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有片刻的寂靜。
青櫻端着茶壺的手一抖,壺中的水濺出來不止一兩滴。
“噗”的一聲,弈樵剛入口的熱茶噴出去三尺遠。
唯獨被嬰勺抓在手裡的雪兔依舊掙扎着,趁着她扭捏之際一舉掙脫,飛快地蹦下了石桌。
嬰勺不住地瞄着曦和,不敢說話。
方咬下的一口包子幾乎哽在喉頭,青櫻趕忙給曦和遞茶水,幫她順了順氣。她花了好大力氣才嚥下去,喝了茶水又咳嗽了兩聲。
聽見嬰勺闖禍的苗頭之時,她原本並不覺得有什麼厲害,但經這丫頭一提點,她纔想起來,昨夜瞧見那一大片光海之時,便想過若那當真是火,那麼這火的聲勢該是何等的浩大。
而今看來,果然不是一般的浩大。
她面沉如水地將目光挪向嬰勺:“你竟燒了天族太子的廣晨宮?你拿什麼燒了人家的廣晨宮?”
“卯日星君的火種……”
“咔擦”一聲,曦和手裡的茶杯裂成數瓣。
嬰勺老實地噤聲。
曦和緩慢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氣。
難怪她能將廣晨宮燒去大半,原來是借了卯日星君的火種。卯日星君千萬年如一日地掌管太陽升落,其府邸中的火種雖非至陽至烈,卻決計是六界之中最難撲滅之火。那等如太陽一般長燃不滅的大火,一燒起來便是沒完沒了,也難怪憑天族那麼大的本事,一時之間也難以將其澆滅,更何況,她還隱約記得,着火的時候,廣胤還在梵度天與衆位仙僚喝酒來的,估計等他回去的時候,那火已經將能燒的都燒光了。
一旁的弈樵用袖子擦了擦嘴,道:“得,這回你在天族算是徹底紅火了。得虧這一任天帝是個好說話的人,否則你現在還能好好坐在這裡?”
嬰勺癟了癟嘴,哭喪着臉道:“天帝確實好說話,但那天族太子可不太好說話啊。”
弈樵來了興致:“怎麼說?”
嬰勺道:“我原本是趁着天上的神仙們都在二十九天吃酒,無暇顧及下面的事,纔去卯日那兒偷了一粒火種,還都用玉瓶好好地存着了,誰知道卯日那傢伙不好好待在上面喝酒,居然提前回了府邸,發現少了火種之後立時便來追我,我當時正路過二十八天,逃跑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就把瓶蓋掀掉了,我原本想要下去撿,誰曉得卯日風風火火奔來就要搶火種,我一個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曦和哼笑:“你自己捅了簍子,倒還怪到別人頭上去?”
嬰勺道:“纔不是這樣的,師父自小教導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看見火種掉下去就知道要闖禍了,連忙下去追,誰曉得那火種沾上了雲層便開始燃燒,一路勢不可擋地燒到了廣晨宮去,我使盡渾身解數,弄得灰頭土臉都沒辦法將其阻攔,我就只好在一旁待着等人來拿我。卯日下來一看也嚇壞了,但他一向有的是放火的本事,滅火卻無能爲力,就陪着我一塊兒等人來救火。”
“然後呢?”曦和喝了口熱茶,問道,“你不是說廣胤不好說話麼?那你又是怎麼脫身的?”
“外界不是一向傳言天族太子爲人公正嚴明,對他交口稱讚的麼?我好心好意在那裡等他準備賠罪,就算是讓我多做幾年的苦工也行啊。誰知道他撲滅了火之後問了我的姓名,便說這一場大火不僅燒了大半個廣晨宮,連着二皇子和幾位仙伯的地盤也有所受損。此番我闖了這麼大一個禍,僅憑我這個年紀還擔不了什麼事,讓我回家找師父來說話。”嬰勺悲憤道,“他也不就是個剛成年的小子麼,我就比他小一萬歲,用得着這樣鄙視我,還讓我找家長麼!”
二人總算知道了來龍去脈。
弈樵問道:“如此說來那廣胤倒是表現得很看不起你。”
嬰勺憤憤地點頭,深覺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弈樵道:“雖然你覺得不舒服,不過那廣胤恐怕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若是隻冒犯了他一個人倒還好說話,只是你這一把火不僅燒了他的廣晨宮,連着周邊幾位神仙的住所都遭了秧,他身爲天族太子,在某些事情上必得有分寸。你昨晚燒的二十八天,今日朝會之後,估計全天宮的神仙都要知道了,你可曉得這會讓他們天族損了多大的顏面?”頓了一頓,“對了,他可知道你是訛獸一族的小帝姬?”
“我報了姓名之後他就知道了。”嬰勺道,“若是尋常小禍,我編個名字也就混過去了,但也曉得此番事態嚴重,必得好好地擔起這個責任來,就跟他講了真名。”
弈樵讚道:“嗯,這一點上倒還做得不錯。”
曦和冷眼看過去:“這還做的不錯?”
弈樵挑了挑眉,忽地恍然大悟:“啊,你這一說我算是明白了。四海八荒哪裡有神仙不曉得西南荒的嬰勺乃是你曦和的徒弟,她這麼老老實實地報了姓名,廣胤必然曉得她師父是你。”雙眼發亮,“唔,看來他此番放了這丫頭一馬,竟還是衝着你來的?”
曦和麪色木然。
嬰勺聞言一掃方纔的憤懣,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你們說的衝着師傅來是什麼意思啊?”
弈樵奇道:“你不是一向八卦最靈通的麼?怎麼連今日天上最大的八卦都不知道?”
嬰勺道:“這不是一闖禍就來找師父幫忙了麼,今天還沒去打聽。怎麼了怎麼了?師父和那天族太子怎麼了?”
弈樵道:“那說來可話長了,昨日你師父赴宴的時候啊,在蟠桃林裡跟那廣胤偶遇,原本那裡景美人美,乃是一處邂逅的好地方,誰曉得那廣胤膽兒忒肥了,竟然將你家師父……”
曦和出言打斷:“既然說來話長那就長話短說。”
弈樵噎了一噎,故作正經地咳了兩聲,道:“簡要來說,就是那廣胤在凡界歷劫時原是你師父三千年前帶的一個弟子,只是廣胤一直比較低調,回到天界之後一直沒提起這事兒,而你師父又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個乾淨,此番偶遇才曉得天族的太子殿下亦是他們尊神的一位高徒。”
曦和點頭,用神色表示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弈樵咂了咂嘴繼續道:“現在這樁八卦在天宮那些神仙嘴裡可是被傳得沸沸揚揚形形色色,又說此番尊神來參加他們天族太子的成年禮,乃是對這個曾經忘記了的徒弟相當的看重啊。”
曦和皮笑肉不笑:“難得看你如此津津樂道,看來這八卦正是出自你的嘴無疑了。”
弈樵打了個哈哈。
嬰勺道:“意思就是說,那廣胤實際上根本就沒把我燒了他房子的事放在心上,原本便是想借此跟師父您親近親近?”
“……”曦和瞪她一眼,“小孩子家不要亂說話。”
嬰勺:“……”她哪裡又說錯了什麼話,都要這樣用年齡來鄙視她!
弈樵原本想要落在曦和發頂的手在遇到後者目光之後不着痕跡地轉了個彎,落在了她的背上,給她順了順氣,道:“這個廣胤年紀輕輕的,腦子卻很是好使,難怪聲名如此之盛。”
“因此我一向最是討厭那種腦袋好使的神仙。”曦和道。
弈樵大笑。
嬰勺在一邊絞了絞手指,滿臉期待地看着自家師父:“那……師父,你可要替徒兒去會一會那個腦袋好使的天族太子?”
曦和沉吟片刻。
弈樵斜了一眼嬰勺,再看向曦和,道:“這件事兒吧,依我看,你最好去見一見那廣胤。他不是說要你去說話纔有分量麼,其實說得也確實不錯。這丫頭此番的禍確實闖得挺大,她若要一個人擔着,你就別想讓她兌現那兩百年的幫工活兒了,而你作爲她的師父,她犯錯你也有份,廣胤讓你出面,也算是情理之中。你就去見他一面,說幾句好話,他還敢難爲你不成?你跟在嬰勺這丫頭身後收拾爛攤子也不是頭一回了,橫豎不會少塊肉。”
嬰勺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表現出強烈的贊同。
曦和默了一默。
弈樵雖然對天上的八卦很是瞭解,但他也僅僅曉得昨日廣胤將她當成孩子抱了一把讓她吃了個啞巴虧,卻並不曉得廣胤同她說的那些話。
那人不僅曉得她的喜好,言語之間還頗爲親近,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股自然而然的親密,雖然並不算出格,但也足以讓她感受到明顯的不尋常。她原本想着這人是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故作姿態,但當他拿出那一串紫藤蘿精魄所製成的手鍊時,她是徹底懵了。那手鍊是第一任天帝親手爲她打製,數萬年來隨她涅槃,始終護着她的元神,三千年前封神印鬆動之時,若非失了那手鍊,她的真元也不至於傷得那般嚴重。
這手鍊雖然算不上對她有多重要,但到底是一直放在身上的東西,若非親眼所見,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會將其授予他人。
這麼一來,她本能地感覺到這個廣胤的出現乃是一樁麻煩事。
她數萬年來一直住在洛檀洲,清閒慣了,對於這等看上去便相當之麻煩的事想來是敬而遠之。
但又始終有那麼一點好奇心在作祟——
她和廣胤之間,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曦和咬了一口肉包,擡眼望了望嬰勺可憐巴巴充滿希冀的眼神,終於點了點頭,口中含含糊糊地道:“罷了,就再幫你一回。”
嬰勺終於長舒一口氣。
等曦和用完早膳去看望白笙之後,弈樵見到嬰勺那竊喜的面孔,挑了挑眉,小聲問了一句:“廣胤說讓你找家長來,可有指明瞭是你師父?”
嬰勺彎起眼睛笑得春暖花開:“廣胤說了,要麼找老爹,要麼找師父,我衡量了一番,覺得在脫一層皮和多做幾年園丁之間,顯然是做園丁比較划算。”
弈樵望着前面不遠處絲毫未察覺自己被誆了一道的幼小尊神,咂了咂嘴,嘆道:“訛獸,果真是招惹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