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夏光對羅心的感情不像有假。羅心已經可以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還算是君子的男人,有其可敬的一面——他本可以來硬的,但是他沒有。她不知道這種現況可以維持多久,無形中,她感到壓力和心慌,同時又存在感激。
晚飯過後,小青向羅心請示,要上街購買女人用的針線織物。羅心應允了。小青出門不久,羅心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房中,腦中一陣紛亂迷茫,正想洗漱就寢,小燕惶急的聲音在院子那頭叫道:“不好了,小青出事了,小姐,小姐!”羅心一驚,忙整衣出來。
羅心剛剛出門,差點與迎面跑過來的小燕撞個滿懷。小燕慌慌地落淚道:“小姐,小青出事了,您快過去看看吧。”
小青已被兩個府丁擡回丫頭們就寢的房間。羅心進門一看,屋內圍了一大羣丫鬟,只見小青躺在牀上,臉色白得可怕,嘴角已泌出血絲,只用那雙無神的眼來望羅心,想開口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這丫頭平時乖巧伶俐,羅心對她疼愛有加,見此情景,心中一痛便落下淚來。小青是被人用重手法打傷的,胸部印了一個黑黑的掌印。夏光隨後趕來,他不便察視婢女的胸口,臉色陰陰的,很不好看,叫來大夫好生診療,隨即迴轉書房好半天再也沒有出來。
羅心問醫士:“大夫,她的傷有救嗎?”醫士搖搖頭,黯然道:“小的行醫多年,似這等傷勢,乃重手法震傷心脈所致,已經回天乏術,小姐請恕小的無能。”醫士走後,羅心去書房找夏光,要他馬上派人敦請張秋衡御醫來。夏光臉色一變,爲難地道:“羅妹,小青她心脈已傷,氣息奄奄,料是仙丹靈藥也迴天無救,張御醫來了又有什麼用?”羅心急道:“總得試試呀,難道……小青真的沒救了嗎?她是個乖巧的丫頭,我……會很難過的。”夏光囁嚅着,低低地說:“羅妹,節哀順變吧,剛纔的劉醫士,可說是醫術獨步,他無能爲力那就真的是無能爲力了。再說了,張秋衡深居宮中,事先並無約定,深夜怎能冒險進宮求請?”羅心嘆口氣,黯然出房,又去探望小青。
衆丫頭都走了,只有小燕留下來照顧小青。羅心望着小青氣若游絲的模樣,心如刀割,只是陪着落淚不已。小燕也落淚道:“小姐,您回去歇息吧,這麼晚了,小心身體。小青有奴婢照顧。”羅心喃喃地道:“可憐的丫頭,難道……她就要這麼去了嗎?”小燕道:“小姐,您已經盡力了,我們下人很感動。剛纔劉醫士、楊醫士是京城的名大夫,他們都……小姐,我……”說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平日裡,她與小青形影不離服侍羅心,感情甚篤,這時見小青將不久於人世,真是悲痛欲絕。
羅心心情鬱郁地回到房中,夜已深,她心中掛念小青,一刻也睡不着,連夜來的失眠,已折磨得她很是憔悴了。她躺在牀上,強納精神想了一會,對小青被傷的事耿耿於懷,耳聽府外響起了更夫的聲音,是三更天了,她急急地披衣下牀,想再去看一會小青。小青的住處在院子的另一邊,可以沿迴廊穿行,也可以直接穿過花園行抵。羅心爲求方便,穿過花徑,花木掩映中,她忽然看見遠處的涼亭上站着兩個人影子,想道:“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羅心好奇,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涼亭,在邊上的一株密密的夾竹桃後面隱住身子。夜黑風高,她小心翼翼,沒有人發覺,對面涼亭上飄過來夏光的聲音,羅心聽得心中大跳,忙捂住嘴巴,始終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只聽夏光道:“閣下,你做得太過分了!”另一個人是蒙面客,淡淡地一笑,回答:“事急從權,那也沒辦法,這隻能怪你們家丫頭倒黴。”夏光哼道:“其一,我家丫頭並不認識閣下,其二,憑閣下的身手,要廢去張秋衡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根本不會爲她所見。小青出去購物,在巷口適逢其會,也不見得能給閣下造成任何威脅,你這是太瞧不起我們夏家了。”蒙面人也哼道:“當初在下並不知道她是令府的丫頭,憑在下的行徑,在場的任何可疑人物都得死,你何必爲一個小丫頭叫屈?”
夏光怒道;“當初我委你行刺張秋衡,並不想節外生枝。你知不知道,小青是羅心最疼愛的丫鬟。小青一死羅妹必不好過,我也難心安。”
羅心在暗處聽得心驚肉跳,真是想不到,夏光會暗裡派人刺殺張御醫。她心中又難過又失望,世道人心,唉,真難以估摸。
涼亭上,蒙面人冷笑道:“夏公子,你這是引火**,小心狗皇帝怪罪下來,你們夏家那是要砍頭的,哼哼,不妨告訴你,當初援救羅心,你以爲真是你爹聽從你的話?——你別一廂情願,羅心是我的人,這點你爹已經承認,並且那次‘偷天換日’是我出的主意,你爹不得不遵命行事,以另一個女囚作了替死鬼,羅心才能平安無事——另外,數日前我手下在劉元莊,哼,如果沒有恰巧遇到羅心並將她送回,那你夏光就要負起這個交人的責任了!你醒醒吧!人呢,後天我要帶走。”夏光大驚,怒聲說:“你們蒙人無恥!軟硬兼施,脅迫我們夏家……還有霍家也必不會放過你!”
羅心聽到這裡,狐疑地想:“原來,這個蒙面人跟多唏爾的那兩個人是同夥的,那次劉元莊外,他們擊昏了我,又把我送回夏家,哼,原來沒安好心!原來夏家跟蒙古人暗通一氣!……奇怪,這蒙面人會是蒙古人?他的漢語這麼流利,還有點耳熟……”想着,腦子一陣慌亂,便不再逼自己想下去。
蒙面人地聲音冷極:“夏公子記住了,下一個目標,便要對付霍雄。他只是一介魯莽的武夫,怪只怪他太過自信自傲,爲人行事不知斂行秘跡,你們狗皇帝已經動了疑心,這皇宮上下,不知有多少個眼線在監視着他的所作所爲,可笑他霍雄赳赳武夫猶我行我素,哼,這就怨不得我了,否則——可能會壞了我們的機密。”
夏光像是無力反抗,說:“你想怎麼對付他?”蒙面人斬釘截鐵地道:“目前我們已有他的兩個兒子作爲要脅,必要時可以引蛇出洞,做了他!這事得靠你,在下會派出高手支援。”夏光爲難地道:“霍雄爲人高傲,怎肯輕易就範?這事非得等我爹爹回來辦理不可!”
不說還好,一說起夏曠添,蒙面人的怒火更熾,叫道:“你爹爹也太不像話了,當初我委以重利,下了一明一暗兩着棋,爲的是奪回大元江山,明的是霍雄,他做了錦衣衛統領,位高權重,想不到多年來狗皇帝猶在平安納福;暗的,就是你們夏家——這一次,你爹三番五次爲着狗皇帝出生入死,勢如破竹殺害我們大元烈士不計其數,在下幾次命令內外夾攻,他總推說時機未到,不肯合作。若再要拖延,我保管你們夏家所有的人將死無葬身之地,不是大明皇帝起疑抄家,嘿嘿,便是我大元志士含憤滅口。夏公子,你看着辦吧。”
羅心聽到這裡,驚得張大了櫻口,久久回不過神來。原來霍雄和夏曠添真是蒙人的奸細呢,而且是不一般的奸細!……那次在劉元莊,霍雄還說要抓捕蒙人的奸細,這是怎麼回事?大概他不想再做蒙人走狗了?又忍不住暗暗祈禱:“希望夏伯父也不要糊塗,否則真要內外夾攻,皇帝必定吃創不起,那麼我們大明百姓又要流離失所苦不堪言了。”
夏光咬着牙,道:“我……我怎樣看着辦?”蒙面人道:“你們父子騎虎難下,只有勇往直前這一條路可走。我且問你,你是第二路軍的少將嗎?”夏光囁嚅回答:“是的,只是副將,第二路軍總將是新任兵部尚書的得意門生陳開泰,在下直接受他指揮。”蒙面人嘿嘿一笑:“打算幾時出征?”夏光遲疑着,沒有說出口。蒙面人冷喝一聲,他才道:“預計……下月初,你要怎的?”蒙面人斷然道:“那好,在下會讓陳開泰做不起二路軍總將,到時你領兵出征,眼皮可要放穩當了!”夏光機伶伶打個寒噤,蒙面人又道:“目下你爹又收了在下的五千兩黃金,準備於下月初五一舉行事,你們父子倆必須同時接應,殺了明朝狗皇帝,少不了你們夏家封官蔭子。今晚之事,千萬記住,可別再讓在下失望,可別再讓數萬蒙古志士失望!”
羅心聽得血液奔騰,激動不已。天哪,這是個驚天動地的大陰謀!這,這該怎麼辦?大明的老百姓該怎麼辦?她一時真不知所措,爲了不被發現,縮緊了身子藏得更加隱蔽了。
夏光咬着牙,點點頭,答應了。羅心看到他點頭的樣子,真不相信他會是這種人,先是叫人刺殺張御醫,然後……她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蒙面人忽然又道:“夏公子,你莫要口是心非,論心智你不見得比我良善,想那張秋衡,你爲何非要除之而後快不可?——不外乎爲了防止泄密,世上只有死人的口風纔是最安全的。你如此做,自然爲了一個羅心。不過,在下一定要帶羅心走,後日凌晨京城郊外的通州碼頭見。”說完,直起身子想要飄身出亭,突又回過頭來,冷聲說:“噢,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孃親不是已回孃家奔喪了嗎?我會派人好好照顧他,你安心做事吧。”話落,人已飄出老遠,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空裡。
夏光怔怔地瞧着蒙面人的背影遁去的方向,直恨得上下牙咬緊,一個人傻傻地站定,足足有一刻鐘時光,然後嘆口氣,默然走回房間。
羅心見兩人離去,纔敢現出身影,忐忑不安地直朝小青的宿處走去。小燕偎在牀沿打盹,一見羅心進來,驚得低聲叫道:“小姐!”羅心點頭問:“小青怎麼樣了?”小燕愁容慘淡說:“小青她……昏過去好久了,一直沒有醒過來,大夫開的藥沒有效果,奴婢看……小青連昏迷中身子都在抽搐,好可怕……想是很難熬得過今晚了……”羅心芳心大亂,嘆口氣,坐下牀沿。小青忽地睜開眼睛,臉色紅潮倏現,低低地叫道:“小姐……”小燕喜道:“小青醒了,醒過來了。”羅心卻沒有一絲喜色,知道小青這是迴光返照的現象,怕是轉眼間便要魂歸九天了。小青又道:“小姐……我好難受……奴婢恐怕不能再服侍您了……”羅心慘然道:“傻丫頭,姐姐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小青欣慰地一笑,臉上的紅潮更盛,道:“謝謝小姐……張御醫死了……奴婢只看到人影……殺他……便……便……”最後一句話終於沒有說完,就此長辭。
小燕早哭成了淚人兒。羅心也是潸然淚下。次日,羅心以女主的身份,隆隆重重地爲小青料理了後事。羅心像是忽然間變了一個人,整天鬱郁寡言,夏光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一直陪伴在身側。直到下午,羅心才勉強吃下去一碗稀飯,食不知味,心如刀割。一方面爲小青惋惜,一方面卻也爲夏光可惜,另一方面更爲全國百姓的安危着急。她忽然有一種衝動,一種很想見到李蕭儒的衝動,她非常非常地想靠在他的臂彎裡,將自己的心事傾吐,將他依靠。
羅心正在發怔,夏光走過來,輕輕地說:“羅妹,你還在難過嗎?死者死矣,生者何悲?唉,節哀順變吧,小青只不過是一個小丫鬟。”羅心忽然大叫吼道:“丫鬟?丫鬟不是人?小青是誰害死的,小青是誰害死的?”連日來的委屈突然之間爆發,倒將夏光嚇了一大跳,“咦”道:“羅妹,你這是怎麼啦?”羅心壓抑住快要崩潰的心緒,冷下口音說:“我……沒事,只是心裡憋得慌。”夏光道:“憋得慌那就出去院子走走吧,我們不如把酒共醉,爲兄也是……也是心情難受得很。”
天色將黑,暮色濃濃。後花園的涼亭裡,下人送來了酒菜。羅心忽然神情恍惚起來:昨天深夜,也是在這個地方,夏光跟一個蒙古人在這裡……她的腦子裡驟然浮現起千千萬萬個黎民百姓在戰火中奔號,在鐵蹄下悲呼……
羅心不會喝酒,但今晚她十分想喝,特別想喝,她很想李蕭儒,想他的一切。喝着喝着,“我要走。”她說。“我要走。”她又說。
夏光已有七八分醉意,喃喃地說:“是的,你該走了,明天,明天凌晨,你就要走了,會有人來接你,到很遠的地方……”
羅心的目光定在遠處的一座樓房裡。那座樓房偏向後進院子的邊沿,是一座經烈火侵襲過的地方。她曾經問過夏光,“那裡爲什麼會被燒焦呢?”那時候夏光答:“這是賊人放的火,幸虧被及時撲滅了。”他們當然不知,那是牛大磊與小翠從泰山突圍而出,到京城營救李蕭儒而做的聲東擊西之計,天幸那晚李蕭儒被一個“蒙面人”爲救孫錦雲而順手救了去。羅心哪裡知道?——只是現在,她忽然發現樓房裡又現火光,火光沖天而起,越燒越旺,每個人的臉都印着恐懼,印着絕望……她突然駭叫:“火!火!起火了!”夏光環顧四周,夜色已罩,四圍漆黑,哪裡有火?忍不住“嗤”地笑出:“羅妹,你醉了!”
是的,羅心醉了。羅心感到很疲,很累,“我要走,我要再見一見李大哥,我要走,要走……”
羅心終於趴在石桌上,人事不醒了。夏光凝望她側露出的半邊酡紅嬌臉,一陣酒意上涌,喃喃地道:“真是一位俏佳人,可惜明日凌晨,便不再是我的人了……唉,你羅心又何曾是我的人?——不,我要擁有你,今夜我要擁有你!我要讓你成爲我的人!”霍然間,他的眼中噴出**的光芒。羅心一點也沒有發覺了。
夏光攙着羅心的身子,緩緩地、蹣跚地向寢室走去。夜,更深了;星星更稀,比昨夜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