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發芽

“這三人招搖撞騙,禍害百姓,抓他們也是爲民除害。”

兩人好幾日沒見,太子身上穿着一件簡單的外袍,身上玉飾皆無,唯有頭上那頂金龍祥雲冠顯得華貴。

見其中一名犯人嚇得尿了褲子,莫聞給大力太監使眼色,讓他們趕緊把人拖下去,別冒犯了貴人。

“等一下。”沒有等到太子確切的回答,拂衣也不着急,叫住拖着犯人往外走的大力太監:“我還有事要問這幾人。"

三位犯人見拂衣一步步走近,渾身哆嗦不斷,連頭也不敢擡起來。

在先帝跟前仙風道骨的修士,淪爲階下囚後,再不見往日故作的高深莫測,只剩下對死亡與權力的恐懼。

“看來你們還記得我。”見三人嚇成這個模樣,拂衣就知道先帝準備拿她當藥引的人,他們肯定知情,甚至有可能參與。

“雲小姐,那都是師父的主意,求小姐饒了我們。”

見拂衣不爲所動,其中一個犯人連忙道:“小的們不敢騙您,您離京後不過幾日,先帝就病了,先帝要我們煉製長壽不老丹,可我們……哪裡有這種東西?“

若他們真有讓人長壽不老的本事,又怎麼會攀附權貴,對皇帝極盡討好?

“沒過兩日,陛下病得越發嚴重,師父害怕陛下責難,便以您爲藉口,說您是爲庇佑紫微星而生,所以只要以您的心頭血爲引,就能讓先帝藥到病除,延年益壽。"

爲了活命,犯人竹筒倒豆子般出賣自己的師父:“小的們人微言輕,勸阻不了師父,求小姐看在我們曾經替您美言過的份上,饒我們一條狗命。"

“你們的師父呢?”

三人哆哆嗦嗦地擡頭看了歲庭衡一眼:“師父早在二王謀逆時就被斬首了。”

那夜宮裡亂作一團,他們煉丹房的人收拾金銀細軟跑到半路,就被還是皇孫的太子殿下發現。太子殿下渾身浴血,彷彿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煞神,見到他們就殺,師父當場就命喪太子的劍下。

“死了?”拂衣以爲這是一場特意針對雲家的陰謀,沒想到是幾個騙子貪生怕死之下的私心以及皇帝的昏聵與荒唐。

若非先帝不做人,天下本不該有那麼多的苦難,雲家與她只是無數苦難中的一個縮影。

“拂衣。”

拂衣聞聲轉身,與歲庭衡的視線相遇。

這是怎樣一雙眼睛呢?愧疚、不安還有掩蓋不住的悲傷與擔憂。

面對這樣的眼神,拂衣心口彷彿被又酸又甜的熱水浸泡,當下便心軟了。

“這三人作惡無數,留着他們也只會讓更多的人上當受騙。”拂衣對這三個騙子失去了好奇之心:“按照咱們大隆律例,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吧。”

三個騙子還想求饒,被大力太監捂住嘴,以最快的速度拖了下去。

宮侍們把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角落的香爐散發着淡淡的香味。熟悉的香味,讓她彷彿再次回到三年前。

初回京城時,太子宴請自己時的薰香與美酒佳餚,她以爲只是巧合,原來是太子根據自己三年前的愛好而精心準備。

那時候她對太子殿下說,她那些挑食的習慣早改了時,太子面對滿桌精心準備的佳餚,該是何等心情呢?

三年的時光並不長,不足以讓稚童成爲大人。

三年的時光並不短,因爲它足以讓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早知道那是太子精心準備許久的宴請,她怎麼都不會把那句"早就改了"說出口。

日頭已爬上中天,歲庭衡緩緩開口:“外面熱,我們先進屋歇息可好?”他垂着眼眸,等着拂衣的拒絕。

“多謝殿下,臣女打擾了。”拂衣見歲庭衡仍舊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偏了偏頭:“殿下難道跟臣女說的是客套話?"

“並非客套。”歲庭衡怔忪地看了拂衣一眼,轉身帶着拂衣進屋。屋子裡十分清雅,拂衣看到牆上掛着一副桃花綻放圖,畫上沒有落款,應該是殿下親手所畫。

看到這幅畫,拂衣突然想起,春日裡殿下在桃花園給她畫過一幅畫,後來太子一直沒有主動提起,她也就忘在了腦後。

“殿下,你還記得三個月前,在桃花園給我畫的畫嗎?”拂衣扭頭問歲庭衡:“你該不會是畫了一半,就忘了吧?"

“沒有忘。”歲庭衡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又快速鬆開:“我把它好好地收藏在書房裡,等回了京城,我再拿給你看。"

“好。”

見太子沒有忘,拂衣就放心了。

“日頭越來越大,今日的午膳就留在臨華別苑用吧。”歲庭衡走到拂衣身邊站定,望着畫上綻放的桃花,眼神如冬日晨霧憂鬱。

“殿下。”拂衣輕聲嘆息,轉身看着歲庭衡:“你今天有些不對勁。”歲庭衡眼瞼顫了顫。

“難道……”拂衣探出頭,離他又近了些:“你做了什麼對不起雲家或是對不起臣女的事?”

“拂衣,對不起。”歲庭衡擡起頭,黑壓壓的眼瞳如深潭,極力壓制着所有情緒,才顯得風平浪靜:“你本不該遭受這一切。“

雲家忠心耿耿,愛護百姓,是歲氏一族對不起他們。聽到這句道歉,拂衣瞪大眼睛,心如雷擊:“殿下.….…”

“你本該….…”

“殿下!"拂衣打斷歲庭衡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殿下,你與我都是受害者,你爲何要替先帝道歉?"

“你因爲先帝從小被人欺負,而我至少還過了十年的好日子。我以爲殿下與我是一邊的,這些過往只會讓我們一起偷偷罵那些討人厭的東西,而不是向我道歉。”拂衣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輕輕搭在了歲庭衡的手臂上:“殿下,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更不該說對不起。”

她微微用力,握住歲庭衡的手臂:“只要殿下心繫天下百姓,不做先帝那樣的人,就永遠不用向臣女說對不起。"

屋內伺候的宮侍早就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臣女不是吹毛求疵的文臣,只要殿下做的是有益百姓的事,就算你去殺人放火,臣女也敢陪着你一起去。”拂衣見歲庭衡臉上的愧疚消失,滿意地笑了:“殿下是殿下,先帝是先帝。至少現在臣女現在心中的太子殿下做得很好,沒有任何的錯處,無需向任何人說對不起。"

手臂上的手灼熱似火,滾燙的火焰蔓延到全身,歲庭衡的眼裡只有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再也看不見其他。

“其實該臣女向殿下謝恩。”拂衣移開搭在歲庭衡手臂上的手:“自臣女回京,殿下處處照顧,時時爲臣女維護臉面。臣女曾與寧王交好,若非殿下護着,京城又怎麼會無人敢說閒話。"

京城是個權力慾望交織的繁華之地,從來不缺拜高踩低的人。但她回京這麼久,除了離巖國那幾個使臣,幾乎無人敢在她面前舊事重提,甚至有意在她面前避開與寧王有關的話題。

不是他們都是心軟的神,而是她剛回京不久,就得太子與皇后重視,陛下接連兩次爲她加封爵位,讓大家不敢得罪她。

“一切都因你值得。”歲庭衡看了眼失去熱源的手臂,滿腔情意化作一個溫柔又內斂的笑:“父皇跟母后都很喜歡你。“

“殿下呢?"拂衣眨了眨眼:“也如陛下與娘娘那般喜歡臣女嗎?”

嘩啦啦。窗外的風,吹響了桌上的書頁。

“喜歡的。”歲庭衡看向桌上被風翻動的書,藏在袖子中的拳頭再次握緊:“我……如父皇母后那般喜歡你。"

拂衣笑出聲來,朝太子福了福身:“多謝殿下厚愛。”歲庭衡跟着笑,彷彿這樣他便心滿意足。

他怎麼會如父皇母后那般喜歡她呢?

她是他整個年少時期最美好的夢,是他苦難中繼續堅持下的溫暖,是他深入骨血的……愛。“殿下!"拂衣指着花架上的花盆,有些驚喜道:“你種的桃核發芽了!”

歲庭衡快步走到拂衣身邊,看到花盆的泥土中,冒出芝麻大小的嫩綠小點,今天早上還沒看到動

靜的桃核,竟然在此刻發芽了。

他愣愣地看着花盆,突然扭頭看着拂衣。

“原來桃核剛發芽時,是這個樣子。”拂衣低頭湊近把那小綠點看了又看:“殿下,等這小嫩芽變成小樹苗,你打算把它種到哪裡?"

等了片刻,拂衣沒聽到迴應,疑惑地擡頭,發現太子正看着自己。“殿下?”拂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殿下?”

“拂衣。”歲庭衡聲音沙啞:“他們說,桃樹最適宜發芽的季節在三四月。種下這粒桃核時,我曾想過一件事。"

他伸出手,想輕觸這嫩嫩的芽孢,又怕弄壞了它:“若它能在我離開行宮前發芽,那我心中所願之事便有希望。“

“我們只會在行宮待兩個月,而桃核發芽的時間往往需要兩三個月,殿下對你所願之事,似乎沒抱着什麼希望?”拂衣也看着花盆中的嫩芽:“殿下這粒桃核種下多久了?”

她在充州無聊時,也曾把桃核埋進土裡,足足經過了三四個月才發芽。

“十多日。"歲庭衡聲音微顫:“只有……十多日。“

“剛來行宮時種上的?”拂衣驚訝:“殿下的桃核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發芽,堪稱奇蹟。看來老天是在告訴殿下,你心中所求之事,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

歲庭衡笑了,笑得十分開心,連頭髮絲都染着歡欣。

拂衣從未見過太子笑得這般滿足與快樂。看來這個願望對太子而言,是頂頂重要的事。

“拂衣,我真的能得償所願嗎?”他看着她,彷彿只要她說可以,便一定能實現。

“能!”

沒人捨得打破這份快樂,拂衣甚至想,只要太子不是拉着她去造反,她就能挽着袖子幫太子把願望實現。

“殿下的願望是什麼?”被笑得這麼好看的美人看着,此時此刻的拂衣充滿了幹勁。殿下,臣女願意爲你去戰鬥。

歲庭衡搖了搖頭,他看着拂衣,上揚的嘴角慢慢撫平:“一定要現在知道嗎?”

“不一定是現在。”拂衣笑:“殿下想什麼時候告訴我都可以。”

“好。”歲庭衡聲音溫柔:“拂衣,如果有一天,你會爲某個人心動,他會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

拂衣看了眼窗外,燦爛的陽光刺得她眼睛一花,轉頭看向屋內時,只覺得眼前漆黑一片。她揉了揉眼睛。

“小心,別用手揉。”歲庭衡握住她的手腕,往她掌心放了一塊柔軟的手帕。

手帕還帶着淡淡的薰香味道,跟太子身上的氣味很相似。

拂衣仰頭看他。心臟連蹦好幾下。

“殿下這樣的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