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來的祖先

一座日新月異的城市,穿過它,我去尋找一個破舊的快被城市吞沒的古村落。情形就像去尋找世界之外的東西,被誰遺漏了的東西。

新世紀,新與舊不再較量,輸贏早已天定。新桃換舊符是這個時代的風尚與鐵律。

江門的街道,鮮見舊街,在高入雲天的鋼筋混凝土世界,我不能想象古老的概念如何存在。

混凝土包圍的公園,水邊的一叢三角梅,紅豔得像一聲吶喊。它從車窗一閃而過時,讓人醒悟春天的到來。

陽光是被花簇喚醒的,它在郊外的樹木和菜地上呈現春天的鵝黃嫩綠,呈現季節的變遷,天地間的節律隱然間被人領悟。

幾年來,一直想尋覓珠璣巷人南遷的落腳地,瞭解他們從遷徙的那一天起,生命的傳承、延續直到今天,經歷了怎樣的歷程。儘管珠江三角洲廣府人遷自珠璣巷,但要達成這樣的願望卻不容易。古老村莊從大地消失,田野上的人羣走向了城市,鋼筋混凝土在伸向每一個角落。歷史從沒如此風雲鉅變。舊的物事因此令人無限渴慕。

良溪激起我的慾望,它從珠璣巷遷來,一住就是八百年。生命的來路在歲月中呈現出河流一樣明晰的流向。歷史並非只是虛幻,它在現實中留存了自己的體溫。

南嶺山脈下的珠璣巷,一個廣府人祖先的來路之地,中原人南遷,曾在這裡落腳、居住。又陸續從這裡啓程,繼續他們的大遷徙。一個崇拜祖先的民族,珠璣巷幾乎成爲祭祀聖地。

良溪與珠璣巷的關係是從一天清晨開始的。

那天清晨,湞江沙水江面,薄霧籠罩。岸上一道道纜繩被一雙雙有力的大手迅疾解開,成片的竹排在流水衝擊下,一條一條離岸,在江水的託舉下,向着下游漂去。竹排上的人擡頭朝岸上悄悄望了一望,只有幾個早起送行的人在沙灘上向他們抱拳、揮手。這天是正月十六日,元宵節的煙花爆竹剛剛響過。

這一天距離現在876年。

南雄珠璣巷九十七戶人家的遷徙,穿過了這876年,子孫後代保留下來的遷徙記錄,把那個時刻的情景呈現在眼前。歲月在某個瞬間有接通的感覺。

族譜上的祖先從珠璣巷動身。他們抵達,我抵達。良溪村同樣的抵達,卻有霄壤之別。他們抵達留下生命的血脈,留住時間,我抵達只留下匆匆一瞥的目光和風一樣飄過的時間。

竹排在隨水漂行,大地向着南方傾斜,河水浩浩蕩蕩朝南奔流,從湞江到北江,隨大地起伏急緩有致。雲朵在南方暖流的吹拂下向北緩緩飄移。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猿啼兩岸。

在河流就是道路的年代,人們敬畏河流,依賴河流,河流是連接遠方與想象最有效的方式。結竹爲簞的人,以河流的走向爲遷徙的方向。一條河流把他們帶到了陌生的良溪。

在拋棄河流的時代,輕輕一點油門,我駕駛汽車從橋上飛過河牀。在現代,河流是人走向遠方的障礙,是現代人生活的下水道。

江面,突然而起的颶風,掀起驚濤駭浪,剛纔還是晴朗的天氣,轉眼就是另一重天。正在行走的竹排,在風浪裡掙扎、撕扯,有的被浪打散了,人落入江中。驚叫聲、哭喊聲一片。有人慌忙抱着竹竿,有人雙手在浪中徒勞地掙扎,不識水性的漸漸沉入江底……悲劇在九十七戶人家中發生。

岸上不見人家,目擊悲劇的只有一個孩子。逃上岸的人慌忙問他,爲何狂風大作。小孩說,附近葬有一個忠勇將軍,時時顯靈。於是,人們紛紛去土廟拜祭。

南方河流之兇險,雨季滾滾洪流,波涌天際。崇山峻嶺間,突然匯入的河水,水流相互激盪,形成亂流。一天半夜,星月如鉤,遷徙者到達連州江口,潦水兇猛,竹排再次衝散……

一千餘號人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河牀裸露的陽光裡走走停停,越來越黧黑的臉龐,寫滿了焦慮、欣喜、憂愁、疲憊。他們吃自己帶的餈粑、炒米餅,上岸架鍋燒一點水,直到一天,盤纏耗盡,老人氣喘吁吁、目光空茫……

三月十六日,兩個月過去,季節已從穿棉襖的嚴寒,到了着單衣的熱天。路上的炎熱,像向着火爐靠近。岡州到了。這纔是真正的南方!清明時節就熱得人流汗。綠油油的植被鋪天蓋地而來,而冬天則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這片土地從沒有過冬季,永遠是夏的蔥鬱,永遠大地花紅柳綠。風從南方遙遠的大海上吹來,溼熱、清新,讓人疲憊的心身精神變得爽朗。

文字記載:宋紹興元年,南雄珠璣巷九十七戶人家結伴南遷。他們在一起商議,南方煙瘴之地,地廣人稀,田野寬平,沒有惡人。九十七戶人家尋覓一處地方,開闢基址,可以朝夕相處,共結婚姻。他們推舉一個南雄府學廩生、授世襲錦衣衛之職的人作爲他們的首領。這個人叫羅貴,他的遠祖由河南詳符縣遷入廣東南雄保昌縣牛田坊沙水村珠璣裡。他們盟誓:“今日之行,非貴公之力,無以逃生,吾等何修而至哉?今日之德,如戴天日,後見公子孫,如瞻日月。九十七人即相誓曰:吾等五十八村,居民億萬之衆,而予等獨藉公之恩,得賴逃生,何以爲報?異日倘獲公之得,得沃壤之土地,分居安插之後,各姓子孫富貧不一,富者建祠奉祀,貧者同堂共饗,各沾貴公之澤,萬代永不相忘也,世世相好,無相害也……”

遷徙沒有開始,就以誓約感恩戴德。那年南嶺山脈下的珠璣巷一定遇到了**煩。而這個叫羅貴的人,一個還未入仕的貢生,危難關頭,仗義扶危,挺身而出,在大災難來臨之前,帶着他們往南方的三角洲遷徙,那裡是他們唯一可以憧憬的地方。

是什麼**煩?災難似乎來自一個浪漫故事。族譜記載的都與一個皇妃有關。

《豫章羅氏族譜源流考》載:“宋高宗建炎三年己酉歲,帝妃蘇氏,一時不慎,失調雅樂,致觸帝怒,斥居冷宮。旋獲宮女之助,逃脫出宮。至關口,遇黃貯萬運糧至京,船泊關口,蘇妃哀求黃收留,匿於糧船。黃見美豔,允契南下回籍,匿藏家中。後爲家奴劉壯宣泄其事,傳揚至京都。宋帝大怒,乃命兵部尚書張英貴嚴辦。張尚書擬先將牛田坊(珠璣巷)所屬夷爲平地,然後建立興良平寇寨。幸得我貴祖姊丈樑喬輝時任職兵部,先悉此事,急遣家人星夜趕至珠璣巷,密報我貴祖。貴祖以大禍驟降,密商於鄉里,立即向縣衙申請遷徙,以免遭受無辜殺戮。宋紹興元年辛亥歲正月十日,奉準南徙,於十六日晨齊集親族戚友三十八姓共九十七戶,由我貴祖統領,各攜妻挈子,分水陸並進。”

這個緣由珠江三角洲新會、順德、東莞、南海許多氏族的族譜中都有記述。但史書並無蘇妃的記載。

宋高宗建炎三年六月,金兵已進軍汴京,蘇妃之事不可能發生。此時,隆祐太后率六宮自建康往洪州避難,金人急追,途中,有160名宮人失散。也許,其中一個妃子往南流落到了兩百公里外的珠璣巷。這完全是可能的。大批跟隨隆祐太后的官僚後來沒有隨太后回臨安,他們繼續向南逃難到了珠璣巷。

另一說是皇妃胡菊珍。胡妃史上確有其人,《宋史•賈似道傳》有胡妃的記載。鹹淳八年,因明堂成禮,祀景靈宮,遇大雨。胡妃之父身爲大禮使沒做好準備,致使皇帝卻輅乘逍遙輦還宮。胡妃之父因失職被罷黜。胡妃也因此事被貶出後宮,削髮爲尼。《小欖麥氏族譜》記述的胡妃故事與蘇妃如出一轍。到張貴英欲血洗珠璣巷時,胡妃爲解珠璣巷人災難,自己出來表明身份,要官兵不要傷害百姓,然後,投井自殺,以示反抗。

珠璣巷有一座“貴妃塔”,是元代珠璣巷人修建的,據說是爲了紀念這位危難時刻拯救百姓的皇妃。但胡妃之事卻發生在羅貴南遷141年之後,時間對接不上。

也有說是金兵南侵,南宋官兵進駐珠璣巷築寨屯田,大批中原人越過南嶺梅關道進入珠璣巷,珠璣巷人不得不另謀生路。

與所有的遷徙一樣,這也是一次前程未卜的遠行。

遷徙者最後停下的地方是珠江的一條支流西江。他們看到遠處的炊煙,那是比他們更早的移民。沼澤中蓈草遍佈。他們稱這裡爲蓈底。

走近茅屋,一戶人家姓謝,一戶人家姓龔,主人熱情出門相迎,於是,九十七戶人家紛紛尋找自己落腳的地方……

這是南方一則真實的神話,一部沒有庸常色彩的史詩。在良溪春天的蟲鳴蛙鼓聲中,在滿眼蒼翠樹木與雜亂房屋面前,在我走過的溪邊小徑上,在荷鋤老農悠閒的步子裡,這神話覆蓋,如透明煙嵐,讓現實不能真切。

一座大城市在羅貴當年上岸的地方矗立起來,如同另一個星球降落的龐然大物。在龐然大物的背景裡,一座小山丘顯得愈加細小,愈加窘迫、荒廢。這山丘便是羅貴的安息之地。

上山的路砌了粗糙的石級,粗糲的霸王花,劍麻一樣肥大的葉片交相覆蓋,密密麻麻披滿路邊。山腰上的墳墓,花崗岩圍砌,一塊黑石上刻着墓誌。這是羅貴的墓地。

這個北宋開國功臣羅彥瓌的七代孫,隱沒到了這個無名山丘,面臨着被城市吞沒的危機。當年他的祖先一代開國功臣,立下赫赫戰功,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他不滿皇帝猜忌功臣,棄職遠徙,南行三千里,隱居珠璣巷。他的七代孫羅貴又帶着一家19口人再度南遷,抵達這座山丘下的阡陌之間,以不斷退讓的姿態,重續田園牧歌生活。

墓前,潮溼的泥土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腳印。這些腳印是清明節從廣州、**、澳門和東南亞各地趕來的羅氏後裔留下的。地坪外一堆紅泥,是煙花爆竹放過後遺下的沉寂。羅貴的後人,又一次從良溪出發,遠的遷徙去了海外。

山丘之下,溪水環繞,稻田錯落。丘陵間村落散佈,池塘綠樹掩映,雞犬之聲相聞。村中的青磚石腳古民居,都已破損不堪,長滿青苔的門額上飾磚雕、灰塑,山牆描草龍,樑下水墨繪畫風雨侵蝕下已濃淡不一。古屋旁,有根深葉茂的古榕、參天的木棉,有一座建於乾隆元年的“旌表節婦羅門吳氏”貞節牌坊……

蓈底變良溪,因爲蓈草已盡,只有溪水依舊繞村。

良溪人口五百多戶,一千六百多人,羅氏後人是村裡人口最多的一姓。隨便問路邊一個蹦蹦跳跳的小男孩的姓氏,他說姓羅。他身穿藍色校服,剛從學校放學回家。

村道旁,用木板做的舊店鋪已經塌陷。溪邊,空無一人,卻有一座羅氏大宗祠。這是村裡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築。宗祠佔地二千四百多平方米,硬山式建築,灰白的石柱,山牆擱檁,船脊布瓦,琉璃剪邊。面寬三間,三進三廳,架構疏朗開闊,氣宇軒昂。宗祠形制與中原建築一脈相承。

我在石柱前仰頭讀着對聯,讀着讀着聲音越來越大,一幅是:“珠璣留厚澤,蓈底肇鴻基”。另一幅是:“發跡珠璣,首領馮、黃、陳、麥、陸諸姓九十七人,歷險濟艱嘗獨任;開基蓈底,分居廣、肇、惠、韶、潮各郡萬千百世,支流別派盡同源”。兩幅對聯道出了村莊的歷史。

宗祠供奉的正是良溪始祖羅貴。八百多年前的那一紙誓言,九十七戶人家的後裔並沒有違背。這是中原儒家文化忠孝節義進入嶺南的一個見證。

一個有根脈的村落,安安靜靜在此繁衍八百餘年。一個留傳的故事守着與之對應的村莊,守成一種恆定,一種遠離背井離鄉的恆定,一種超越歲月與朝代的恆定,美好、溫馨氤氳而生。良溪人一代一代牢記自己祖先哪一天從哪裡開始向這個地方走來,甚至途中的艱險,遷徙的原因,記憶都不在歲月中褪色。紙上的記錄與大地上的生活這樣密切聯繫着,像兩支向時間深處挺進的縱隊,彼此呼應,不曾迷失。

然而,城市在逼近,一切面臨着瓦解。他們將像所有城市人一樣,不再帶着祖先的時間和歷史生活,不再記憶個人生命的歷程,不再明白自己血液的河流怎樣在時間中流佈。古老將交還給時間,正如老建築歸於塵土,一切都是新的,新得像鋼片,砍入時間的嘀嗒聲中,衝刺到時間的前面閃閃發光。

沐着暮色,走進江門燦若海洋的燈光,進餐的大廈人潮如鯽。人羣中與我一樣來自鄉村的人,村莊在眼裡已經沉入了黑暗,看不見了。推杯換盞間,有人說起一座石頭村,那是另一個遷徙的故事。良皮河邊,六百年前,一個叫黎文思的人過河,河水上漲,水流把他衝倒,一塊巨石救了他一命。上岸後,他就用漫山遍野的石頭砌起了第一棟石屋。他也是從珠璣巷出發的。

石頭村是恩平市雲禮村。村裡人都是黎文思的後人,都用石頭砌屋。現在,石頭村的人都進城了,人去樓空。一間石頭房裡陳列了木桌竹凳、蓑衣斗笠、犁耙簸箕等農具,供人懷念。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輕叩弧形窗玻璃,路上人流行色匆匆。視野裡一張張打開的五顏六色的傘,傘下一雙雙走動的腳,都是喑啞的,雨聲、腳步聲和汽車駛過的刷刷聲都喑啞了。我望着燈火迷離的地方,也許,那涌動的人羣中有一個石頭村的人,他保留了自己的黎姓,熙熙攘攘的街市,卻找不到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聲音,人羣中的孤獨在向着他的內心深處生長。走在石頭的街上,同樣的石頭,在鄉村它那麼親切,在城市卻如此陌生。城市的新景觀對很多人,也許,一生都會是陌生的;用盡一生,都在抵達之中

森林邊上的巴比鬆森林邊上的巴比鬆遷徙的跫音山腳趾上的布依生命打開的窗口多瑙河的藍色旋律張谷英的村莊靈魂高地遷徙的跫音廣府人的南方遷徙的跫音尋找鄉村水上來的祖先生命打開的窗口生命打開的窗口荒涼的盛宴荒涼的盛宴死亡預習神秘而日常的事物復活的詞語復活的詞語被虛擬的行程奢華的鄉土永遠的梵高靈魂高地香豔的歐洲山腳趾上的布依客都森林邊上的巴比鬆生命打開的窗口張谷英的村莊香豔的歐洲被虛擬的行程奢華的鄉土死亡預習山腳趾上的布依永遠的梵高湘西的言說者怒江的方式復活的詞語被虛擬的行程神秘而日常的事物死亡預習荒涼的盛宴生命打開的窗口死亡預習怒江的方式多瑙河的藍色旋律荒涼的盛宴靈魂高地客都路上的祖先奢華的鄉土京西土炕客都荒涼的盛宴生命打開的窗口香豔的歐洲森林邊上的巴比鬆張谷英的村莊京西土炕怒江的方式湘西的言說者客都生命打開的窗口奢華的鄉土張谷英的村莊路上的祖先背對夕光而飛路上的祖先遷徙的跫音張谷英的村莊遷徙的跫音荒涼的盛宴水上來的祖先死亡預習荒涼的盛宴神秘而日常的事物靈魂高地海濱墓園廣府人的南方靈魂高地尋找鄉村香豔的歐洲復活的詞語張谷英的村莊奢華的鄉土多瑙河的藍色旋律復活的詞語廣府人的南方遷徙的跫音神秘而日常的事物靈魂高地遷徙的跫音水上來的祖先多瑙河的藍色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