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雲郡君

聖旨從御書房下發到門下省,門下省的官員看着聖旨上的字跡,心下疑惑,陛下的字跡可沒有這般工整,難道是中書省同僚幫着擬寫?

門下省有審覈聖旨的職能,在前朝權利地位極高,只不過本朝的皇帝,經常任性的自己寫聖旨蓋印,三省的影響力也越來越低,他們已經習以爲常。

當今聖上願意走個流程,已經給足他們顏面。

通篇溢詞沒錯,聖旨格式也沒錯,但降恩的對象是雲拂衣,就讓門下省官員有些不適應了。

“用詞雖有些過,但救駕之功不可磨滅。”當值的侍中拿起門下省的官印蓋到聖旨上,以示門下省對這道旨意毫無異議。

用詞如此文雅,多處借用典故,若不是誇獎對象是京城有名的紈絝,他都想誇一句擬旨之人才華出衆。

也不知道中書省哪個官員如此沒有骨氣,爲討好陛下與雲家,寫出如此多的虛假之言,真是浪費了滿腔的才氣。

寧王府。

寧王回到府中,就把皇帝賜下的內侍打發下去,不讓他們有機會接觸到書房與膳房等地。

“王爺,他們是娘娘留下來的人,爲何把他們打發走?”長隨猶豫道:“如今我們正是缺人手之際,不如……”

“他們以往是母妃的人不假,現在是誰的人卻不可知。”寧王在紙上寫着一個又一個字:“若他們還忠於母妃與本王,我那個好皇兄又怎麼捨得把他們賜給我?”

手下用力,一筆寫出紙外,在桌上留下難看的黑印。

“今日我且忍下此辱,終有一日……”

城外杏花開得正好,拂衣與好友們騎馬來到杏花林賞花,沒曾想遇到人幾個小廝正在往外趕人,理由是貴人們要在林中作詩,請閒雜人等換個地方遊玩。

口中說着請,行爲卻很粗暴,看着被小廝惡聲惡氣嚇哭的孩子,拂衣皺起眉頭,幾個紈絝也都有些不樂意:“這片杏花林屬於司農寺,陛下早就下令百姓皆可到此地玩耍,怎麼就成貴人獨享了?”

“我們去瞧瞧,哪些貴人敢如此仗勢欺人。”拂衣翻身下馬,把馬兒扔給夏雨,手執馬鞭轉身與好友們走進杏林。

勳貴、文臣、武將的後代們,平日都有自己玩耍的圈子,幾乎稱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獨各家不成器的紈絝除外。

拂衣他們這羣紈絝,有些是武將之子,有些是勳貴之後,還有些是文臣後人,不過哪個圈子都不愛帶他們玩。

紈絝們倒沒覺得自己被嫌棄,還給自個兒取出“遊俠”這個雅稱。

俠不俠很難說,但四處遊蕩是真做到了。

書香門第的子弟們正在賞花吟詩,興致上來還會撫琴一曲,配着紛飛的杏花,氣氛正好。聽到杏花林傳來喧譁聲,有人不滿,是誰如此掃興?

小廝很快打聽回來:“稟各位郎君、女公子,有近十人來林中賞花。”

“都是何人?”

小廝答:“安平郡主家女公子、曹將軍府三公子、雲尚書家女公子、楊侯家二公子……”

聽着小廝口中念出的長串名號,在場衆人面色微妙。

壞了,捅到紈絝窩了。

此處景色最好,他們實在不想離開,可他們也不想得罪這羣出身極好的紈絝。

衆所周知,交好紈絝也許辦不成什麼事,但若是得罪他們,他們能讓得罪他們的人,什麼事都辦不成。

“如此清淨之地,怎麼能讓這羣不懂愛花惜花之人打擾。”

衆人震驚,誰有如此好膽量,敢說這種話?

哦,是今年剛中金榜的探花郎啊。

探花郎見無人接自己的話,心下隱有不安,難道其中什麼隱情不成?

他來自嶺北盧氏旁支,嶺北讀書人向來瞧不起遊手好閒的紈絝,從不屑與他們來往,便是斥責紈絝幾句,也無人說他們不是,反誇他們有讀書人的風骨。

“我等粗鄙之人,自然是不懂得什麼憐花惜草。”

衆人見拂衣等人手拿馬鞭朝他們這邊走來,頓時詩不念了,琴也不彈了,全都安靜下來。

跟別人起爭執會動嘴皮子,跟武將後代起爭執會動手,唯獨跟紈絝起爭執,既動嘴皮子又動手,所以他們對這些紈絝向來是敬而遠之。

與盧探花坐得最近的人,默默站起身往旁邊挪了挪,用行動向拂衣等紈絝證明,這話跟他沒關係。

片刻沉默後,郎君、女公子們反應過來,紛紛出言向紈絝們問好。

我們主動向你們打招呼,你們就不能找我們麻煩哦。

拂衣看也不看面色潮紅的盧探花,直接走到身份最高者跟前行福禮:“杜郎君。”

杜郎君忙作揖回禮:“雲姑娘。”

杜郎君與雲照白交好,看在兄長的面子上,拂衣沒有直接與他爲難,而是看向其他人:“方纔路過杏林,見幾個小廝正在趕人,說是有貴人在此品茗作詩,閒雜人等不得打擾。我們想進來向貴人見禮,諸位貴人不會怪我們冒昧吧?”

“貴人大度,自然不會與我們計較。” 楊二郎把玩着馬鞭,陰陽怪氣道:“對不對,貴人們?”

林小五掏出手帕,矯揉造作地掩着嘴笑:“待今日回去,我們定要好好宣揚諸位貴人的大度,免得貴人們把我們也趕出杏林。”

“趕出杏花林?”杜郎君不解:“諸位何出此言?”

“喲喲喲,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曹三郎出身武將之家,長得人高馬大,偏偏學楊二郎嘲諷的口吻說話,更顯得陰陽怪氣:“若不是我們親眼瞧見,諸位怕是不願承認了。”

杜郎君看向拂衣,見她沒有否認,就知道確有其事。他回頭看向身後衆人:“此事是誰做的?”

才子才女們面面相覷,連陛下都讓百姓來此處遊玩,他們能有多大的臉,敢把百姓趕走不讓進來?

有人察覺到盧探花神色不對勁:“盧探花,是你家小廝乾的?”

盧探花不明白這些人爲何如此緊張,不過是幾個賤民罷了。若是在他們嶺北,平民百姓見到他們早就主動避讓,哪像京城百姓這般不懂事,需要他的手下驅趕。

“我們在此吟詩作賦,若是讓那些目不識丁的庸人打擾,豈不是不美?”盧探花沒有否認:“更何況杏花林這麼大,他們換個地方也能看……”

“別人是庸人,難道你是不用吃喝的仙人?”拂衣出言諷刺:“既然是仙人,待在紅塵俗世做什麼,還不趕緊昇天,免得我們這些庸人玷污你滿身的仙味兒。”

“你!”盧探花生得脣紅齒白,又有幾分才華,所以即便只是盧氏旁支,在嶺北仍舊十分受人吹捧。他從未被女子如此擠兌過,氣得瞋目切齒:“簡直有辱斯文。”

“你倒是飽讀詩書,怎麼不明白身居高位當爲百姓而憂的道理?”拂衣挑眉:“還是你把詩書都讀進了狗肚子裡,那你吟什麼詩,不如趴在地上汪汪叫兩聲。”

“粗鄙!無恥!”盧探花喘着粗氣:“我乃嶺北盧氏子弟,陛下欽點新科探花,你是何人,竟然如此羞辱我等?!”

衆人默默扭頭,羞辱你是沒錯,但不要加等這個字,這跟我們可沒什麼關係。

“我乃大隆子民,無品無爵,萬千百姓中的一人。”拂衣取下腰間的馬鞭:“你違抗聖令,因一己之私驅趕百姓,天下人皆可罵你,我有什麼錯?”

“不過是無官無爵的女流之輩,竟敢以下犯上,簡直不知所謂。”盧探花冷笑,羞辱他的這個女子恐怕還不知道,他即將成爲順王府郡主的未婚夫,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順王府。

聽到“女流之輩”四個字,方纔跟他一起作詩的幾個千金皺起眉頭。

身材嬌小林小五聽到這話,跳起來踹在盧探花膝蓋上,踹得盧探花踉蹌幾步。

“什麼鬼地方來的讀書人,真是不會說話。”林小五抖了抖裙子,隨後笑容燦爛地看向拂衣:“拂衣,你看我這一腳踹得標不標準?”

“你竟敢毆打朝廷命官,我定要去皇上那裡參你們一本!”盧探花沒想到京城女子如此粗魯,對探花郎也敢非打即罵,伸手指着林小五:“你不知禮儀,與碩鼠何異?”

拂衣看着他伸出來的手,擡腳狠狠一踹,盧探花跌進涼亭外的水溝裡,掙扎半天也沒能爬出來。

“喲,此處如此熱鬧。”御前太監走進杏花林,似乎沒看見在水溝中掙扎的盧探花,甩着手中的拂塵笑道:“給諸位郎君、女公子見禮,皇子殿下駕臨,請諸位準備接駕。”

衆人來不及思索皇子殿下爲何來此處,匆忙整理好衣衫發冠,就見金吾衛執刀在前,禁衛軍以瑞草傘、孔雀扇、白澤旗開道,皇子殿下坐在金輦之上,十分鄭重。

衆人見殿下以半副太子儀仗出行,猜測是有正事,皆垂首靜立不敢出聲。

歲庭衡走下金輦,目光掠過水溝,最後停留在拂衣身上。

“雲姑娘,接旨。”

衆人渾渾噩噩跪倒在地,聽着皇子殿下親口唸着聖旨上的溢美之詞,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深藏珠璣之品格?

極忠不避難?

文武雙全?

這形容的誰?

雲拂衣啊?!

“雲郡君。”歲庭衡走到拂衣面前,彎腰扶起她,把聖旨放到她手中:“郡君的忠義,父皇與母后皆明白。”

拂衣捧着聖旨,滿頭霧水。

她不過是三年未在京城,京城變化這麼大?

頒發聖旨竟然是皇子在郊外找到她,而不是她在府邸設香案跪迎?

是她爹深得朕心,還是她的救駕之功討得了皇后娘娘歡心?

“水溝裡是何畜生?”歲庭衡側首望向水溝方向,神情淡漠的對金吾衛下令:“野豕易傷人,即刻射殺。”

躲在渾水中無顏露面的盧探花渾身一僵。

殿下說的野豕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