哪。”另三個莊丁聞言,趨身向前準備行動,那個胖蒙古人忙高聲呼喝道:“美女,我們多唏爾將軍,喜歡,你們捉了來,是大功一件,但不要,傷了她。”四個劉元莊的莊丁一愣,臉上變了色,顯是畏懼對方,不敢開口說一句話,急忙欺近羅心身前。
小天雖然失憶,但李蕭儒教他的功夫分毫不減,雖限於年歲資質未登高境,像這幾個毛賊如何放在心上?他怒聲叫道:“你們這羣壞蛋我忍不住了!”手掌揮處展動身形,三兩下將四個毛賊打翻,奇怪的是,他們一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了,每個人的眉心上都只現出一點血絲,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至死也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一般。小天望向自己的手掌,吃驚地駭然而叫。
那兩個蒙古人,直勾勾的虎目一眨也不眨,像四道利芒一齊攢射向小天。羅心更加吃驚,問道:“小天,你這是怎麼了?這可能嗎?你一口氣殺了他們四個人……”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殺了人,忍不住寒噤連連,渾身驚得突起了雞皮疙瘩。小天喃喃道:“不可能啊,我沒有殺他們,他們怎麼會死了?”
驀地,那兩個蒙古人大吼一聲,直向羅心身上欺撲過來。小天正在發愣,百忙裡揮手去格擋,一招二式分取兩人胸前要害,不料對方身手非常了得,一個疾身折向,巧巧地避了開去,另一個不聞不閃,小天的手掌擊中他胸口如擊敗革,不由吃驚:“這兩個人武藝好高,我萬不是對手。”正在轉念之間,兩個蒙人已相繼捉住羅心的手臂將她死死按住了。羅心心裡噗咚咚地跳,嚇得還來不及出聲,只聽他們虎吼一聲,就像山崩地裂,雙雙扔下羅心如飛遁去。顯然無緣無故遭人暗算而受傷了。
不遠處,孫慶飛的身影疾快而至。羅心驚魂方定,一時情急,只呼了一聲大哥,頓感精神一懈,連日來的疲勞驚嚇統統交集,人也隨之昏迷過去。羅心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片樹林的空地上,陽光透過初春的樹隙斑斑點點照下來,非常暖和。她第一眼就看見了義兄孫慶飛,不禁失聲叫道:“大哥……”一時落淚如雨。別後半年,斗轉星移,這中間發生了多少事呢?她又怎能沒有感慨?
小天默默坐在旁邊,一時尷尬一時不安,只拿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望向孫慶飛。孫慶飛怒叱一聲:“你這毛孩子,可小心點了,念在你捨身護衛我妹妹的份上,這回就饒了你!”迴轉頭見羅心醒來,語氣柔和了許多:“賢妹,你累倒了,唉,可苦了你。你不要多說話,休息一會吧,爲兄這裡有乾糧,大家分吃了。”羅心半天沒有進食,肚中早已飢腸轆轆,當即接過乾糧。小天舔着嘴脣,嚅嚅地說:“我……有吃的嗎?我也餓了。”羅心急忙將乾孃遞過去,孫慶飛不讓,另取了份乾孃給小天,羅心才道:“大哥,你跟小天是怎麼回事?好像不大對勁。”
孫慶飛哈哈一笑,說:“這小子好大的膽子,居然趁我粗心大意偷走了我的錢袋,我一路追蹤來此,才見到你們。原該懲罰他的,看在他天良未泯的份上,這回就算了吧。”羅心問起,不覺莞爾。原來小天所偷的銀兩正是義兄包裹裡頭的銀兩,這麼巧。
羅心餘悸猶存,忍不住問:“大哥,剛剛那些人怎會無緣無故就死了呢?你知道不知道原因?”孫慶飛嘆口氣,說:“爲兄已查過屍體,那是被奪魄銀針擊中眉心而致死的,這是黑道魔頭廖尚勇的獨門暗器,想不到會這麼霸道。”羅心心中雪亮,感動不已,想道:“廖大哥雖然出手過重動輒殺人,但是對我是愛護的,這又救了我一命。”
親人相見互述衷腸,免不了一番感嘆。孫慶飛半年查案,已掌握了相當證據,初步認爲田鷹是暗害羅心的義父母的主謀,目的是嫁禍於牛大磊,現在再經羅心最近兩天無意中聽來的話一一印證,便可斷定兇手了,只等候機拿人問罪。孫慶飛得知羅心入宮經過,也是感觸良多,道:“這麼說,賢妹你是當今落晴郡主了,爲兄我……”羅心苦笑道:“大哥你不要挖苦我了,我只想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平民,要那勞什子的郡主何用?”孫慶飛嘆息一聲,道:“既然夏老將軍待賢妹如同親生,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賢妹你可徑去夏將軍府上暫時安頓,等爲兄出動捕快擒捉了田鷹,事了之後再去接你,咱們回鄉下老家與你嫂子過日子。”這主意甚好,羅心只得應了。對這位義兄,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但是羅心已當他是自己最親的人了。她顯然不會說感激的話,而一切兄妹情意盡在不言中。孫慶飛又好好教導了小天一番,才行離去。
孫慶飛走後,羅心並不急於離去,小天也道:“姐姐,咱們留下來看熱鬧吧,偷偷地遠遠地看孫捕頭如何捉兇,料他們也不會知道。”羅心也想這樣,當即用孫慶飛爲他們留下的銀兩,在城郊租了客房住下,併爲小天買了兩套新衣服換上,再讓他束起馬尾,娃娃臉上回復了往昔神采,依然彷彿之間,羅心想起了泰山“樸風廬”的日子,想起了與李蕭儒相遇的經過,時過境遷,唉,徒留一腔感傷。
他們所居的客棧座落在劉元莊不遠,爲防劉元莊的人有所察覺,他們深居簡出。居高臨下,莊中有事便可透過窗逢遠遠望見。這天晚上月明星稀,劉元莊一夜無事,及至第二天晚上,劉元莊上無數火把閃閃,羅心和小天都知道那裡要上演最慘烈的生死相搏了。不知道牛大磊和李蕭儒會不會到來?還有廖尚勇廖大哥,如果與李大哥相遇了,不知可會正面衝突?——想着,她顧不得自身安危,就急匆匆行出客棧。小天是愛湊熱鬧的孩子,說什麼也要跟來。兩人藉着夜色草木掩護,漸漸逼近劉元莊。
莊中果然大事不寧,只見莊門外,牛大磊帶領一幫弟兄列成兩排,邊上,李蕭儒和孫錦雲凜然而立。對面,廖尚勇、田鷹、劉三笑各自彙集弟兄,與牛大磊一夥對峙而立。兩方面的人都是自帶火把,有專人掌持,火光明耀沖天。從人數看,田鷹那邊可多了將近一倍。羅心招呼小天隱身於草叢裡遙望場中,看得暗暗心驚,想到:“孫大哥還沒有來,不知他們今晚會不會來?眼前情勢那是屬於江湖仇殺了,李大哥這邊能勝出嗎?他會與廖大哥正面爲敵嗎?”心中忐忑不安,手心裡已微微泌出冷汗。又見孫錦雲伴在李蕭儒身邊,一副小鳥依人樣,如此形影不離,說多含情就有多含情——不禁深爲自己的命運叫屈,神色間黯然下來,一股想流淚的衝動涌上心頭。
驀地,小天首先感覺身旁不遠有人影閃動,忙低低地向羅心道:“姐姐,千萬不要動,你看左邊那樹林裡,有人在換衣服呢!”兩人所伏之處,地勢比劉元莊要高,草長及腰,外人很難看到,而他們如不擡起頭來,除了向低處的劉元莊方向尚看得清,其他各方位別想看到人影。如不是小天碰巧擡頭,哪裡看得到左邊樹林裡有人影閃動?
羅心依小天所指,循目望去,只覺夜色中那人的身形有點眼熟,正將一件黑色的長袍披在身上,臉上經月色一照,竟是那麼熟悉——呀,不正是濟南城首富的兒子慕容南嗎?他癡癡迷戀雲妹妹,難道雲妹與李大哥結了婚他還不死心麼?她心思電轉,又見慕容南匆匆緊妥長袍的前襟釦子,然後取出一方黑巾矇住臉面,身軀一展,形如鬼魅般地飄向劉元莊附近,轉眼間消失無蹤。
羅心驚得好半晌回不過神來,天哪,這慕容南看起來文質彬彬書呆氣十足,原來是個不露相的高人,看他離去時的身法,那麼地飄逸輕靈迅捷,似已登輕功化境。她雖然不會武,也能看出來了——他爲什麼要一直隱藏實力呢?難道這中間另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