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恆很是忐忑。
自從她跟隨羅衣起,她在羅衣臉上看到的表情數不勝數。快樂的,開心的,沮喪的,仇恨的……可方纔一瞬間她瞄見的表情卻讓她沒來有的……心悸。
對,就是心悸。好像是連心跳都漏了一下,霎時間的屏息,直到她依言退出房門驀地吐出口氣才鬆乏下來。她回頭看了看門內,卻見自家小姐將門闔上了,屋裡連一點兒聲都沒有傳出來。
將玉恆隔絕在外,羅衣才慢吞吞轉過身來,看了多言半晌輕聲說道:“你和玉恆相比,聰明許多,內斂許多,心思也縝密許多。玉恆不如你巧言令色,不如你遊刃有餘,更不如你兩面三刀。否則,當日玉恆暗中祝我大哥尋到我房間搜我的東西,便不會那麼輕易就暴露了。她平時若有你一半機靈,我也安心許多。”
多言慢慢跪在地上,垂首低頭道:“小姐……婢子,惶恐!”
“你無須惶恐,明人不說暗話,你方纔跟我說,‘冷不爭’已回戰雲城,不是在暗地裡舀這個消息警告我嗎?我雖然不如你考慮全面,思慮周全,但我自認也不是那種笨到無可救藥的人。”
羅衣緩緩走到梨花酸枝木凳上坐下,微擡了手阻止多言開口,淡淡地道:“我早就該想到,你隨我一起見過淵離,自然聽我喊過他的名字。恐怕從一開始,你就盯上他了,對吧?”
多言咬了咬脣,沒應聲是,也沒說不是。
羅衣嘆了口氣,“我一向以爲,人和人之間相處其實並不需要那麼複雜。利益,頂多只能放在第二位。而感情才該是放在第一位的。我一直記得,我誤會孃的時候,是你苦口婆心地勸我,說娘是個可憐人,讓我多關心她,多瞭解她。那個時候我只認爲你是個忠婢,卻也覺得你,古道熱腸。是性情中人。多言。你在娘面前扮演什麼角色,在我面前扮演什麼角色,我都並不太關心,因爲我相信,不管從何種方面考慮,你不會做對我們有傷害的事情。”
“可是。你剛剛,是在要挾我,是嗎?”
她一字一頓地。慢慢地將這句問話說了出來,跪在地上的女子渾身一顫,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卻是輕聲地,堅定地回道:“小姐你,爲了一次幫扶而要隱瞞冷公子做的事情……婢子,婢子只是想要將這件事揭露出來而已。”
“一次幫扶?”羅衣冷哼了聲,略似嘲諷地道:“你別忘了。我們出帝京玄武北城門口的時候,是誰幫我們矇混過去。我們要北上前往戰雲城時,又是誰幫我們謀劃好一切,蘀我們僱了車伕,讓我們得以平安抵達戰雲城。又是誰,在我滿腔熱血想要開創一番事業的時候,助了我一臂之力,一把手地帶我入這個圈子,讓我幾乎沒有受到一點兒挫折而高枕無憂。你若覺得,這僅僅就是一次幫扶,你便是大錯特錯!”
“可是小姐,這對於霜滿天的大老闆來說,這僅僅是小事一樁啊!”
“那你是不是還要說,他這樣幫我,是有目的的?”羅衣驀地拍了下桌子,手掌根都紅了起來,“你簡直是把人看得太複雜了!”
“那小姐又如何解釋是他的人將你綁了去?”多言也提了提聲音,但說完這句她似乎就後悔了,聲音又驀地低沉,“婢子,婢子言語無狀……”
羅衣睜着那雙還未褪去憤怒的眼,臉色微微白了。她轉過頭不看地上跪着的女子,卻是伸手輕輕摩挲着自己的手腕。
她還記得,凌雪峰上初遇,他淡遠的身影,一把青釉色的紙傘撐起了他們下山的路。他不關心他爲何而哭,但那副雖然平凡,卻隱隱給人安寧的面孔卻印在了她心裡。
她不相信一見鍾情,她知道自己忘不掉這個男子的,僅僅是他不遠不近的態度。她沉溺在這種讓人有飄忽之感的情愫裡,直到在離開帝京前的再次相遇——她甚至不知道,其實早在數個時辰前,她已與他驚鴻一瞥。
而到了這裡,還不待她蹣跚學步在行商之路上踉蹌成長,他便已對她伸出了橄欖枝。
這些感激,感動,她從來都埋在心裡,一直以來都有小小的快樂。
而多言一席話,卻讓她這些快樂,似是都變成了笑話。
是他的人將你綁了去……
是他的人將你綁了去……
是他的人將你綁了去……
腦海裡一直不斷迴旋着這句話,像是蒼蠅覓着了食物而不斷糾纏般,讓人揮不開,陡升噁心之感。
她只是懷疑,還不待驗證,就這樣被多言的話給戳破了。
她小心翼翼維護着的那段“友情”,難道真的那麼不堪一擊?
見她呆坐着,多言輕聲地試探地喊了聲“小姐”。她不動,只是愣愣地看着地面,渀佛能盯出一個窟窿。多言擔憂不已,伸手拽住她的裙襬,低低哀叫了道:“小姐,婢子說錯話了,小姐不要這樣……”
她回過神來,臉色還有些白,忽然輕聲問道:“你查清楚了,是他做的嗎?”
多言臉色雪白,良久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不是,婢子只是聽小姐說那個姓梅的混混與小姐有交易,便多注意了下他一些,發現他……手底下的人有些來路不正,而且……他還與城外的人有聯繫,問送信的人,他們說送出去的信上收信方姓冷。”說着補充道:“不過,冷公子那個貼身隨從好像與他並不相熟,所以婢子不敢確定。”
羅衣緩緩舒了口氣,微閉了眼,“他回來了?”
“什,什麼?”多言反應過來,“是,冷公子前兩日回了戰雲城。”不過她面上卻有些諱莫如深的樣子。
羅衣看着她未語,多言躲不過她那種靜靜地望着不說話,卻清澈得幾乎能讓人溺在那一汪清水中的眼睛,閉了閉眼才說道:“不過,冷公子是和顧將軍一起回來的,看起來,好似是顧將軍護送冷公子回來的……”
羅衣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這才反應過來多言口中的“顧將軍”便是顧長清。
淵離,和長清?
她驀地笑了聲,緩緩搖了搖頭,揮手對多言道:“你出去吧。”
“小,小姐……”
“出去吧。”羅衣手捂住臉,聲音從手縫中溜出來,隱隱有些破碎,“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多言無奈,揉着膝蓋站起身,欲言又止地看了會兒羅衣,終究道:“婢子……小姐,南方如今已被楚將軍掌控了,並不會……”
“我知道了。你下去。”
羅衣起身繞到裡屋去,聲音有些尖銳,“下去。”
多言心事重重地出了門。
屋裡,羅衣躺在了牀上,蒙上被子閉了眼,似是漸漸熟睡了。
第二日,第三日,羅衣都似沒事人一般起坐,陪崔氏說話聊天。沒事便做做針線,也藉口身體還未休整好不便出門,連羅衣坊都沒去。與梅靜心訂約書的事情羅衣隻字未提,更沒有去理會顧長清。
這兩日顧長清倒是沒傻着就在孟家門前等,明面上在戰雲城裡,他是代表朝廷而來的將軍,多多少少會跟戰雲城的高級領導談一些事情。大抵不過賦稅、徵丁,羅衣沒興趣去了解,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避之唯恐不及。
多言屢次三番地在羅衣面前提醒她,離顧長清離開的日子不遠了,羅衣也沒理。
那日顧長清說讓她收拾一下天亮便隨他離去,可見想不想走,想何時走他都是有一定的決定權的。多言這個“離開期限”裡面必定是有水份的。不過或多或少的,羅衣就不知曉了。
總算是平靜地過了一段日子,這樣的生活是她最樂意見到的。從晨起到安寢,沒什麼大事煩憂,就算覺得有些乏味了,可總好過過那些提心吊膽的日子。
她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可總會有一些人和事在一邊虎視眈眈。未離開的顧長清,在千里之外影響力卻近在咫尺的楚戰,還有似乎有着不明目的窺伺在側的淵離。
她一向以爲自己從顧將軍府出來了,便是得到了新的生活,可以展開一段新生。可她現在才發現,似乎命運總是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在將軍府裡活得累,累且壓抑;在戰雲城中也活得累,累且迷茫。
人這一輩子就是在歷練中不斷成長,難不成讓她莫名其妙來到這兒,就是在歷練她嗎?若這是個升級遊戲,羅衣想,自己恐怕是打不通關的。因爲她沒有那麼強烈的獲勝**,比起那些級別高的,生命值、金錢值和經驗值都讓她無法企及的人來說,她不過就滄海一粟。
她倒是寧願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也好過面對衆多天之驕子讓人不明的眼光。
然而就在她還在做着自我心理暗示,告訴自己一切都將過去的時候,四宛找上門了。
他臉上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提着一些禮物敲響了羅衣家的門。趙大叔接待了他並將他引進門來,前往通知羅衣,有人造訪求見。
羅衣一聽是四宛的名字,整個人就有些愣住。玉恆上前問了她要怎麼辦,羅衣苦笑道:“人都請進來了,沒有趕人出去的道理。”便讓趙大叔將人請到前廳,收拾一番後前去見他。
四宛笑着給她福了禮,打躬作揖道:“幾日未見孟少東家了,我家公子日前回來,帶了些禮物,讓我給孟少東家送來,還望少東家不要嫌棄。”說着便將禮物奉了上來。(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