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6月28日下午,我正在監房內躺着,聽號里人瞎胡侃,說在外面如何地掛女人,玩了多少女人,其實,這裡的人沒事的時候就是這樣“吹牛”,反正也不上稅,閒的沒事做,搞精神刺激。我倒在那裡,也是有一句無一句地聽着,突然值班室的王明管教走進道子,直奔我號監門。“宋振嶺”,王管教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便低頭開號門。
我出監門時問王管教:“是接見嗎?”
王管教說:“不是,是中院來人了。”
我走進了上次省高院提審的那間屋子。
屋裡坐着兩個人,見我進來,讓我坐下簽字,隨手遞給我一張裁決書。我先沒有看認定的內容,打開裁決書的後頁,先看給我的定性和判到什麼程度,之後,纔開始簽字(在送達書上) 中院給送達的人說:“你是有投案自首,否則改不了。”
我看了他一眼,心裡想:這是幫助給中院找臺階下呢?投不投案自首並不重要,關鍵是省高院不支持判死刑!即使所有的從輕情節不認定,只把故意殺人罪變性到故意傷害罪上,最高也是無期徒刑。我現在只證明的一點就是夠不夠死罪的問題。
回到監房後,我才認真地閱讀裁決書。裁決書中認定了兩點:一、事件的起因和事態的進一步擴展,被害人華宇應承擔一定的責任;二、被告人案發後,在投案的途中被公安機關捕獲,應視爲投案自首,因此,撤銷大興安嶺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對被告人宋振嶺的處刑部分,改判爲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我對省院的二審結論進行了分析,唯一關鍵的一個情節沒有認定,只是稱:“在廝打中,宋振嶺用軍刺將華宇刺死,將劉剛刺傷“。按這種認定顯然是不客觀的,畢竟是一起大案,在重要情節上含糊不清,對於法律文書來講缺乏力度。因爲這一認定仍然沒有反映出被告人刺被害人時的時間、空間和雙方所處的狀態。你既然否認不掉被告供述在被害人威脅到生命的情況下,刺的被害人華宇一刀,就應當依法予以客觀判定,纔是公正。退一步講,刑訴法六十條規定:”一切事實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它證據的,不能認定爲有罪……也就是說,我刺被害人一刀的事實,如果不採納被告人的供述事實,無任何證據能夠證明被害人華宇身上的一刀是我的行爲所爲,看來,一是省高院最終還是顧忌到下一級法院的威信;而是被害人家屬的暗中干擾,促使案件沒有落徹底。從崔振東法官當時堅定地口氣到裁定分析,二審中一定受到了阻力,而且很大。命是保住了,如果通過申訴來解決,說不上哪年哪月了,但我是絕不會灰心的。我們國家的法律還存在着一定的弊端,雖然規定兩審終審制,是爲了防止出現冤、假、錯案,但在二審糾正下級法院錯案時,有時顧慮的問題很多,這樣,也嚴重地影響了司法的最終公正性。申訴是無期限的,想動一個蓋棺定論的案子很難,如果改判,原辦案人員都要受到利益的影響,看來,這場持久戰不打也不行的,也許會花掉我一生的精力。
回裁決的第三天,正趕上曲所長值班,我對曲所長說:“曲所長,死刑改過來了,鐐子還給我帶着啊?”曲所長看看我沒有吱聲,便走了。我估計他得請示法院。
又過了兩天,值班管教把我提出去劈死鐐子。開鐐子時,還是楊學峰管教,他把衝子墊到合縫上,僅敲了一下,便輕鬆地脫落了,接着開第二隻腳,也是輕輕地一下,鐐子就落下來了。 他“哎”了一聲,看了我一眼,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楊管教感覺到兩隻腳上的鐐子都已是象徵性地帶在腳上了,只要稍稍一用力,便會卸掉。他沒有吱聲,我分析他想反正死刑也改過來了,再計較沒什麼意思,還得罪人。再說,這起案子,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夠死刑,甚至連“三大刑”都談不上。
鐐子劈開後,他給我找了兩支菸抽,問鐐子帶在腳上有半年了吧?
我說:“六個月零五天。”楊管教笑着點點頭說:“到勞改隊好好幹,爭取早點出來,事兒攤上了,要想開些。”
我說:“到勞改隊,時機成熟的話,官司我還得打。這起案子如果當初按照防衛過當處理,也許我認了,但現在,我必須按正當防衛申訴,法律不是給我這個權利了麼?”
“到那兒改成有期徒刑後再申訴,不管怎麼說,有期了,最起碼過一天少一天啊!”他說。
“我會在恰當的時候提出申訴的。”我告訴他。
看守所過幾天就要往勞改隊送人了。現在已經有七、八個已決犯人了,爲了便於管理,看守所把我們集中到了四監房。因爲按照規定,在臨投送監獄前,已判完刑的犯人允許接見了,如果和未決犯混押的話,容易往外捎信。
7月6日,二弟振庫和他在職高的班主任鮑華老師來看我了。鮑老師是高級教師,她和陳榮國律師曾在一所學校任教過,一審律師就是鮑老師幫助找的,在我判死刑之後她第一個捐錢,爲我籌集二審律師費用,掏出了兩百元錢,此後,職高的師生陸續捐出幾千元錢,並紛紛地在聯名信上簽字,在爲我的二審上給予我極大地幫助。聽了振庫的介紹,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淚在眼眶中閃動,我用顫動的聲音說:“謝謝,鮑姨,謝謝鮑姨!我不會忘記您,在我最危難之時,您給予我的幫助和支持,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鮑老師拉着我的手,溫和地說:“到了勞改隊,好好幹,你還年輕,還有機會,千萬彆氣餒……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
我只有不停地點頭。淚水不停地滴落下來。這就是男人!也許酷刑和拷打他會把淚流到肚子裡;只有感恩纔會使他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男子有時剛強是因爲蒼天賦予了他男人的脊樑,其實男人有時比女人的感情更脆弱。
夜已經很深了,接見回來後,心情一直平靜不下來。躺在鋪上輾轉難眠。短短的三十幾年人生,卻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恩恩怨怨,壓的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感恩的人不計其數,讓我一生回報不完;在最危難時,有傷害過我的人,讓我心境一直按捺不下來。聽陳榮國律師說,在一審討論時,由於我兩次發生人命案,有人主張槍斃我,說什麼像我這樣的人,即使送到勞改單位,也改造不好。這是謬論,是在往死人堆裡推我。這種人不是處在正義、公正的角度下的結論,而是別有用心。我會用實際行動回擊他們的。
這幾天號裡的人都陸續地接見,每個人基本都能帶回煙來,也許是要送走了,看守所對已決犯的管理和搜身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了。號裡的人都要求說:“宋哥,咱們要送走了,你想法進點酒咱們聚一下子。也許以後不知什麼時候能見面了。再說,你死刑也改過來了,也該賀一賀。”
我說:“沒問題,菜我不管,酒我負責喝個夠,到時候別鬧事就行。”
“不會的,我們明天都給家裡捎信讓帶菜,就定在後天晚上,怎麼樣?”號里人七嘴八舌,異常活躍,看得出來,平時他們是喝不到酒的,也饞夠嗆了。
7月8號,號裡僅有一兩個外地的沒來接見外,其餘的全部提出來接見。我們五、六個人剛走出看守所,從院子奔大鐵門旁邊的接見室走去。我發現,接見室門口站了很多的人。見我們走出來,從人羣裡跑出一個小男孩兒直奔我們而來。由於受陽光的刺激,加之半年來我始終躺在鋪上看書,視力明顯地下降,於是,我順口問身邊的人:“跑過來的是誰家的孩子?”
張亞興說:“好像是我姐家的孩子!”
我說:“我家孩子也該有這麼大了。”話還沒落,小男孩兒離着有七、八米遠就伸着小手喊:“爸爸!”
我們走近了,小男孩兒一把就抱住了我的大腿。我急忙問:“誰的兒子,怎麼給我抱住了?”
在場的人依次地搖着頭。我見小孩男兒抱着我大腿不鬆開,就開玩笑地問:“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兒怯生生地說:“叫宋振嶺。”
“你叫什麼名字?”我忙問。
“宋興磊。”孩子答道。
我一把把孩子抱入懷中,自言自語地說:“我兒子!”逗得大夥哈哈大笑起來。
“兒子,你怎麼認識爸爸?”
“看相片兒!”孩子說。
我又問:“你和誰來的?”
兒子說:“媽媽、二姨、大姨夫、奶奶、二叔、老叔、老姑,還有於奶。”
我聽着孩子奶聲奶氣地念叨着,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做爸爸的幸福感。心裡想,如果不出事兒,該有多幸福啊!
淚水不知不覺地滑落下來,兒子用小手不停地給我擦眼淚,我緊緊地抱住了兒子。
到了門衛接見室處,由於我家來的人較多,特意給單獨安排了一個大屋子,其他接見的都是2~3人一個屋子。
弟弟把菜擺了一桌子,買了十幾瓶啤酒,讓玉玲的大姐夫陪我喝酒,兒子要求上桌子,站到桌子上,兩隻小手吃力地往起捧酒瓶,說什麼要給我倒杯酒喝,弄得滿桌子啤酒。我和大姐夫邊喝邊嘮嗑,約有十幾分鐘左右,玉玲二姐說:“咱們都出去吧,讓振嶺和玉玲單獨嘮一會兒。”於嬸也忙說:“是啊,咱們先出去,兩口子三年沒單獨在一起了,讓他們倆聊聊。”
所有人都出去了,我一把摟過玉玲,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老婆,我讓你受苦了,其實你不該嫁給我,也許這真的是一步錯棋。”
玉玲趴在我的肩上不停地抽泣着。
“別哭了,堅強些,你一哭我的心裡會更難受的。”我說。
玉玲說:“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和孩子都快盼瘋了。”
“不知道。”我說。“孩子聽話嗎?”我又問。
玉玲邊擦眼淚邊說:“還行,就是愛哭,沒事兒的時候,手裡拿着你的照片,錄音機裡放着你在外面時,你唱歌時錄的那本磁帶。來人時,孩子就告訴人家,這是我爸。”
我的淚水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玉玲說:“下一步,我和孩子怎麼辦啊?關鍵是我的病挺嚴重的。”
“玉玲,我理解你和孩子的現狀,我剛從死刑改過來,讓我心情平靜一下子。我現在只能說,這個案子以法律判決的角度是終審,而對於我剛剛開始,我也許明年、後年或者大後年,案子能給我新的結論;或許十年八年;或許我將用一生的精力來打這場官司,但無論怎樣,我會給你和孩子一個安頓。”
這時,管教進來讓回監房,說其他的人早已經回去了。我沒有吱聲,轉身跟着管教走出了屋子。我無法否認,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也是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不是說,玉玲不想等我了,家庭一點積蓄也沒有,剛結婚就出事兒。玉玲身體不好,孩子從小到大需要錢,母子倆的生活成爲了最難的問題。
心情沉重地回到了監房,號里人都高興地說:“你可回來了,宋哥,現在我們帶回來的菜有二十來樣,比過年過節的菜都硬,就等你了。”
“沒問題,我答應大夥了,這事兒我一定要辦。”我告訴大家。
晚上,管教溜完道子後,我找值班的武警出去給弄回6瓶白酒,大夥說:“等半夜再喝吧,喝完大夥就都睡覺了。
人其實到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的話,誰也不願意進看守所押着,但攤上事兒了。現在經歷了幾個月的關押,判完刑了。許多人心裡反到輕鬆了許多,也難怪,腦袋上的神經,始終像線似的一直繃得挺緊,有的不知道會處理到什麼程度,這個年代,法院工作雖然存在不少弊端,但案件不存在特殊性,譬如說在地方影響大的,或受害一方有一定勢力的影響,案件判決的話,一般情況下,法院判決還是比較客觀公正的。如果找一找人,判的還會輕一些。這個年代,只要有熟人能說上話,不一定花多少錢,中國人傳統的人情味還是很濃很濃的。號里人一但剛判完型,一是快送走了,另外,關押了好幾個月,又剛和家人見上面,心裡都很興奮。大夥兒打聽勞改隊是什麼樣的,有的在掐着手指頭算自己的刑期,只有我在不停地抽着煙,性情一直壓抑着,喘不過氣來。
24時剛過,耐不住性子的人就張羅開了:“宋哥,開始吧,沒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