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說。”
“您與太子殿下出雙入對了好一陣子,可惜當時那位皇帝陛下昏庸無道,其膝下的太子比之更加昏庸無道,國家民不聊生,殿下便生出了歸於廟堂操持國政的念頭,您堅決反對,可太子殿下堅持要回去,最終雖然是您妥協的,但那白旭仙山上的山頂,就那麼被你給削平了。”講到此處,江疑喟然一嘆,“尊神啊尊神,連小神的師父都說他看着您從一個奶娃娃長成現在這個模樣,也從未見過您發火,可小神那一日親眼所見,委實可怕得很,可怕得很吶。”
“這些都不必說了,直接告訴我結果。”
“結果,結果就是……”江疑頓了一頓,看了曦和一眼,“尊神想知道什麼結果?”
“我與他成了親麼?”
“這……”江疑有些爲難,“若要說大張旗鼓地操辦婚事,那自然是沒有的,尊神您同太子殿下都是個低調的,若是您二人私定終身了,小神也不知道不是?”
曦和沉默了片刻,腦中又浮現當初在榮江上所做的那個夢,她微微偏過視線,月色下,寬闊的江面上閃爍着粼粼的波光,小渡頭旁拴着一隻小木舟,隨着水波起伏,蒼茫而冷清,她問道:“最後與他成親的,是誰?”
江疑一頓:“原來您已經知道了。”
“想起來了一些。”曦和笑了一下,“最後嫁給他的不是我。”她向前走了兩步,使自己背對着江疑,“我不記得那是誰,也不重要。”頓了一頓,“他最終還是放棄我了。”
江疑沉默良久,還是開口告訴她:“當年尊神因落神澗之事離開天祈朝,回來的時候恰巧碰見殿下成婚……小神當初也認爲殿下委實過分了些,至今也覺得殿下不該那麼做,埋怨了他好些時候。但尊神,太子殿下是個有擔當的漢子,此番你們回來,小神越發覺得,當年,殿下那麼做,或許是有苦衷的。畢竟您走了不曉得,殿下在您離開後性情大變,原本就是個冷淡性子,愈發變得不近人情,而且……他與那名女子始終不曾育有一子半女。”
曦和望着江面,表情平淡,幾乎沒有波瀾。
“你說他有苦衷。”她重複了一遍。
江疑點頭。
“我會親口問他。”她道,“這個理由,最好比當年推開我的決定分量重些,否則,我不會讓他好過。”
江疑咂了咂嘴,心道尊神您還是一如既往地直接,想起三千年前的事,心下又嘆了一嘆,道:“尊神,容小神說幾句話。小神雖然窩在這凡界遊手好閒,但到底是看了不少世情冷暖輪迴更迭的,要我說呀,您與太子殿下都是一個性子,尤其是您,看上去什麼事兒都跟別人攤白了說,但碰見事兒還是喜歡自個兒藏在心裡。雖則是一派好心,然而這麼藏來藏去,往往便成了誤會,到頭來只能後悔。還是別把自個兒逼得太緊了,凡事說出來兩人一塊兒解決,總比一個人扛着要好受些。”
曦和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道:“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能說的我都會說,不能說的,永遠都不能說。”
江疑嘆了口氣:“小神知道尊神心中亦有苦楚,也不是小神三言兩語便能化解的。小神言盡於此,還是希望尊神與殿下能夠坦誠相待,畢竟這男女情愛之事,外人是看不懂也幫不上的。罷了,眼下還是皇后娘娘的事情要緊,小神這就去找人,尊神若是有什麼吩咐,小神隨時供尊神差遣。”
曦和笑了笑:“去罷。”
江疑走後,鍾稷跑了回來,問是不是該回宮了。
曦和道:“我還有些事要做,你不必跟着,先回去歇息罷。馬車也帶走,我不需要那個。”
鍾稷這時候卻表現出相當穩重的責任心,看她一眼,道:“那可不行,大仙您在這兒無法施展身手,小爺既然跟着你,便必要保護你的周全。你要去哪兒?小爺跟着你一塊兒去。”
“不必了,這天祈朝的人,我還應付得來。”曦和道,“你先回去罷。”
鍾稷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別出什麼三長兩短,不然小爺的腦袋就會被師父揪下來的。”
曦和笑了笑:“好。你回去罷。”
於是鍾稷便獨自回宮去了。
曦和看着他趕着馬車走遠,然後轉過身,行至渡頭邊,將小舟從木樁上解下來,上了船,往江水對岸劃去。
白旭山頂掛着一彎鉤月,山腳下的清池流水潺潺。時值初秋,山林間草木已有凋敝之態,月色下影影綽綽,掩映着上山的小徑。
曦和丟了船,提着裙角走上岸。在這個角度看,上方一片雲霧繚繞,彎彎的月亮被山峰擋住了,僅有月光暈染着周圍的雲霧。她望着上方的景象,用身體中僅剩的法力穿過雲層,飛上山去。
按照廣胤與江疑的描述,當年的白旭山應當是一處仙氣繚繞的風水寶地,白鶴仙人才會選擇於此地辦學,她應當亦是看中此地靈氣纔來到這片地方的。而今三千年已過,對於生來仙胎的神仙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然而放在凡界,卻是多少朝代的興衰,廣胤當年所投生的王朝,在歷史上也僅僅是淡淡的一筆,最後他殫精竭慮挽救國家,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終究抵不過百年積弱的傾頹之勢。而這在當年盛極一時的白旭仙山,如今也鳳去臺空,只餘一座小祠堂罷了。
山頂的空氣溼潤,看不見自己置身雲中,腳下卻踩着層層黯淡的雲霧。月色冷清,灑在山頂的平臺上,映出一片深白的瑩光。
她略略有些頭暈,循着當初廣胤佈下的結界,一揮袖,結界打開,她便從洞外跳了下去。
腳下不知踩中了什麼東西,大約是一條斷了的凳子腿,她腳一崴,腳踝處彷彿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摔在了地上。她輕輕抽了口冷氣,碰了碰扭傷的地方,疼得緊,輕輕地揉了揉,嘆了口氣,四處張望了一下,慢慢地挪到一邊去,打開一個滿是灰塵的抽屜,攀着桌角站起來,從裡頭取出一顆夜明珠,是上次她與廣胤來時留下的。
曦和靠在桌邊緩了緩,動腳走了一小步,只是一用力便如再次撕裂一般,她吐了一口氣,咂了咂嘴,只覺得自己今日委實倒黴,再站了一會兒,便一手託着夜明珠,在石室中一點一點地照過去。
她此來本意原不是要找什麼東西,只不過聽了江疑的話,心中有些難言的憋悶,總覺得自己距離當年的真相進一步之遙,偏偏這一步她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於是便想到了白旭仙山。這裡是她與廣胤初遇的地方,她在這裡收他爲入室弟子,這處凡世已歷經三千年的變化,滄海桑田,也就僅有這一間石室被結界保存得完好無損,這大約是偌大的天祈朝之中唯一有過他們二人共同痕跡的地方了。
石室裡佈置得很簡陋,只是專門用於放東西的地方。她隨意地翻了幾個抽屜,除了厚重的灰塵和一些雜物,幾乎沒有什麼值得看的。
夜明珠的光柔和溫潤,牆角有木椅和書架,她走過去翻動書架上的古籍,翻起的灰塵迷了雙眼,她咳嗽了兩聲,用手揮開塵土,目光落在那古籍的封皮上,微微一動。她快速地翻閱了一下書架上的幾本書,基本都是殘卷,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淨靈固元之法。她微微皺眉,就連在洛檀洲也不曾藏有這些功法,爲何會出現在天祈朝?
不對,西方梵境之人求的是心如止水世事洞明,白鶴仙人即便想要修煉元神也不至於能弄到這些珍惜殘本。
而且這些東西放在這個地方,應該是她自己弄來的。
心中的隱約浮現一個猜測,或許,早在三千年前,她便已經發現了廣胤身上有難以根除的魔氣。
她將殘本放下,發現在書架的頂層放着一個木盒子。
她輕輕吹了吹上面落的灰塵,敲了敲,方盒是柚木所制,花紋簡單卻精緻,歷經數千年而不腐。隨着她的挪動,盒子裡發出了一點聲音,很細小,卻很清脆。
她將盒子打開。
深紅色的鈴鐺,用紅色的喜結串着,下面接了一串金色的穗子。
是風鈴。
“殿下下凡歷劫之前,廣晨宮裡原本是沒有這些鈴鐺的,而三千年前迴天之後,便讓我們取了西海的翎金、南荒的銅玉和玉清境的紫藤蘿製成了這些風鈴,說是夫人頂喜歡的,就讓我們掛滿了廣晨宮。”
這是她第一次去二十八天,在廣晨宮裡聽宜袖說的話。
那個時候,她只是好奇廣胤在凡界歷劫竟然還結了那麼一段良緣,卻從來不曾想過,那位所謂的“夫人”,竟然是她自己。
想到這裡,她剛彎起的脣角又緩緩地放了下來。
宜曲口中的“夫人”確實是她,然而實際上,真正與廣胤成親白頭偕老的人,與她根本沒有半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