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兩個少女上前,面無表情地將癱軟在地的張慧娥架起,靈越上前一步,揚聲道:“慢着!”
此刻在場地之上衆女沉默,極其肅靜,掉一根針也似能聽到,她的聲音又清又脆,風中傳來不亞於一聲驚雷。驚愕的目光頓時齊齊向她射了過來。
她當風而立,暗紅色的衣裙似要融入落霞之中,更顯得美不可畫。衆女們心生訝異,卻不敢議論半句。
少年回眸一笑,在風中款款走來,“美人,你有什麼話說?”
“你是不是說過,你什麼都聽我的?”
少年眼波盪漾,“不錯,我的確說過。”
“那我現在要你做一件事……”
“美人,只要你高興,莫說一件事,便是十件百件都可以……”
“我現在只需要你做一件事:放了這個姑娘!”
少年回過頭只看了一眼張慧娥,便毫不猶豫地吩咐:“放了她罷……都散了吧!”
張慧娥趴在地上,低聲哭泣。黑衣女子們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一時走得乾乾淨淨。
“美人,你高興嗎?”少年握住了靈越的手,“倘若你高興,便對我笑一笑罷。”
靈越見他上一刻冷酷無情,轉眼之間就要奪人性命,此刻卻言笑晏晏,溫聲軟語,只求美人一笑,真是視人命爲草芥。
少年黑袍上的彼岸花在霞光之中,彷彿紅豔如火,燙傷了靈越的眼睛。
良久,她緩緩展露微笑,淺淺的梨渦似能醉人。
“美人……美人……”少年眼睛發直,喃喃自語,
阿娜依輕輕道:“主人,你喜歡這位靈越姑娘住哪裡呢?目前只有長樂宮是空置的。”
“就住在長樂宮吧。”少年沉吟了一下回答。
“可是長樂宮……”波奴依欲言又止,卻被少年的眼風制止。
“那我這就派人佈置長樂宮,請靈越姑娘入住。”阿娜依說着,便和波奴退了下去。
“哼,靈越這名字想必已經被很多臭男人叫過了,我要給你一個新的名字,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名字……”少年皺起了眉頭,眼睛忽然一亮,熱情洋溢地說,“長樂無憂,你若住進長樂宮,我便叫你無憂可好?”
“悉聽尊便。”靈越冷冷地說。
“美人,你又對我如此冷淡,莫非你不喜歡這個名字?”
“哪裡,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而已,我連閣下的名字都不知曉呢。”
“啊,美人原來是爲這個生氣。”少年笑着說,“我若說,我根本沒有名字,你可會相信?”
“這怎麼可能?”靈越絲毫不相信他的話,“你生下來,你爹孃難道不起名字的?”
少年的眼中掠過一絲奇特的笑意,“我沒有爹孃……”
“你沒有爹孃,難道是樹上長出來的?”靈越冷笑一聲,“我看你,就是不想告訴我罷了。”
少年不置可否,眼神卻更加深沉。因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來到這個世間的。
他的笑容宛如池底緩緩浮起的蓮:“罷了,美人,你愛叫我便叫什麼吧。便是叫阿貓阿狗,也無所謂。”
霞光漸漸散盡,長空幻化成一片虛無,黯淡的夕輝落在一座巨石雕刻而成的拱門之上,瑩白如玉,**肅穆。
靈越情不自禁緩緩走過去,那拱門之上原來挑空了一個個小小的拱門,拱門之中鑲嵌着尊尊極爲精緻的玉像:美麗驕傲的少女一手持劍,一手握着長長的花枝,衣袂飄飛,腳底踩着的並非尋常所見的蓮花,而是一朵朵恣意怒放的彼岸花。
少年也跟了上來,他仰頭望了望玉像,又看了看靈越,忽然笑道:“咦,原來無憂跟神女的眉眼倒有幾分相似。”
“神女?她是誰?”
“她是我們供奉的神明。”
“神明?”靈越想了那夜在寺廟之中陶婆婆指着佛像所說的話,“莫非她就是女人的神明?”
少年微微一怔,仰望着神女像,露出迷離之色:“不錯,她並非高高在上的神佛,而是三途河邊曼珠沙華的精魂所化,你可知道三途河?”
“三途河……那是傳說中的冥河,生與死的界限之河,人死之後,須度此河才能重生。”
“不錯,但那三途河的水,卻是萬千女子痛哭的眼淚所流注。生長在三途河邊的曼珠沙華,日日夜夜聽到世間女子的悲呼求告,無法再忍受下去,化爲神女,現身花間,爲女子們指引一條新生之路……”
“曼珠沙華……”靈越喃喃自語,她情不自禁仰望着那手持利劍握着花枝的玉像,彼時黃昏最後的一抹金輝正好斜斜落下,那半是悲憫半是驕傲的花間神女彷彿披着金色戰衣,有了隱隱的殺機。
“神女從不像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假意慈悲,委曲求全。也絕不勸導女子們卑微忍耐男人們的惡行。你看,她手持利劍,誓要殺盡這天下負心之人。她手握曼珠沙華,令女子們再世爲人,不再受盡男子的屈辱。”
山風襲來,少年身上的黑袍翩飛,他腰背挺得極直,靜立在原地,側臉的輪廓被夕輝照耀,鍍上了一層閃爍的金色,就像那花間神女腳下的曼珠沙華,恣意盛放,交織着悲憫與自傲。
靈越彷彿在一霎那看到了不可一世的意氣風發。
她不得不承認,這雄雌莫辨的少年舌吐蓮花,極會打動人心。
若非方纔見識過他的冷酷無情,她幾乎也要跪下去,對着這花間神女頂禮膜拜。
黑夜很快來臨,將寂寂深山籠罩在一片幽暗之中。
華美而**的聖宮已然處處點起了燈火。
天上,繁星點點,星河燦爛。地上,也是燈火點點,,千萬盞琉璃燈,如枝枝挺立的曼珠沙華,在黑暗之中燦然盛開,流光閃爍。
靈越行走其中,恍若置身天宮。
“想不到,你竟是我見過的最有錢的人。”她對少年說。
“哦,是嗎?”少年已脫去黑袍,一身銀灰色的長衣極其寬鬆,他赤足在華貴的波斯地毯上行走,精緻至極的腳踝在雪白的長毛間忽隱忽現,說不出的誘惑。
靈越心想,他一天到底要換多少次衣服?
少年走進一處巍峨的宮殿,重重高大的簾幕低垂,上面繡着的花朵,人一般高矮,絢麗奪目。一個赤足的少女,穿着薄薄的紗衣含笑迎了過來:“恭迎主人回宮。”
她面目如畫,身材凹凸有致,胸前豐滿而又火辣,撐起高高的紗衣,呼吸之間顫顫巍巍。
然而與少年站在一起,卻似蓬蒿陋草,無法奪取少年的一絲一毫的風華。
少年只看了她一眼,便皺起了眉頭,“多娜,沒有別的衣服穿了嗎?”
多娜的臉頰瞬間赤紅,既而一白,結結巴巴地說,“主人上次說過多娜穿這件衣服美不勝收……”
她的目光觸及到少年的眼波,立刻垂了下去,“多娜這就去換衣服再來侍奉主人……”
少年輕描淡寫地說,“不必出現在我面前了……”
多娜快要哭出來一般,不聲不響地轉到簾幕之後。
他拉起靈越的手,不再去看多娜一眼,“無憂,這是我住的流雲宮,穿過後面的花園,就是你的長樂宮了。”
靈越瞥了一眼流雲宮,果然陳設極爲華美,不啻於神仙妃子所居。
宮中未有一星半火,殿中四角立着花枝滿繞的玉柱,荷葉盤中頂着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明明如月。
玉白的地臺,鑿地爲蓮,少年赤足行過,宛如凌波的仙子,他含笑朝靈越招手,捲起繡着銀絲海棠花的簾子,頓時有暖暖的風吹了進來,帶着水濛濛的霧氣。
靈越好奇地走過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那花園並非是建在地上,乃是在水上,琉璃燈的映照之下奇花異草,芳香醉人,一道九曲石橋在水霧之中若隱若現。
“好美!”靈越情不自禁地讚道。
她踏上了石橋,宛如墜入一個極甜極美的夢境。暖暖的水氣從腳下蒸騰而起,拂在她的臉上,就像錦娘溫柔的手曾經擦去了她委屈的淚水。
“無憂,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少年的嘴角泛起莫測的笑意。
走過水霧瀰漫的石橋,一座小巧的白色宮殿映入眼簾。它同樣是建在水上,就像一朵白雲無聲無息地棲息在藍天之上。一輪明月盪漾在細碎的波光之中,一時叫人恍惚,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水。
一棵巨大的紅楓從水中鑽出,巨大的枝椏籠罩着宮殿的一角,紅得似火,似血,似情人的相思血淚。
“原來,這裡也有一棵楓樹。”她捉住風中飄落的一片紅葉,比了比自己的手掌。
“這棵樹已經生長百年了。”少年說,“這裡本是當年南詔王尋歡作樂的一處隱秘行宮,極盡奢華,少有人知。後來南詔王身死,神女降世,以此作爲供奉之所。”
靈越心想,是了,這麼一處宏偉壯闊又奢華的宮殿,當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少年忽然曖昧地看着靈越,眼角眉梢春意萌動,“這長樂宮已經多年不曾住過人了,你若不喜歡,就跟我同住流雲宮,我那地方很大,牀也很大……”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靈越急急地說,“就不驚擾柳兄了……”
“我真討厭這個稱呼。”少年彷彿被針刺了一下,“好像拒人千里之外……難道你的心中,只有那座路邊的小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