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捲着熱浪撲面而來,帶着濃濃的鹹味,海天一線,轟隆隆隆的聲音有點像打雷,鳶憐穿着新買的紫衫,一頭烏髮用同樣的紫色飄帶簡單地捆束起來,沒有太多裝飾,卻仍舊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習慣了別人的注視,倒是沒有因此而不自在。
很小的時候,就因爲自己眸子顏色與常人有異,而問過孃親,那個溫柔而聰慧的女子並沒有直接解釋,而是隨手一指,將鳶憐的目光引向一棵百年古樹,古樹枝葉茂密,常常有人在樹下祈願。雪姬問她看見了什麼,鳶憐心裡雖有疑惑,卻依舊乖巧地回答說是一棵供人休憩納涼,百年不倒的神木。雪姬掩脣而笑,說:商人從中看到的是利潤價值;聖人看到的是要像樹一樣廣納天下人;而憐兒看到的是一片閒暇……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看到的事物都是不一樣的,只要心存善意,不管什麼樣的眸子,你對別人微笑,別人自然也不會傷害你。
正想着,一個小孩子拉她,臉上洋溢着孩子所特有的純真笑顏,說,“大姐姐,我們在搭城堡,你要不要一起玩?”
“城堡?”鳶憐回過神來,瑾曦剛剛說有要事去辦,叫她在這裡等他們,心想反正無聊,她本來就孩子心性,便點頭同意了。“好啊。”
“這裡這裡!”一羣小孩子衝她們招手,他們中間是一個由沙堆積而成的‘城堡’,說是城堡也不盡其然,以大人的目光來看,大概只是土堆而已吧。
“嚴暄居然真的把漂亮姐姐請過來當公主了耶!”一個眼睛亮亮的小女孩拍手道。
鳶憐用疑惑的目光望向一旁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貌似名爲嚴暄的小男孩。
他頓時紅了臉,低聲解釋道“我們做好了城堡,有了國王皇后王子,卻缺了公主……”
鳶憐這才發現他們當中只有一個女孩子,不由好笑,倒也沒在這種小事上計較,徒自蹲下來,研究起小小的城堡來,素白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鼓弄着,甚至悄悄從歸拾中取出銀針來,將細小的地方雕刻工整,也不知過了多久,沙堆倒有了幾分城堡的模樣。面對自己精緻的作品,鳶憐不由有幾分得意。
擡頭時,卻發現那幾個孩子早已不見了蹤跡,她倒是無所謂,小孩子總是沒定性的,說不定又跑到哪兒玩去了。
然而,迎接她的卻是一雙複雜沉思的眼,看不清情緒。
“你……看着好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鳶憐思索着開口問道。
“不記得了麼?”月白長袍的少年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上前一步,俯下修長的身子,冰涼的指腹觸上她乾淨如白瓷一般的臉龐,指尖滑動,最後停留在她晶瑩柔軟的耳垂上,沒有尋常女子多餘的耳洞,簡單得讓人忍不住流連。
鳶憐突然注意到了他手上墨綠色的戒指發出幽幽光芒,再見他的舉動,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影子,下意識地想躲過他的魔爪,卻早已被固定在對方懷中。不由惱怒道,“陌祁楦,你放開我!”
“憑什麼?”陌祁楦順勢向前一傾,將原本蹲坐在地上的鳶憐壓倒在了沙地上。
“……男女授受不清。”鳶憐受不了他灼熱的呼吸,一瞬間紅了耳根,別過臉去,一瞬間好像明白了多年前淼姐姐的感受。
“可我是你的夫君啊。”祁楦制住她的手腳,冰冷的指尖能感覺到她心跳得很快,似想起了什麼,薄脣邊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鳶憐緊閉雙眼,手腳被制,就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是決無還手之力的。誰來救救她啊,慕瑾曦怎麼還不回來!
身下少女顫動的睫毛已經暴露了她此時的害怕與無助,祁楦看着她嫣紅的脣,心頭一動,便用手輕撫了上去,不料卻被鳶憐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鳶憐睜開眼,漂亮的紫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周遭的景物都有點朦朧的感覺。
“小貓還會咬人了!”祁楦嘴角弧度更大,玩味地看着鳶憐,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擦着她的丁香小舌。
“……”你!鳶憐說不出話來,怒視着陌祁楦,這傢伙似乎從來就不懂得憐香惜玉,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一直把指頭留在自己嘴裡,到底是要怎樣?!不就是咬了他一口麼?
口中的指頭終於撤出,鳶憐見他居然用舌舔了舔,不由臉更紅了些,他對她說,很甜。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表達些什麼,僵硬着身子不敢動,怕他又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來。她堂堂落家大小姐何時受過這種委屈,敢怒而不敢言,含淚可憐兮兮地望着陌祁楦。
他、他湊近了!
鳶憐被嚇得閉緊了眼睛。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插了進來,“那個、那個,這裡有賣雨傘,夏天可以防曬;冬天可以防霜;雨天還可以擋雨……”
鳶憐聞言好奇地睜開紫眸,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緊身火紅紗衣,曼妙有致的身姿惹人遐想,手舉一把用舊了的木傘,綿綿不絕地介紹着。
“滾!”氣氛沒了,祁楦火了。
“嘻嘻,公子不要生氣嘛,真的很便宜的,才20文錢,不然再打點折,一口價10文怎麼樣?”女子不依不饒。
“琉月!”祁楦冷着面吐出一個名字,卻沒有意料中的回答。
“她似乎碰上點麻煩了哦。”女子掩脣壞笑道,“不如公子還是買了小女子的傘吧,小女子保證不打擾你們,馬上就走。”
祁楦沉默了,一向風流倜儻的他怎麼可能把錢帶在身上?那種東西他嫌麻煩,所以一直都是由琉月保管的。
“咿呀呀,不會是沒錢吧?”女子的表情瞬間由狗腿變成了嫌棄,“沒錢還敢調戲我們奧斯落爾的明珠!找打!”說罷,便從懷裡取出貼身軟劍,準備刺向祁楦。
祁楦放開鳶憐,滾了一圈,避開女子的攻擊,正待反擊,就聽到遠處傳來一男子的聲音,“小賊,終於找到你了,快還我傘來!”
“完了!”女子軟劍一頓,果斷地收回懷中,對祁楦鳶憐揮揮手,“再見咯,這把傘就送給你們吧,下次記得一定要照顧我生意喲!”說罷,便慌慌張張地跑路了。
由遠及近的,是一個身着盔甲英俊男子,星眉劍目,一身不凡的貴氣,嘴裡唸叨着,“你這小賊,竟敢從本將軍手裡搶東西,還要轉手賣給別人,看我不逮到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男子路過鳶憐和祁楦,順手取回木傘,行了個軍禮,“在下飛鷹,多謝兩位出手相助,改日定當重謝!先走一步了,保重!”
祁楦無語,鳶憐想笑卻不敢笑。
就在這時,先前叫鳶憐搭城堡的,被喚作嚴暄的小男孩,匆匆忙忙地跑過來,髒兮兮的小手抓住了鳶憐的裙角,大口喘氣道,“漂亮姐姐,快、快跟我來!”
來不及問緣由,鳶憐便被拉着跑了起來。一邊略微施展輕功跟上,一邊在心底祈禱着:別跟來別跟來……
可惜,她還是感覺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
“就在這裡了!”嚴暄把她帶到沙灘上的一偏僻處,一羣孩子圍成了一個小圈,嘰嘰咕咕地小聲地討論着什麼,見鳶憐來了,便自覺地讓出了一條路來。
裡邊唯一的一個小女孩走出來,對鳶憐說,“大姐姐,孃親說紫色眸子的人都是神明最爲寵愛的孩子,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求求你救救它吧!”
鳶憐定睛一看,竟是一隻海豹,圓頭圓腦的模樣惹人喜愛,身上插着一根利箭,鮮紅的血液從箭口源源不斷地流出。
海豹怎麼會在陌欽?這種可愛的小動物,鳶憐也是聽人說起過的,它素來生活在冰寒的璃煙,大概是被偷運過來,結果這小東西偷偷溜走,卻因分不清方向,又被人利箭所傷吧?
鳶憐在心頭輕輕嘆了口氣,用袖遮掩着,想從歸拾中取出一瓶止血藥來,卻驚異地發現藥劑早用完了,她卻一直忘了補充。
現在製藥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辦怎麼辦?
“我救不了它。”鳶憐低下頭去,再優秀的將士沒了刀劍,照樣無法禦敵。她算了時間,來不及了。這隻海豹心脈已斷,氣數已盡,如今本就是強撐,就算有藥,也只是拖延時間而已。
孩子們的眼睛頓時沒了光彩,嚴暄說,“我再去找別人!”
“沒用了的。”鳶憐有點難過,作爲一名醫者,最難過的莫過於眼睜睜地看着一條生命一點點流逝,自己卻沒辦法拯救。
一旁的祁楦見狀,從腰間拔出從不離身的長劍,便要向海豹頸間砍去。
“你要幹什麼?!”鳶憐急忙攔下,惱怒道。
“這樣只會讓它更痛苦而已!”祁楦皺眉,冷冷道。幸虧他反應快,不然面前女子絕對血濺當場。
“壞蛋,不許你傷害它!”沒等鳶憐說話,孩子們便自動在海豹旁邊圍成了一道堅固的壁壘。
“我只是個小女子,不懂什麼大道理,或許你是對的,可我沒辦法眼睜睜地看着你殺了它。我覺得它應該希望有人陪着,畢竟,誰也不願孤獨地死去。”鳶憐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貝齒緊咬着紅脣,“我會盡量減輕它的痛苦的!”說罷,便掩袖從歸拾中取出爲數不多的止痛藥,比平常小心一百倍地一點點灑在海豹的傷口處。
所有人圍成一圈,把鳶憐和海豹圈在最中間,祁楦不再多言,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麼。
海豹或許是因爲鳶憐等人的陪伴,逐漸安靜下來,從光滑細膩的皮膚和幼小的身子可以看出,它還只是個孩子。突然,鮮紅而刺目地血液不可制止地從它的鼻子嘴巴流淌而出,有孩子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鳶憐也很難過,卻強忍着淚水,輕輕哼起了歌,沒有歌詞,是幼時雪姬哄她睡覺時常唱的安眠歌曲,現在卻莫名地想唱給海豹聽,它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她想爲它唱歌,讓它不那麼懼怕死亡,讓它好像只是睡着了,或許醒來會發現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噩夢,醒來後,便是海豹媽媽溫暖的懷抱。
輕靈的歌聲縈繞在小小的角落裡,海豹用盡全力將腦袋轉向鳶憐的方向,然後,再也沒了任何力氣,不再移動。
眼角是一滴晶瑩的淚。
鳶憐不知道它是帶着何種心情離開這個世界的,是對人類的怨恨,還是對故鄉的無限思戀?抑或是釋然?她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沒有,可她真的有盡力做到最好了。只希望它下輩子不要再像今世一般歷經苦難地再痛苦地死去。
和孩子們一起把小海豹葬在了一片鬱金香底下,這花已經敗了,只剩一點點的枯葉,可它代表的是最美好的祝福,明年這花開時,定會更加燦爛,有花兒的陪伴,小海豹應該不會太過於悲傷了吧?
祁楦立在遠遠的一邊,看着鳶憐不斷抖動的雙肩,長久地沉默了。
旁邊垂首站着剛剛解決掉‘麻煩’的琉月,“主子,既然她還活着,便可藉機會攻打落城,畢竟是他們先不仁……”
“我自有打算。”祁楦將食指豎在脣邊,“噓……派個人保護她,我們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