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夫人上前,護白鹿妖到張一福面前選字符。
張梅姑手捧香爐,亦步亦趨地隨着。
一共有近六十個字符,但每個只允許看三息時間,張一福翻動不停,其實過一遍很快。
除十七娘的墨玉妙音笛還缺妙用外,藍玉蟬妙用也還不滿,張一福被逼最後纔拿出的六個字符明顯都要緊,但白鹿妖要先挑得用的,不會只搶那六個。
等張一福翻完一遍,白鹿妖瞪眼問:“怎還有字符未見?”
忽被冤枉,張一福急叫屈:“你家白澤看破的,哪藏得住?”
連白澤都在搖頭,鹿魔王卻不相信:“‘羅’字便未見,俺老鹿尚不能描的!”
張一福露出苦笑:“真不是要藏,‘羅’字妙用是我九師弟悟道得出,別人都未學成,自他道隕,便斷了傳承,並無字形傳下!”
白鹿妖疑惑:“你九師弟?”
小心翼翼瞟過西望夫人,張一福輕聲道:“就是八百年前隕落靖平山那位,想是他姓羅,命裡自帶來,別人都無此福!”
這說法有些無稽,但百寶聽到白澤神念傳音:“這廝未誆你,本祖瞧不出‘羅’字根腳,但總覺那字符兒,不學方好!”
通曉老祖早向白鹿妖講解過自家的預知神通,未來事向來只看得片鱗半爪,且因他參與干預過的,再往後又將有新的變化,不一定做得準。與之相比,與生俱來的預感還更可靠些。
既然白澤老祖有預感,白鹿妖就死心不再追問,稍作思考後,選定九個字符。
張一福心頭狂罵,玄天派的根本字符被這廝拿走四個!
五十年前師尊定下賭鬥之約,若不是還能借小十三討回道書,真真大敗虧輸!
等師尊回來,還不知要怎麼撒氣!
這點功夫,白鹿妖身上就有焦糊爛肉掉落,新皮肉開始生長,口子小的傷處在癒合,更瞧得張一福眼角抽抽。
老二晉金丹都沒能鬥過這廝,等再過些年月,便沒有老桃妖兩口兒護着,元嬰要打殺妖王鹿魔王都不容易!
這大道之敵,越來越難除,貧道今後註定寢食難安麼?
張一福煩惱中,憎惡與仲春在神念互語:“想破妖族聯盟,需先捉鹿兒,但經過此役,想必元陽、渡己也明白,要算計鹿兒,勢必先除白澤!”
“時日無多,算計需趁早!”
拿到對方付出的賭注,白鹿妖牽起香爐下一隻纖手,走回天羅網邊。
邊走,白鹿妖邊輕輕摩挲。
衆目睽睽下,只能佔這點便宜,但張梅姑臉蛋紅透到幾乎能滴出水,卻又不願斷然抽開。
紫霞在狂翻白眼,修羅女青蘿則牙齦癢。
“梅姑,俺老鹿不願叫你爲難,不過涉及廣衆,亦不能只任自家性子行事!”
白鹿妖在天羅網邊泥土上坐,張梅姑手被牽着,也只得隨他蹲下,另一隻手裡還捧着香爐,青煙嫋嫋。
白鹿妖張口輕吐,藏囊袋裡的一疊道書飛出,落在泥地上,最上面那本就是《玉虛祖炁經》。
“你來討書,俺老鹿總要與家裡有交待,別的都給你,只留下一本!”
聽說不全還,又看他空着的手按在《玉虛祖炁經》上,張一福臉色再苦。
不過白鹿妖很快翻過頭本道書,抽出壓在下面的來,卻是《都天神雷分解》。
妖族並不傻,更別說還有倀鬼在,白鹿妖早知打劫回的道書中,就《玉虛祖炁經》和《都天神雷分解》兩本最要緊。先前想着,梅姑既然拜道玄爲師,兩本最要緊的都留下,讓她隨時來兜風嶺學無字的《玉虛祖炁經》,自家可趁機親近不說,還能叫道玄跳腳。
但討要賭注時,他又想明白,梅姑是極在意清名的,不可能來妖怪羣裡打混,今日鼓起莫大勇氣,一聲“夫君”出口,並非就要投懷送抱,初衷是不願賭鬥雙方誰喪命,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多半擔心自己鬥不過元嬰。
張梅姑犧牲不小,這事勉強還算解釋得過去的,但此後也不知明裡暗裡會有多少風言風語,她要受多少委屈?真再常往妖怪窩裡跑,面對那些無良的人族修士議論,她該如何辨?
人和妖不同,叫她往後怎麼做人?
對這始終善良的女子,白鹿妖豈沒有憐惜之心?哪忍心讓她再多受委屈?
雙方敵對,至少明面上要減少往來才行!
不捨地放開纖纖玉手,把剩下的道書全推過去,白鹿妖拿着《都天神雷分解》,再輕搖頭:“事關妖族,你要救人,俺老鹿也不能允!”
他轉對天羅網中黑炭頭:“你這修士被我所擒,你家師妹想憑私情求饒,便俺老鹿允她,放你回去,想你也不甘心?”
網下沒有聲音傳出,白鹿妖繼續:“俺老鹿依大道本心行事,今日問你,可願爲囚十年,對妖怪講解‘都天神雷’,盡傳雷法?若肯盡心力,十年後自放你回去,法寶也不要你的!”
黑炭頭雷法犀利,若能得他傳授,紫霞、半點、曉事、歧牛等都要受益。且與天道眷顧的人族如何相處,是否只有死戰到底一條路,終是道必須面對的難題,囚困這廝十年,讓他教導妖衆未嘗不是一次嘗試。
聽到白鹿妖安排,張梅姑眼中發亮。
“這般得活,非因梅姑求情,是你憑本事自掙的臉面!人妖之別,你可放得下?若是不願,俺老鹿便打殺了你,叫玄天派少個元嬰不說,還要少三件法寶!”
老猿打破煉真閣時,因白鹿妖救三千里人族百姓,被俘的一位金丹修士大爲感恩,卻只願傳授一個“遁”字符,就可知兩族之間的鴻溝有多大。
許是已接受結果,生死麪前,賀一雷倒沒有頑固到底,稍等一會,網下終有甕聲響起:“都天神雷是雷震門根本大法,貧道不敢妄傳,其它雷法倒可教!”
白鹿妖皺眉,擡頭瞧向仲春:“俺老鹿自玄天派取來,怎是你家的?”
門派根本大法,仲春當然不願外傳,哼道:“兩派交好,借他家觀摩而已!”
不想張梅姑突然衝仲春施禮,脆生生插話進來:“前輩恕罪!梅姑怎聽師父說,這部根本大法已送我玄天派?且在離離原,爲貴派遷至南極宮海域,前輩曾親口許諾,不再怪罪道法外傳之罪!”
道書被劫走與賀一雷親自傳法能一樣?
雷震門和御宵門、玄天派是幾代的交情,憎惡、仲春才肯替道玄來聖猿山這險地押陣,賀一雷不想因自身性命壞兩派交情,不願傳都天神雷,哪知才築基的小十三就敢往外捅?就敢得罪化神大派?
仲春已沉下臉。
張梅姑將手中香爐往青蘿一遞,修羅女瞧着她的臉,竟覺着有些聖潔,身不由己地踏前一步,伸手接過。
梅姑俯腰抱起二十三本道書:“妾身早知夫君行事,今日更明而已!君之大道,亦梅姑所願,今於此向天地明心跡,願與夫君共赴同道,泛愛衆生,九死無悔!”
山風獵獵,卷得她衣袖袍邊亂飛,忽然間,她捧在手上的《玉虛祖炁經》封面竟被吹開。
別人眼中,那紙上仍空無一物,但映入張梅姑眼裡的,是一片大雪地裡,生着坡腳村老屋前那株梅樹,樹枝上冰雪未融,卻已在寒峭裡綻苞吐蕊,花色不粉不紅,是與雪色一樣的清白。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自覺文采不好,便有所感也只能借古詩詠志,張梅姑再補上一句:“便零落成泥碾作塵,亦有香如故!”
“這……小十三這是悟道了?”
張一福方纔驚覺,嘴越張越大:“我…我的大道之敵,從此有兩個?”
梅姑繼續:“今日起,我道號一梅,祖姓不敢忘,便叫張一梅!”
自取下道號,梅姑再柔聲道:“二師兄,小妹大道於此,求請師兄向異族傳都天神雷,助小妹證道!”
外傳都天神雷,會讓雷震門不喜,但助師妹參悟大道也是大事,小十三今日到底救下自己性命,應有回報,稍頓之後,賀一雷答她:“可!”
張一梅轉向張一福:“三師兄,你我大道相近,又屬同門,願得互觀同探!”
然後,她臉皮突然厚起來,竟不顧及白鹿妖擔心的清名,衝後方站着的十七娘道:“夫人,待妾身得師尊允,便當常來兜風嶺拜訪,一來聆聽姐姐教誨,二來與夫君論道!”
衆妖面前,心裡再不樂意,龍女“賢惠”二字是必講的,兜風嶺當家奶奶微笑着答:“自己家哩,妹妹只管來!”
——
縹緲至高的天界某個洞府中,伏羲微微一笑,袖中食指輕彈,有瓣桃花現出又隱去。
他擡頭望向某處:“你道不孤,也該醒哩!”
另一個不可知之地,山巒連綿,仙靈氣如雲般繚繞。
連綿山巒上,躺臥着位偉岸的絕色美人,身軀龐大無匹,倒在兩個山峰之間,腰肢以下卻是蛇狀,蜿蜒着繞盤過幾十座山頭。
她每一次呼吸吞吐,都要帶得四周仙靈氣翻滾不已。
一瓣桃花飄落下來,落在她額頭中央。
桃花瓣上有好些畫面閃現。
曠野裡,一頭梅花鹿幼崽拼命奔跑着,漸跑漸大,在狼牙虎口間尋找化妖的機緣。
妖羣中,獐頭鼠目的醜妖怪第一次瞧見賭日辣,膽顫心驚。
山神廟前,梅花鹿看着山下村莊淚流不止。
山神廟裡有個女子慌慌張張地上牀裝睡,醜妖怪提着皮繩,繩上還繫着把劍,醜妖怪臨走前大喊:“這些破爛玩意攔不住俺的,以後俺還來!”
一起遠逃的小妖們面前,醜妖怪吩咐:“若哪個被修士察覺追拿打殺,俺也好,你等也罷,都不去救,自顧逃走就是,歹命的死活莫怪!”
斷路村光頭和尚面前,醜妖怪爲救狼妖努力辯白:“俺見日月光輝,從不以六族之別偏頗半分!”
雜毛鸞鳥背上,醜妖怪抱着個冰冷蛇頭:“從今往後,俺就好生做妖怪。”
鶴十二峰下,白袍妖怪身上飛出個“瑞”字,灌溉面前的桃樹,渾然不知廢仙種已生長成了靈根。
龍頭山煉真閣,醜妖怪已變得周正了些,但被壓在地上,他一邊借力淬體,一邊大喊:“聖猿爺,上天有好生之德!”
煉真閣門前,有個豹妖被釘了舌頭,三個虎妖在磕頭,白袍妖對黑虎妖身後的怨恚之氣道:“死罪饒他,活罪俺定不饒!”
兜風嶺上,白袍妖怪具現出幽陽,聚衆採日華淬體,雲端中有幾位妖聖旁觀。
直至最後一幕,以前居在山神廟的女子又出現,清淡卻又堅定地道:“今於此向天地明心跡,願與夫君共赴同道,泛愛衆生,九死無悔!”
身軀龐大的絕色美女嘴裡嘟噥了幾個字,翻個身繼續沉睡。
——
紅楓山上,白鹿妖歡喜一會,纔對黑炭頭道:“我不拿捆魂索拘你,你自以天道立個誓來,作十年俘囚,不窺俺妖族機密,不與人族通消息,亦真心傳十年雷法!”
待賀一雷依言立下誓,白鹿妖就收回天羅網。
“身上之物,都叫你同門帶回去,通靈紙更不許留,俺要請潮汐聖爺查看的!修羅王家安在犀牛湖東側,你便去他家借居十年,不許外出,有願精習雷法的妖怪,自會來尋你!”
黑炭頭才搖晃着起身,直接把煉化在體內的芥子囊取出,還有三件法寶,全交給張一福,請他帶回門裡。
老黃魚檢查一番後,賀一雷才說了句臨別之語:“今日鬥敗,是我本事不濟,與大局不利,又勞兩位前輩護行,三師弟辛苦,小十三委屈,且記心裡!”
不待修士們回話,黑炭頭轉對白鹿妖:“我這就去修羅王家?”
修羅王今日未來觀戰,鹿魔王叫:“便請摧扶哥哥帶他去白獅谷!”
阿修羅王剛要點頭,不想黃花娘跳出來:“好久未見修羅王,不過領個路兒,本後走一遭罷!”
摧扶笑着應:“可巧,本王正不願給這廝領路!”
蜂妖豔名遠播,萬里聞名的女菩薩,真論及泛愛衆,誰及得她?尚未離開的妖王們相互擠眉弄眼,連老黃魚都有些想笑。
唯只老瘟欲哭無淚。
百寶嘆口氣,傳音過去:“花後悠着些,莫把他惹惱,還指望着傳雷法的!”
黃花娘還個白眼:“本後倒想勾搭,他個元嬰能樂意?老孃先摸摸修士性子哩!”
這邊纔算完事,天空中,仲春不耐煩地道:“走罷!”
憎惡點頭,攜張一福、張一梅飛起,又以通靈紙傳信火山地、老毒鮓海域兩地,告訴一直不敢脫離戰鬥的化神們,可以抽身出來,往援靈山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