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起風了,天涼了。”夏光也遙望天色,似被稀星遍佈的蒼穹迷住了,低低地嘆口氣,說:“羅妹,你早些歇息吧。”邊說,邊緩緩走出羅心的房間,向自己的寢室走去,恨恨地喃喃自語着:“羅心,你是我的,有一天你會被我感動的,一定會的。”
羅心當然聽不到他的低語,她的身心木然地融入夜空之中。窗口大敞夜風悽悽,人在悲涼之中所感應到的事物,那是極悲觀失望的。好久好久,她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氣。
夏光的言語震撼了她的心靈,也許,將軍府上她也不能久呆了。那晚,田鷹脫險遠遁,孫慶飛義兄沒有如期圍捕他們,反而霍雄領先出現。她想:“難道孫大哥出事了嗎?”沒有人能告訴她。一夜輾轉,始終無法入睡。
翌日清晨,羅心吃過早餐,信步來到後花園。夏光立在假山旁凝望着荷池裡的錦鯉出神,見她走過來,微微地一笑,說:“羅妹,悶在房間裡不好,是該出來透透氣了。”羅心道:“是的。夏大哥,夏伯父那邊可好?”夏光一經問起,面色變得凝重,冷冷地說:“目前出師順利,真是功績累累,皇上龍顏大悅呢。”羅心不禁感到奇怪,又問:“夏大哥好像心情不好?”夏光搖搖頭,“爲兄哪裡心情不好?前線捷報傳來,高興還來不及呀!”羅心不再言語了。
夏光瞥了一眼荷池,又擡目望望天色,有點言不由衷地說:“羅妹,最近京城不寧,沒事千萬不要隨便出府,最好在這後花園一帶走走,府上其他地方也不要去了。”羅心問:“怎麼了,是否風聲開始不對?”“這個……不是的,也許是爲兄多心了,但最近霍雄的兩個公子,沒事會往我們府上跑,邀我一起喝酒聚會,不定懷有什麼陰謀,你千萬不要與他們碰面。”羅心道:“這個我理會得。”
羅心再回到寢室,直到中午才又出去,想去亭臺上吹吹風。兩名侍女一叫小青一叫小燕,雙雙隨在身側。羅心隨便問:“夏公子在家嗎?”她們搖搖頭,小青說:“少爺剛出去不久,好像是去會一個很重要的人物。”羅心“哦”了一聲,說:“他什麼時候回來,我想下午親自下廚做幾樣菜,我這個做妹妹的,天天悶在房間裡也太無聊了,能爲兄長盡點心意也是好的。”
小燕“嗤”地一聲笑道:“府上的下人多着呢,哪裡要小姐您親自動手?少爺什麼時候回來奴婢們並不清楚。”小青又道:“上午來的那兩個人也真奇怪,只在大廳裡呆了一會,神情倨傲得很,還說什麼五千兩黃金什麼封官蔭子之類的,奴婢送茶水進去,模模糊糊只聽了這一句話,那兩個怪人就虎眼瞪來,真是好嚇人!”
羅心奇道:“他們長得什麼模樣,真那麼嚇人嗎?”小青道:“他們都戴了一頂寬沿遮風帽,帽沿拉得很低,看不清楚面目,不過,好像他們兩人的左耳上都掛有耳墜子,奇怪了,我們漢人沒有男子願意佩戴耳墜的呀!”羅心心中一動,想到了多唏爾手下的那兩個蒙古人,又問:“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小青搖搖頭,“我送了茶水進去,少爺便叫我出來了。”小燕接口說:“好像少爺也對那兩個怪人很恭敬似的,噯,奴婢也覺得奇怪。她們只呆了一會,連茶水也沒有喝,少爺就跟着他們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羅心問道:“那你們又怎麼會知道他去會重要的人了?”小青道:“他們走出廳去,剛好奴婢在前院欄緣修剪花草,少爺沒有瞧見,說了一句什麼慕容南爲什麼要急着見面的話,就跟他們走遠了。”
羅心默默點頭,道:“這樣說來,也不知道夏公子什麼時候回來,我就不下廚了。你們可以自己玩去,我想自個兒在這兒坐坐。”小青小燕同聲說:“是,小姐。”轉身自去。
羅心的思緒飛轉,蒙面人、慕容南、多唏爾的手下、夏光……彷彿都有一些牽連。她想着,覺得頭腦有點亂,暗中似乎對夏府微微地感到一絲莫可名狀的疑慮,卻又說不出。她本是個單純的姑娘,腦筋不會也不想往深處去思考。
羅心正在發怔之際,遠處小青的聲音傳過來:“咦,霍大公子、二公子你們怎麼闖進來了,我家少爺不在。”一個男子聲音道:“夏公子不在,我霍在彬就不能到尊府上坐坐麼?”另一個男子聲音接口說:“我兄弟倆早跟你家少爺約好了的,今天上酒店去大嘬一頓,他怎麼可以失約?不行,一定是昨晚酒喝多了,白天呆在房裡睡大頭覺,我這就去叫他起牀!”小燕的聲音阻止說:“兩位公子,我家少爺真的有事出門了,你們現在是找不到他的。”霍在彬的聲音說:“要不,我們就在尊府上等他回來。你們做你們的事去吧,我兄弟倆在附近轉轉。”
小青叫道:“夏公子,那裡不能去,那是我們老爺家的後院,是女眷們出入的地方。”霍在文大聲說:“誰不曉得你家老夫人回孃家奔喪去了,這會兒後花園沒人,我們便是進去遛達遛達又會怎麼了?”
羅心聽到後來,心裡一急就想繞道避開。可是霍在彬和霍在文不顧丫鬟們勸阻,憑着一貫的蠻橫性子早就踏入花園,一眼瞧見羅心,瞪大了眼睛彷彿很吃驚。羅心要避開已經來不及了。
霍在彬斜眼一翻,“喝”了一聲說:“果然不出所料,爹爹說的沒錯,原來羅心並沒有死!”霍在文側着他的刀削臉,朝羅心走近了些。身後,小青和小燕急急追過來,小青道:“小姐,你快走!”小燕也急叫道:“霍公子,這裡是夏將軍府,你們不可胡來。”說着話,四周陸續圍過來一班護府家丁和武師。霍在彬眉頭一皺,與兄弟相互使個眼色,霍在文已呵呵笑道:“你們別慌別慌,我們霍家與夏府交非泛泛,何必動粗呢?”霍在彬也是爽朗一笑,改了口說:“我們只是有些話想問一問羅姑娘,沒別的事,沒別的事。”
羅心立在涼亭當中,冷冷地說:“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你們霍家的人我高攀不起,我只是順路來一趟將軍府,求證一下我爹爹逝世之後的一些事宜,並不與夏將軍一家有任何關聯。”霍在彬道:“是的是的,如此說最好,但不知羅姑娘——哦不,落晴郡主,求證到了一些什麼沒有?”羅心道:“這不關你們的事。”
霍在文忍不住,道:“但如果關係到我妹妹的事,你便無論如何得給個面子了。”羅心臉罩寒霜,“你妹妹的什麼事?她的事關我什麼?”霍在彬沉下臉,說:“我妹妹被李蕭儒拐走,目下生死不明,當然要找李蕭儒討回公道。但是失望得很,李蕭儒不知死到哪裡去了,沒辦法,我們只好找你問問。”他不說霍小玉爲救李蕭儒而中了錦衣衛冷劍,也不知道霍小玉已死,是以見到羅心,曉得羅心與李蕭儒關係不淺,便想從中尋得結果。這中間的情由羅心怎會知道?自從離宮至今,她都沒有正面與李蕭儒打過交道,甚至可以說故意避開他以免尷尬。
小青和小燕走到羅心身旁,一幫夏府護衛也神情戒備。羅心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妹妹的任何事,你問了我也沒用,你們闖入將軍府後院,氣勢不小,試問夏將軍一家可曾得罪了你們?”霍在彬兄弟眼珠兒骨碌碌一轉,朝羅心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既然郡主不知道,那我們就不再勉強了。只是夏公子回來,當要好好地問一問呢,真是奇怪,分明羅心已被殺頭了嘛,嘿嘿,這事兒若皇上知道,你們便不大好說話了。”
“霍兄弟,你們不覺得話說得太多了嗎?”聲音從花園的另一處傳來。大家都循聲回頭,大半以上的人喜呼道:“少爺,少爺回來了。”——只見夏光陰冷着臉朝這邊走近。“霍兄弟,你們可以回去了。”夏光下起了逐客令。霍在彬兄弟抱抱拳,二話不說訕訕地走出夏府。夏光冷笑一聲,手探懷中摸出一支信號筒,暗動機簧,只聽“嗤”地一聲響,高空中劃出一溜青煙。
霍在彬兄弟受了悶氣,一邊走一邊抱怨,走到一條小巷子,忽然感覺頭上一痛,同時被人用木棍擊中頭部,當場昏死過去。從巷中牆角上跳出幾條人影,兜起麻袋分別裝了兩人,瞬間隱去。這些情景當然沒有人會看到。
夏光放了信號,若無其事,揮手令衆人退去,向羅心道:“羅妹你受驚了。”羅心道:“沒有。幸虧夏大哥及時趕來,霍雄的那兩個兒子可惡!”夏光應和道:“是的,他們三番五次地來府上打擾,明着是叫我一起喝酒聚會,其實骨子裡打的鬼主意我早就知道了。”羅心掠了掠被風吹散的鬢角髮絲,說:“他們怎麼會知道呢?”夏光沉吟着,說:“霍雄耳目衆多,也許有所懷疑吧。”
羅心驚聲說:“那麼,我……豈不是害了夏大哥全家嗎?”夏光嘆口氣,道:“過一陣子我會將你轉移到一個安全的所在,今天我已有準備,霍雄的兩個兒子回不了家了,他們從今以後吃的住的將是標準牢房一樣的待遇。”夏光說着,口氣變得深冷。羅心機伶伶感覺自己的肌膚起了一股悚然的寒噤。在她的印象裡,夏光是一個隨和的年輕人,是不會輕易地表露這種令人生畏的態度的。
羅心沉默了一會,說:“夏大哥,事不宜遲,我還是提前走的好,晚了會……連累了大家。”夏光拍拍她的肩膀,聲音變柔和了,“傻丫頭,爲兄已派人軟禁了霍家弟兄,就算霍雄知道你的事前來問罪,他的兒子在我們手上,你以爲他會傻到隨便採取行動嗎——至少暫時是不會的!”
羅心並沒有問夏光如何捉到霍雄的兒子,她已看出剛剛他所發的信號,那必是一種可怕的暗號。她感到奇怪,問:“夏大哥,你好像對霍雄成見很大……呃,夏伯父與霍雄同朝爲官,沒聽說有什麼衝突呀。”夏光含糊地道:“人各其事,怎能沒有過節?再說了,我這是爲你好啊。”
不知怎麼的,羅心並沒有感到受呵護的喜悅。她突然感覺自己對夏光彷彿產生一種莫測高深的恐懼。其實看上去夏光並沒有變,他對羅心還是很溫柔,從言談舉止上來看,不失謙謙君子的氣度。羅心的心裡卻起了微妙的感覺,而具體是何種感覺,她始終不能確定,就像腦海中對一件事物有了全新的認識而出現靈光一閃,但閃過了之後想再撈起那道靈光,卻再也不能夠了。
夏光親自送羅心回房。晚飯時間依舊共餐。羅心因中午聽了小青小燕的一襲話,對自己從容被救回夏家的事開始感到蹊蹺。天底下哪會有那麼巧的事,偏偏從那兩個蒙古人的手下毫無聲息地救了她回來?而照小青所說,不知上午的兩個奇怪的來客是不是蒙人呢?——但是她沒有問。她覺得夏光對她還是不錯的,她現在平安無事是不爭的事實。她又怎麼能無緣無故去懷疑呢?
夏光談吐如故,就像是一個親哥哥,絲毫忘記了昨兒晚向羅心表白心意的事,不過,羅心曾試探性地問起前線兩國交兵的戰況,他的神色便會微微地現出不耐煩。
夏光爲羅心夾了一塊醬香排骨肉,開始注意到羅心的心不在焉,遂問:“羅妹,你有心事嗎?”羅心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我在想,你們對我太好了,可是我……沒有什麼好報答,反而會連累了大家,心裡真是不好受。”夏光笑道:“羅妹你多心了,大家就像親兄妹一樣,你又何必見外?你看外面的天色,星星多亮,月亮多明,它們本來只是很普通地高掛在空中,但在凡人的眼中,他們似乎被賦予了靈性,你知道這是爲什麼?”
羅心望向天際,說:“爲什麼?”夏光道:“因爲人類活着,是要以希望作爲精神寄託的,希望是明亮的,就像星星月亮,在暗夜中閃光。它們代表的是美好,未來,光明,快樂,所以有靈性。羅妹你太消極了,其實你可以更加快樂。爲兄只希望你快樂。”
羅心感動地點點頭。毫無疑問,此刻的夏光是個很溫情的男人。羅心不覺有些迷茫:“夏大哥是拿我當兄妹,還是拿我當情人?是個溫柔單純的公子,還是一個身羅萬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