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小院是汪主薄預備的:二五仔和東家碰面,自然不能大張旗鼓——鬼知道縣城裡有多少人和各路盜匪有交情,凡事還是謹慎點的好。
蘇鐵槍是個二十八九歲的普通漢子,面貌看上去很不起眼。這人見面時用布條掛着一支胳膊——據說是前些日子兩幫盜匪火併時受得傷。
也正因爲胳膊受重傷,人不中用了,所以他就下山回家過日子。
古代的土匪,只要是盤踞在某一地的“坐寇”,那成員都是本地人居多,叔伯兄弟合夥“做買賣”的情況不少。
土匪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那是個吃青春飯的活。一旦有成員年老體衰,肯定就要退出隊伍,下山種田。
這中間還包括一些受傷殘疾的,攢夠銀子下山娶老婆的......總之,吐故納新是大自然的規律,土匪也不例外。
這些下山過日子的人,就成爲了“居家土匪”。這些人不但負責給山上的弟兄們提供情報,有時候還提供住宿和錢糧,是支持山寨運作的重要外圍節點。
蘇鐵槍就是這樣一個新出爐的居家土匪:胳膊壞了,想留在山寨人家也不要他。
然而令蘇鐵槍氣憤的是,幫中這次給他的遣散銀子,並沒有達到他的預期——好歹也是爲黨國立過功,流過血不是?
然後正在家裡生悶氣的蘇鐵槍,就遇到了上門尋自己的救命恩人汪主薄,這樣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蘇鐵槍在老汪曉以大義之後,當即答應了做內應的事。
而丁立秋在聽完蘇鐵槍的來歷後,則當即給他許下了三個承諾。
第一:前事不究。
第二:只要蘇鐵槍能協助官軍剿了對馬嶺的林十萬匪夥,那麼事後必定賞他一大筆銀子。
第三:蘇鐵槍事後還可以申請去外地帶着家眷過日子,譬如福州漳州杭州這些大城市,官府都可以幫他安排。
得到承諾的蘇鐵槍當即磕頭認主,然後將對馬嶺的虛實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丁立秋於是命令隨從記錄,事畢後,他當場賞了蘇鐵槍十兩銀子。這之後他又給這位反正的二五仔下了第一道指令:官府馬上就要貼出招安告示用來麻痹匪夥,他要求蘇鐵槍近日去對馬嶺偵查一番,看看匪夥對告示的反應。
蘇鐵槍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
最後,丁立秋從隨從裡指定了一個人,專門用來負責在縣城和蘇鐵槍聯絡,隨時傳達指令。
當天午後,縣衙,城門,天后宮這幾個地方同時貼出了告示:官府敦促各大匪幫前來投誠招安的告示。
......
龍巖縣城東北百二十里的地方,是雙洋鎮。隆慶年間,朝廷由於實在受不了此地反賊輩出,所以乾脆以雙洋鎮爲縣治,將周邊一部分土地包括進來,新設了一個專門用來維穩的縣:寧洋縣。
中國本來就是多山之國,而寧洋縣之所以能在山賊界闖出名號,搞到中央震怒,這和它優越的地理地形是分不開的。
龍巖和寧洋這附近的山區,是國內喀斯特地貌發育最爲強烈的地區之一。這裡的羣山中不光有峰林、峰丘、溶洞,還有長達數百米的喀斯特地下河。
溪洞深邃,鳥道險峻,石林迷亂,溶洞遍地。
這樣一種地形,再加上寧洋縣內95%的森林覆蓋率,使官軍的剿匪行動變成了惡夢一般:賊人隨時可以藉着迷魂陣一般的地形分散聚合,使擁有優勢兵力的官兵疲於奔命。
嘉靖年間的蘇阿菩暴動,官府整整花了6年時間才鎮壓下去,這期間大部分時候,官軍都在和對手捉迷藏......
這也是紅槍營一直以來都在藏拙的原因。
不要說一連只有200人,哪怕人數再翻一二三倍,也很難將匪夥直搗黃龍,一網打盡。
以穿越衆的頭號目標林十萬匪夥爲例。對馬嶺一帶地形複雜,不但有石林,還有溶洞和暗河。部隊不能像在臺南平原包圍土著那樣輕鬆:險峻的地形無法讓大部隊展開行動,即便摸到了對手門前,一旦發現情況不妙,匪夥當場就能從預留的洞窟和石林跑路,根本無法圍殲。
這就是紅槍營一直以來都不敢顯露真正實力的原因:一定要給匪夥以希望,找機會在預設戰場殲敵。否則的話,這邊就要陷入曠日持久的治安戰了。
......
招安告示貼出去的第三天,雙洋鎮南15裡,林家土樓。
林家是雙洋當地的老戶,人多勢衆,財雄勢大,特產不是別的,就是土匪。如今盤踞在對馬嶺的匪首林十萬,就是林家出品。
林家的土樓羣規模相當大,正中一座就是祖樓。包括祠堂和公廨,以及族學,族長,都在這座圓形的古老土樓裡。
而此刻在林家族長林三門的堂屋裡,一場會議正在進行中。
林三門五十許人,身寬體胖,臉色白皙,面光無須,一身土綢袍子,活脫脫一副鄉翁造型。
半躺在一張楠木躺椅上的林三門,這時正在聚精會神地聽着堂屋裡一個漢子在讀着什麼。
“計有西洋精造鳥銃50把,三眼銃40餘把,精鐵刀矛若干。另有震天雷,撼地雷數目不詳。”
隨着時間緩緩過去,漢子也終於唸完了手中信箋上的情報。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赫然就是吊着半條傷臂的蘇鐵槍這個二五仔。
聽完情報後,林三門緩緩從椅中坐起,然後伸出了手。這時他身後一個面容姣好,身段苗條,名叫碧玉的美妾便將早已準備好的水煙筒遞了過來。林三門一邊咕嘟嘟地開始吸菸,一邊問道:“那海渠的手下果真難纏?”
“哦,據汪老爺說,這夥官兵是那曹川的親衛,是派來給自家將主在朝廷面前長臉的。個個都是精銳,打仗有章法,悍不畏死。”
“這是拿我們做筏子了。”林三門聽到這裡,冷笑了一聲。
咕嘟嘟吸幾口煙後,林三門又問道:“那震天雷,撼地雷又是什麼東西?”
“哦,那震天雷據傳是江南巧手匠人所制,就是個大炮仗,聲若雷鳴,戰陣中可令敵手頭暈目眩。”
“撼地雷是個棉布裹的火藥包,攻寨時由死士在寨門下引燃。”蘇鐵槍說到這裡,臉上的神色變得不自然起來:“陳家寨子連一炷香都沒撐住,就被破開了。”
“是勁敵。”林老爺聽到這裡,緩緩點了點頭,然後扭頭對着堂屋角落裡問道:“你怎麼看?”
“再是精銳,只得200人,濟得什麼事?”堂屋昏暗的角落裡,這時才傳來一句陰惻惻的說話聲。
下一刻,一個五短身材,滿臉鬍鬚,眼型狹長,面貌狠厲的男人走了出來——對馬嶺大當家林十萬。
“官兵陣列而戰,自然是厲害的。可弟兄們又何曾與官兵正面廝殺過?”
林十萬這句話在座的都懂:遊擊偷襲纔是匪夥的拿手本領。
“不過那憾地雷也委實是個麻煩,如此一來,寨子就沒法守了。”林十萬說到這裡,沉吟一下,然後盯着蘇鐵槍說道:“十三,那夥人何時動手,定要速速報於我知!”
“十三曉得。”蘇鐵槍聞言點了點頭:“該是就在月底前。汪老爺已探得消息,上面催得緊,這夥人着急要拿弟兄們的人頭去表功。”
“嘿嘿......心急就好,就怕不心急。”林十萬陰笑一聲後,最後叮囑道:“你既是內應,就要把路給副爺們引好。回頭那夥人來的時候,莫忘了走葫蘆峪那條路。”
蘇鐵槍聽到“葫蘆峪”這三個字後,同樣是嘿嘿一笑,雙方心照不宣地同時點了點頭。
......
戰略計劃商定完後,林十萬便隱入屋角,悄無聲息地從後門閃人了。
而林三門則在林十萬走後,又和蘇鐵槍商量了一番細節。這之後林老爺才叫來車伕關公,吩咐他將胳膊有傷的蘇鐵槍送到縣境。
“關公”是個20多歲的小夥子。此人是附近小姓出身,家貧,所以常年在林家做長工。由於他身板高大,臉膛紅潤,又長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加之本姓關,所以自打有一次在鄉會的戲臺上玩了一次關公的票後,這個名字就變成了他的本名。
手腳麻利的關公在聽到老爺吩咐後,急忙笑嘻嘻地牽出了驢車,然後用了大半天時間,將蘇鐵槍送到了和龍巖交界的縣境。
而等他摸黑回到林家土樓後,已經是深夜時分了。草草在廚下討了兩碗冷飯吃飽後,關公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在小屋眯了一會,聽到外面午時的梆子聲響起後,他猛地翻身坐起,然後從屋裡摸了出去。
土樓就是一座小城,而關公早已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只見他先從最底層的小屋摸出來,然後去馬圈給驢騾都添了些夜草,這之後他在回去的路上,看看四處無人後,便閃身從樓梯上了二層的木樓。
二樓上有人家,也有雜物房。關公在二樓往前走了一段路後,便掏出鑰匙,悄悄地打開了他負責的一間雜物房門。
關上門後,關公用熟悉的步伐避開了地上的雜物,然後他走到牆邊,推開木窗,靈活地鑽出了窗戶。
儘管對內是木屋,但是土樓的外牆卻是由光滑的磚石砌成——防範盜匪攻城用的。
然而關公爬出窗後,卻絲毫不懼牆外就是尖利的山石......因爲一根繩索就在他頭頂。
沿着繩索爬上三樓後,一支手臂從窗戶裡伸出來,將關公拉進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