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沉默的,是玉恆的一聲尖叫。
夜幕之下的戰雲城外吹着風沙,一字排開的正規軍打馬行停,當頭那人披衣飛舞,本是柔媚的臉因爲那條橫亙的傷疤而添了一股煞氣。
席捲着濃濃的氣勢而來,壓制着她本就繃得極緊的神經。
“嘣”地一聲,隨着玉恆的尖叫而徹底斷裂。
她睜大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那人。那張她極其熟悉的臉上仍舊掛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吊兒郎當的模樣依稀殘存。可他身着灰衣盔甲,襯得一雙肩膀寬闊,頭上的髮髻豎着,眉目之間顯了剛毅,站在她的面前,似乎個子都竄高了好大一截。
威武的,帶着那張熟悉的臉。
卻給她一種不熟悉的感覺。
“才數月不見,你就變醜了。”
他開口調侃,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慵懶嗓音。滿面風塵的少女強制壓抑住心口澎澎不停的跳動,微仰起頭看他,問:“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我?”他反問,“我出現在這裡,你很意外?”
“戰雲城來了位將軍,便是……你?”
“是我。”他答得坦然,忽而低下身來湊近她道:“怎麼樣,覺得興奮不?這可是他鄉遇故知啊……”
羅衣伸手撥開他的頭,狠狠閉了眼,然後張開雙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看我做什麼?”他輕聲問。
“你臉怎麼回事?”
“這是代價。”他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那處肉痕還比較新的傷疤,“我要入軍隊,總要有點兒依仗。就憑我這張臉……別人也不會當我是個男人。”
“顧長清……”
“羅衣,”他情深“噓”道:“我來這兒,是以權謀私的。”
說着嘿嘿笑起來,望向玉恆道:“玉恆丫頭。可還記得你家五爺我?”
“五、五爺……”
玉恆曾被顧長清陰差陽錯地救了一次,便是那次她撞見顧二爺和其妻羅氏之間的事,被棋心抓住狠狠教訓一番那次。玉恆一直承顧長清的情。
此時見了久不見面的顧長清,玉恆也是驚慌的。他臉上那條傷疤着實嚇人!
顧長清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伸手向後面揮了揮,一衆人後退了幾步。他拉着馬兒往前走,羅衣跟在他身後,玉恆不時望望他的臉。眉頭深鎖。
“顧長清。你臉究竟怎麼回事?”
顧長清“嗨”了一聲,有些無奈地道:“你們女人怎麼就是那麼煩人?問東問西問個不停。”
“我那是關心你!”
“那我謝謝你關心了。”顧長清“嘻嘻”笑道:“我還沒問你呢,怎麼出來的?”
“什、什麼什麼出來?”
“別跟我裝,我到戰雲城的第一步就是找你來了,大嫂,啊不。大太太說你失蹤了,他們不敢報官,一直忐忑着。”
顧長清伸手拉了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看起來你也沒受過什麼傷,這樣便好。我見大太太的時候她眼睛都是紅的。”
羅衣默默低下頭,輕聲囁嚅道:“我現在不是沒事了……你送我回去吧。”
“羅衣……”
顧長清卻是頓了下,輕輕搖頭道:“我這次來,是要帶你走的。”
“什麼?”羅衣驚叫一聲,玉恆也是張口結舌。“五、五爺帶小姐去,去哪兒……”
“去你該去的地方。”
顧長清黑髮如墨,眉目剛毅,一雙臂膀堅定有力,拉着她的手暗中使勁。
羅衣雙眼圓睜,狠咬了脣,一言一頓道:“楚戰讓你來的?”
“是。”顧長清雙眸雪亮,“南方戰事膠着,將軍不缺兵馬,不缺人心,不缺地盤,獨獨缺了兩個字,錢糧。”
“帝京守軍也該缺錢糧,大楚皇族向來窮奢不止,國庫虛空,如何能支撐得起戰事?再拖上一拖,楚戰何懼?”
顧長清站得筆直,擡首仰望一望無際盡皆黑黢的天幕,忽然問道:“羅衣,你想過你將來,要嫁何等男兒嗎?”
羅衣微怔,卻是笑了,笑聲帶了點兒嘲弄,直視顧長清道:“你不要在我這兒試探什麼。我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愛什麼,恨什麼,從來都擺在明面上。你們是做大事的人,我不過是一個小女人,我愛青山流水,愛田園人家,愛平淡安寧,獨獨不愛你們那種無所不在的反覆和掙扎,權謀和算計。楚戰要的,不過是孟氏一族強力的支持,他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可以給,很早以前我就應承過。你,不必舀這個做餌。”
顧長清有些狼狽,臉上拂過一絲尷尬,卻仍舊是道:“將軍要我問你,若他許你一世榮華……”
“他能許我一世榮華,許不了我一世快樂。”
羅衣雙眸如水,水中卻有冰晶,一層薄薄的冰晶阻隔着顧長清窺伺的眼光。
她撩了撩長髮,輕聲開口道:“我以前求我娘,做我後盾,給我倚靠,她引我認識了楚戰,原意,是要我嫁與楚戰,依附於他。我那時便未曾答允。後來,我才漸漸明白這不過是楚戰的一場局,她認識我,要從我這兒得到孟氏一族的族寶,助他問鼎天下。人間梟雄,我輩亦景仰,他之要求,我肯答允,但我要自由平和,他也未曾拒絕。”
她轉頭望定顧長清,徐徐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巧娘之死我對顧家心結至深,窮我一生,我也會努力想法子探查出巧娘斃命的真相。楚戰以我爹孃兄長之事與我達成交易,這交易划算,我便答允。當日對你說的那場賭局,我仍舊在局中,但我已成旁觀者,你何必又要把我拉入棋局?”
又道:“等楚戰問鼎天下,成爲一代新主,爲我爹平反。爲我娘正名,若還能幫我一把查出巧娘之事,我定不甚感激。”羅衣回過頭,直直看定他:“所以,楚戰不必用那麼貴重的條件讓我證明我的‘忠心’。我的忠心只忠於我,他所要求之事我定會全力以赴,可其餘的,我不能答應。”
顧長清久久不語。沉默凝思。羅衣欲拂開他拉住自己手腕的手。卻不能行。
“羅衣,有時太過固執,並不是好事。”
“我只知道,如今我的心這樣想,我便這樣做。”
羅衣輕笑,忽而問道:“顧長清。你明面上是朝廷的人,暗地裡是楚戰的人。你可想過,何時‘棄暗投明’?”
顧長清輕哂道:“我不爲榮華。不爲富貴,但求一個公平。顧家欠我羅家的,我誓死也要得到償還。”說着淒涼一笑。“你或許不知道吧,她死了。”
羅衣一怔,欲開口說話卻被顧長清打斷,他輕扯出一個笑,喃喃道:“她死前。總算對我笑了一下。她把用生命保管的東西交給我,她跟我說,羅家之殤,殤在利,她要我……做一個視錢財如糞土,視利益如無物的清流之人。”
羅氏……死了?
顧長清忽然伸手抱住了她,臉擱在她的肩膀上。玉恆不禁後退一步,背過身去不敢出聲,羅衣怔愣之下,終究是猶豫着環手攬住了他的雙肩。
“羅衣,她並不恨我,這些年來,她一直在保護我……”
“嗯,我知道。”
“她對我的冷淡,對我的謾罵侮辱,只不過是想讓我能活得長一些,能讓顧家的人不盯着我和她,她只是想保留下羅家一絲血脈……”
“嗯,我知道,我知道……”
“她那麼好,我的親孃,也該如她這樣,溫柔而慈祥,寧和而淡雅。”
顧長清聲音中有着哽咽,“可是我不想聽她的話,不想做什麼清流。我即使不爲榮華富貴,我也要我羅家的赫赫威名,我也要成就先祖基業,使之長盛不衰,源遠流長。我不會放過顧家,不會……”
羅衣抿了抿脣,輕輕拍打了下他的背,良久才道:“二太太,是一個奇女子了……”
顧長清緩緩擡起頭來,眼睛晶亮有神。下一刻他又是那個新近崛起的驍將,一張玄鐵面具蓋在上面,神秘氣息紛至沓來。
“羅衣,不管你如何說,我都要帶你走,孟氏一族在南方,將軍需要孟氏一族的鼎力支持,孟氏的根基很穩,若能讓孟氏歸順,將軍的聲望必會大增。羅衣,就算是爲了天下黎民百姓,我以朋友的身份懇求你,隨我走一趟。”
羅衣靜靜地看着他,忽而笑了,微偏了頭像個天真小姑娘一般問他:“你要用‘朋友’二字,束縛住我,讓我放棄安寧,踏入那片污泥去?”
顧長清苦笑道:“你何必將我說得如此不堪。”
“是你用如此不堪的理由讓我離開!”羅衣輕聲細語地道:“你既已從二太太手上得到羅家至寶,那你尋到藏寶地點,自然可以讓楚戰實力大增。楚戰錢糧吃緊,帝京又如何不是?大楚皇族能支撐到多久?民心不向,自會土崩瓦解。楚戰連這一點兒時間都等不及嗎!”
“羅衣!帝京若是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將軍又何苦設計讓我前來尋你?”顧長清略蹙眉道:“便是因爲帝京一直以來錢糧供應充足,將軍沒法與之抗衡,這纔有我這一次行進。帝京有人暗地裡支持皇族之軍,而將軍,除了最開始備戰預備下來的錢糧,以及後來南方几大商賈提供的便利,將軍維護地可是辛苦至極!而我羅家之寶……若我尋得,又豈會千里奔襲至此!”
羅衣大駭,腦中瞬間清明起來,一系列她串得上的,串不上的點點滴滴都被她從記憶深處挖了出來,陡然擡頭,厲聲質問道:“誰在暗中支持大楚皇族?誰!”(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