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對峙雙方沒有半句話可說,狼妖身後的五匹灰狼前爪蠢蠢欲動,皆擺出了進攻的姿勢,母鹿見此慌張地踱步,息衎喘着粗氣,身體緊繃,一手護住身後的母鹿,一手擡起捏了個泛着白光的訣。
若是放在平時,憑息衎的本事,即便打不贏,至少逃跑是綽綽有餘的,但多了一頭鹿,他可就帶不動了。
正這麼想着,便聽得一邊的江疑咂了咂嘴道:“這小弟子自個兒一個人跑也就算了,帶上個這麼大的累贅可沒那麼容易。”
曦和道:“他爲的就是這頭鹿。”
沒有多言,江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了,大抵這狼羣爲的是捉這母鹿填飽肚子,而這小弟子恰巧路過將其救下,才招來了圍攻。
狼羣撲了上去。
一道屏障攔在了息衎的面前,灰狼嚎叫着被彈開,那個身披狼皮的女人衝上去,息衎立即與其纏鬥在一起。兩頭灰狼從地上爬起來,伺機撲向山崖邊瑟瑟發抖的母鹿,息衎往那方一看,眉目一緊,分神打出兩道法力,其中一頭狼被擊落山崖,另一頭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前爪刨了刨地面,齜着牙再次朝母鹿撲去。
狼妖一爪子抓在了息衎的手臂上,母鹿趁機往懸崖內跑。
曦和在身體裡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不由得想起當初在天祈朝,榮江邊,她出手救下賀明川兄妹,他還說萬物自有其生息輪迴,責怪她妄改天命,來日恐有劫難。可現在的他,做的難道不是一樣的事嗎?
究竟是息衎與廣胤不一樣,還是如今的廣胤與曾經不一樣了?
江疑看見息衎手臂上的袖子已經溼透,是被血染的,可那狼妖似乎已經被他激怒,連獵物都不顧了,緊盯着眼前的人下殺手。他有些不忍:“尊神……要不要幫忙?”
曦和見息衎喘着粗氣,目光卻絲毫無畏縮之意,赤手空拳地與那狼妖纏鬥在一起,道:“再等等。”
江疑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麼,點點頭,重新望向那山崖上。
原本有機會逃跑的那頭母鹿不知怎麼地又折了回來,衝向與狼妖交手而處於下風的息衎,卻不慎被剩下的幾匹狼圍住。
江疑見此景心神微震:“一頭畜生也懂得知恩圖報,真是難得,難得。”
曦和卻並沒有在意這樣的細節,眉頭微微一動:“這孩子平日裡用的什麼兵器?”
江疑愣了愣:“劍,白鶴老兒的徒弟大多數是用劍的。”
曦和頷首,望着強撐着朝自己拍下的狼爪的息衎:“那就給他一把劍。”
江疑眼中掠過一抹奇異的色彩,手指朝着那方山崖上的枯木一點,粗壯的枝椏立刻化爲一柄利劍,閃閃的寒光反射入息衎的眼中。
息衎驀地轉頭看向那劍,再訝然看向天空,發現了曦和二人的身影。
一咬牙,一掌震開狼妖,翻身幾個跳躍取到長劍,此時狼妖已揮舞着利爪朝他拍來,他當即揮劍,竟然硬生生砍去了狼妖的一隻前爪。
血液噴薄而出,狼妖痛苦地嚎叫,血紅着眼盯着息衎,憤怒地化爲了原形。
而拿到武器的息衎並未立刻乘勝追擊,而是第一時間奔向母鹿,接連斬殺兩頭灰狼,就要斬下第三劍時,狼妖撲至他的身後,息衎駭然回身,口訣附着於長劍上,刺穿了一頭狼的腹部,從其背部穿出,飛掠着切過狼妖的頭部,可後者原形*相當強悍,將他狠狠地撲倒在地,一人一狼滾作一團。
長劍哐當落在一邊,少年臉上被濺滿了血。
狼妖憤怒地張開血盆大口去咬少年的脖頸,可息衎即便被血糊了雙眼,反應卻仍舊機敏,化掌爲刃,刺穿了狼妖的下頜。
狼妖痛苦地嘶鳴,一時間卻無法將自己的下頜□□。
少年一臉的血,唯獨那雙眼睛露出剛強的殺意和求生欲,顯得有些猙獰。
僅存的一頭狼見此變故,意欲撲上來將息衎咬死,卻被狼妖制止,一個轉身,粗大的尾巴掃過地面,朝着母鹿飛撲過去。
息衎目眥欲裂,飛快抽出手,奮力推開狼妖,打了幾個滾撿起落在一邊的長劍,與此同時狼妖也朝着他撲來,他餘光看見母鹿飛快地逃竄尚有生機,腦中已經飛快地做出了判斷,長劍擲出,由狼妖頭部插/入,刺穿了其身體。然而即便將其殺死亦阻止不了其屍體朝着自己飛來,息衎來不及閃避,已經被碩大的屍體撞倒,腳下踩空,他飛快地伸出手,抓住了懸崖邊的雜草,阻止了身體的下墜。
狼妖的屍體從他身邊掉下去,他聽見了落下百丈森林的悶響,可他沒往下看。
他的目光膠着在已經將母鹿撲倒就要下口的灰狼身上,一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崖邊的雜草根開始鬆動。
江疑着急了:“尊神!”
話音落下,曦和已經從他的身邊消失。
江疑揉了揉眼睛,只見瞬息之間,那灰狼便如被拋屍一般倒在了老遠的地上,母鹿受到驚嚇後卻不忘立刻掙扎着站起來。而曦和已經站在了懸崖邊。
息衎仍揪着那雜草,定定地望着她。
曦和彎下身,抓住了他的手腕:“上來。”
息衎借力將另一隻手攀上懸崖,慢慢地爬了上來。少年已經再沒有力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母鹿打着擺子小跑過來,在他身邊跪下,輕輕地蹭着他的臉龐。
江疑亦落下地來,從懷裡掏出了傷藥,遞給息衎。
息衎緩了一會兒,並未立即治傷,而是擡手摸了摸母鹿的頭頂,然後看向曦和:“多謝你救了我們。”
“不必。”曦和道,“這是見面禮。”
少年蹙眉,不明就裡。
曦和以十分直白的方式解釋自己的行爲:“你可願做我的徒弟?”
少年呆愣了一下。
他已經拜了白鶴仙人爲師,而這位最近才住到山上來的女子卻似乎比師傅更厲害,後者不僅對其禮敬有加,他還無意間聽見師傅對她許諾,只要她看中了,無論哪一位弟子都能直接過入她的門下。
換師傅對他來說不算小事,但他並未多做猶豫,便點頭:“我願意。”
江疑挑了挑眉,走上來問道:“理由?”
“這位仙人助我完成心願,還救了我的命,不論提什麼要求,我都必須答應。”息衎回答得果決。
曦和感到自己笑了一下。
她蹲下身,道:“把手伸出來。”
息衎雖然不明白,但還是照做了。
曦和將他破爛的袖子免上去,割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在他的手臂內側,手指畫訣,一枚淡紫色的靈印便刻在了他的手臂上。
息衎看着那靈印,沒說話。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洛檀尊神曦和的入門弟子,我授你爲人、修仙、用兵、權謀之法,此生將絕之際,是留在凡世,還是飛昇上天,你自行選擇。”曦和站起身,看着他,並未伸手去扶,“能站起來麼?”
息衎以手撐地,挪動着身子,緩慢地站起來,向她行了個童子禮:“大翎二皇子息衎,見過師尊。”然後擡起頭來,臉上滿是血污,嘴角卻掛着平和的笑意。
少年的眼中有傲氣,雖然此時尚青澀又鋒芒畢露,看在她的眼裡,卻與如今天族太子身上內斂的傲然如出一轍。想來廣胤在年少的時候,亦是這般模樣的罷。
曦和意識到自己笑了:“好。”
事後,二人陪着息衎將母鹿送回了他們遇見狼羣的地方。
那是一片樹木密集的叢林,三人跟着受傷的母鹿,撥開灌木往裡面走,曦和聽見有細微的鹿鳴。
母鹿頂開被故意掰彎折斷的雜樹,露出裡面的一隻小鹿。
小鹿出生不久,四條腿極細,見到母親回來踉蹌地站起身子,母鹿在它身邊跪下歇息,小鹿則輕輕地舔舐它的傷口。
息衎見此笑了一下,走過去摸了摸小鹿的腦袋。
小鹿怕生,很快挪開了,母鹿則伸過腦袋來,舔了舔息衎的臉。
十二歲的少年,個頭還不高,蹲在那裡還沒有鹿大,卻已初成穩重之態。
曦和幫他打理好了傷口,再帶着他一同回白旭山。
路上,曦和用袖子幫他擦了擦臉,順道問了一句:“你爲何救那母鹿?”
息衎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但見曦和舉動自然,便也不在意了,畢竟這日後便是自己的師尊,吃住修行皆在一處,也沒甚可在意的。他回答道:“師……白鶴仙人教導弟子,修道之人要秉六根清淨,不可妄造殺孽,亦不可見死不救。”
這孩子倒是聰慧,改口改得很快。
曦和看了他一眼,道:“可你救了一頭鹿,卻殺了五頭狼,這不算殺孽?”
息衎沉默了一下:“弟子未想那麼多……只覺得狼是惡的,便不可眼睜睜地看着母鹿被咬死。”
“萬物生死自有其定數,鹿吃草是爲了填飽肚子,狼吃鹿亦然,無分善惡,若你是個普通凡人,偶爾做做這蠢事倒也無妨,可你如今是修道之人,窺得天機,自然不可妄改天命。”
大約是覺得這個新師尊同舊師傅的教導有所出入,須得消化一陣子,息衎思量了許久,才道:“弟子受教了。”停頓了一下,又道,“既然弟子所爲皆是蠢事,那麼爲何師尊還願意收我爲徒?”
那眼睛定定地注視着她,半寸也不挪。
江疑在後面聽得腦門上一滴冷汗落下來,這孩子是真耿直。
曦和並不覺得他的問題突兀,只是看着前方的流雲淺淺一笑,並未作答。
息衎見此也並不追問,跟上她的速度往白旭山而去。
看着這一幕,曦和恍然想起當初在榮江上,她問江疑,自己是如何收廣胤爲徒的,他回答說是她一眼看中的。當時她還覺得奇怪,如今見到真相,說是一眼相中也確實不爲過。此時她尚不知息衎身份,只是這孩子雖年少,行事性格卻十分對她的胃口,以往的徒弟中,並沒有他這個類型的,具體的原因她自己也答不上來,只不過是看過了便喜歡上了這孩子。
她雖然相信命數,卻並不喜歡用緣分、命運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而如今,卻不得不說一句,或許她與廣胤之間,是真的有這麼一樁緣分。而究竟是深是淺,還要到將來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