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搖搖欲墜,她整個身體抖得厲害,悽惶地望着他,眼裡的淚水卻慢慢止住。
固執地看着他,一點一點退出他的懷抱。
“淵離,我會恨你的。”
她輕聲說。
而他便也輕聲地回她說道:“那便恨吧。”
恨,總比痛苦好,總比傷心強。
不算寬闊的石洞門口緩緩響起腳步聲,楚戰冷冽的目光凝在羅衣身上,半晌,纔對上淵離,冷冷開口說道:“告別完了?”
淵離輕笑一聲,然後猛地咳嗽起來。
只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女子緊張地伸手進他的懷中掏藥瓶子,心急如焚地倒出藥丸固執地要塞進他的嘴裡逼他嚥下去。
他捂着胸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慢慢地說道:“你帶她走吧。”
楚戰冷哼一聲,上前走到羅衣面前,手剛觸及她的胳膊要將人提起來卻被她一下子出手打開。
“別碰我!”
羅衣大聲叫了一句,自己慢悠悠地站直,雙手抱臂,似乎很冷,全身都在抖,脖子也縮了起來。
楚戰皺眉說道:“孟小姐,請你剋制。”
“羅衣……”
淵離輕嘆一聲,望着她頓住的背影,反覆在腹中徘徊的字句卻終究是說不出口,只能低聲喃語般地說道:“保重。”
她沒有回頭,木着一雙眼睛走出石洞,緩緩在一面牙宗刻像前停住,本是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卻消弭了光明。
這牙宗如此怪異,她現在卻連害怕的感覺都沒有了。
因爲,那個人再也不會在她被嚇着的時候,伸出雙手,擁抱她。
淚水好像流盡了。整個眼睛幹腫着。
這是一場夢吧,才短短不過一兩日光景,便這般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以後自己將又落在楚戰手裡,爲他所用,如棋子一般。本來該挺身而出護她到底的人卻親手將她推了出去。
他不是不明白,若是她真的跟着楚戰走了,將來會面臨的格局。可是他還是狠心地將她推開自己的身邊。
她何其無辜。他何其殘忍,在給予她那般溫暖之後竟然將她親手交到敵人手裡,讓她隨着命運擺佈,甚至隨波逐流。
戰爭這二字,從古至今都是殘酷的代名詞,她一個可能身懷鉅富的弱女子。如何禁得住人的蠶食?
她跟着楚戰走了,將來面對的,是整個孟氏大族各種各樣野心勃勃覬覦族寶之人。是楚戰以她爲餌奪得巨寶的煌煌野心,還有可能是與原本摯愛之人的對立。
他忍心將她交付到如此的境地。
是的,他一手將她推到了這樣的境地。
羅衣緩緩閉上了眼。再睜開時,裡面已是平靜無波。
楚戰站在她面前,雙手自然垂在身側,身上的鎧甲裝顯得他更加英挺不凡,器宇軒昂。
他皺着眉頭看了她一會兒。終究見她轉了身過來。
“走吧。”
似是很疲憊,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楚戰點點頭,當前在前面走,羅衣緩緩跟上,並沒有再回頭看。不管石洞內的男子是出來目送她也好,是仍舊留在石洞中也好。
也與她無關了。
然而石洞之內,捂着胸口抑制着自己咳嗽的淵離終究是忍受不住,驀地大咳一聲,胸腔裡的灼熱霎時噴薄而出,正好灑在那一件不知何時被丟落在地的嫁衣上面。
點點的殷紅那麼灼熱。
他喘不過氣,手伸向嫁衣緊緊地按在自己懷裡,良久,才如困獸一般嗚咽出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面前站了兩個人,潛叔輕嘆一聲,默默在一邊看着他;鹹柯欲言又止,想伸手去扶,卻踟躕不前。
他終於安靜下來,伸手抹了自己嘴角的暗紅色血滴,扶着石壁站了起來,低垂了眉眼,低聲問道:“潛叔,這下,你可滿意了?”
潛叔目光溫和,看着他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他伸手攙住他的手臂,良久才淡淡地說道:“公子,我曾經告訴過你,要我對第三件事妥協,除非我死。今日若是公子執意和楚將軍對上,只可能是一種結果。”
潛叔緩緩擡起頭,目光堅定而執着,“那便是你死,他仍舊會帶走孟姑娘,而我,必自裁而亡。”
淵離苦澀地一笑,“所以,潛叔是要我徹底傷了她的心,好讓她從此對我,斷情絕愛嗎?”
“公子既然下不了決心,那便由我來做。”潛叔睿智的雙眸仍舊是溫和地看着他,“公子也該知道,若你強行與她在一起,你們二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就算是爲了她,也該是你放手的時候。”
淵離緩緩推開潛叔,身子一晃,鹹柯頓時上前扶住他,動了動嘴才說道:“潛叔,先不要跟公子說這些事情了吧,他已經……”
“不說透徹,他永遠不懂。即使現在放了她走,焉知以後會不會重蹈覆轍?”
潛叔站定,雙手背過身後,低聲說問道:“公子可嚐到了情愛滋味?”
“是又如何?”
“是否痛徹心扉?”
淵離冷冷一笑,“甘之如飴。”
潛叔嘆息一聲,轉身背對他。聲音中有一番悵然,“你同你母親,何其相似。”
淵離頓時暴怒,“不要舀孃親說事!”
“可是公子應當知道,這本是一碼事。”
潛叔目光悠遠,似是面對着石壁緬懷什麼,他聲音略顯了清冷,“當年她情陷帝王,就已經註定她此生淒涼,然而她至死也執迷不悟。癡情一生,換來的不過是那個男人偶爾的回顧,以及一個傷痕累累的你。如今,你情陷孟氏,明知她是孟氏一族最尊貴的女子,卻仍舊至死不悔,甘之如飴,可你要知道,你什麼都給不了她,甚至連一場最爲簡單的婚禮也無法給予。”
淵離倚着鹹柯,呼吸聲驀地放大,近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如今這一切,不都是你一步步算計好了的!你竟然,你竟然連一天都容不得我們,還與楚戰聯繫……”
“我和楚將軍不過是有一些約定,公子若是覺得我這番做法是出賣了你,那我絕對無法苟同。”潛叔靜靜地回道,聲音並沒有一絲因爲被懷疑而起的波瀾,“公子當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公子你好。即使公子不能長命百歲,至少,也不會如此年輕便溘然長逝。”
淵離便輕蔑地笑了出來,聲音顫顫地說道:“在我費盡心思要護佑大楚之時,你在跟我唱反調。這若不算是出賣,那何爲出賣!”
“公子,我欠你母親一條命,這些年來,也該早就還清了。”潛叔幽幽一嘆,“大楚氣數已盡,無論公子你做什麼,都是徒勞。你顧念親情,願意相幫,我睜一眼閉一眼,不多理會。只是現如今你也該鬧夠了,形勢複雜,顧家已悄然起兵,你如今的行爲不過是助紂爲虐。大楚亡了,顧家興兵,將是國之大難。”
淵離目眥欲裂,潛叔仍舊平靜無波:“公子不該繼續煩憂這些事情,早日休養纔好。”
鹹柯手握着淵離的手腕,只覺得上面青筋暴露,淵離正處在極端憤怒的邊緣。思索良久,鹹柯才慢慢地說道:“公子,潛叔說得對,大楚萎靡,早該由人接手江山。顧氏陰毒,不堪爲皇,唯有楚氏,自草莽而起,深諳百姓疾苦。有他坐鎮,則各大世家,百足之蟲,至少可毀其一般枝葉。雖不說撼動大局,但世家傾軋,名不聊生,此境況可得緩解。”
潛叔讚賞地點了下頭,輕聲說道:“鹹柯久居山中亦能明白的道理,你如何不明白?少年時你既已寫出《警世言》之作,我本以爲你早已看透世情,沒成想到了關鍵之時你卻感情用事。公子,在你眼裡,家國天下,到底孰輕孰重?留着大楚禍患,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三方甚至更多的勢力羣起而攻,這江山將是一片血海翻騰。而若大楚不再,皇族凋敝,至少混戰之相可消,只需靜待中原之主再登寶鼎,一統天下。到時百姓安居樂業,豈不善哉?”
淵離俱是不聞,撇開頭像是睡着一般,只是那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主人的心緒。
潛叔幽然說道:“公子,我知你並未睡去。從小我就教你,遇事,當冷靜,自制,平和,纔可以天下大局爲重,不受負累。兒女情長也好,骨肉親情也罷,該放下的,總得放下。”
鹹柯擔憂地望向淵離,問潛叔道:“公子吐血,可礙事?”
“無礙。”潛叔擺擺手,“瘀血積聚,吐了至少胸口歡暢些。”
鹹柯仍舊擔憂,瞥眼卻見淵離眼角靜靜滑下一行淚來,大驚道:“公子!”
潛叔亦擡眼望去,良久低低嘆息一聲:“情至深處,割捨不易。也罷,也罷……”
說着對鹹柯使了個眼色,鹹柯猶豫了下,終究還是伸手劈在淵離的頸窩處,將他霎時軟倒的身體抱在懷中。
明明是男子,卻輕巧地嚇人。
鹹柯深深嘆了口氣,問潛叔道:“公子的蟬毒可是要毒發了?”
“這段時間他遭逢大難,情緒變化極端。”潛叔掐指算了算日子,閉了眼嘆道:“如今想必時日不多了。”
“六靈已失,這可如何是好?”
鹹柯擔憂地望向潛叔,後者只微微思索了番,道:“那便只能用最後一種方法了。”
良久看着淵離說道:“希望他將來,不會怪我。不過若我死在他手中,也算是全了這一世恩情。”(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