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5年2月10日,農曆乙亥年12月23日。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正在艱辛中緩緩推動的南洋開發進程,之於國家和民族,都屬於無比重要的大事。
然而對於遠在廣東的大明臣民來說,遙遠異鄉發生的事情大家是完全沒有半點概念的。民衆既缺乏信息通道,也缺乏對拓荒一事的認知。
民衆關注的,永遠都是柴米油鹽這些最基本最生活的東西。
時光流逝匆匆。發生在鄭和島上的那場殘酷戰鬥,不經意間都是2個月之前的事了。轉眼,已經到了1635年初。
時近年節,居住在古老廣州城裡的大明子民,步履匆匆,面帶喜容。街鄰碰面便高聲賀歲,家家戶戶都在爲過年做着預備。
今年的廣州城,由於日子大略變好,所以年節氣息比往日濃烈了許多。
記憶是很難抹去的。廣州城中但凡歲數上了30的“中下層人民”,對於“年關”一詞,那都是有着深刻感受和理解。
早在天啓皇帝時,這廣州城裡的年節,大致是一歲淡似一歲的。包括之後崇禎皇帝初年,“年關”一詞,在街坊鄰居的記憶中,從來都不是什麼好說頭。
當其時,官府賦稅一年重似一年,各種遼晌練晌紛紛被朝廷分派下來。再加上各路官員胥吏趁機搭車攤派揩油撈銀子抹虧空,堂堂南天第一名城,闔城老少硬生生被朝廷壓得喘不過氣來。
在那個年月裡,百業凋零,民生艱苦。除了那些高門大戶之外,平頭百姓過年真真就是過災。
一到年關,債主上門,不知道多少廣州城裡的老戶,因爲還不起欠債,從而變成了赤條條的破敗戶,一家老小翻過年就淪爲了街頭餓殍。
更有甚者,上吊自殺,典兒鬻女,家破人亡的都不曉得有多少。
過年,就是過鬼門關。
可說來也怪。從那以後,大夥的日子卻在崇禎皇帝上臺後,漸漸好了起來。
ωwш¤тTk án¤¢O 先是工商繁茂。
一夜之間,從不知名的夷州莫名傳來了許多做工精良的日用雜貨。
廣州城裡的富商聞風而動,紛紛出海去尋覓貨源聯繫賣主。
由此漸漸一發不可收拾。首先是各處水陸碼頭的力工、挑夫們生髮了起來:他們上工後有了卸不完的貨,工錢越掙越多。
隨着夷州貨在珠三角鋪陳開來,大量人口和土產資源隨後參與到貿易交換中:富商們開始還花銀子招工去夷州給人扛活。到後來有那“宅心仁厚”的老爺,甚至直接派家奴去街頭“撿”人,或者直接在街頭施粥,完事喝了老爺粥的就塞進底艙拉去夷州換貨。
再往後,連鎖效應,整個城市都被調動了起來。無數中小商人隨着夷州貨的到來而受益,原始的產業集羣開始出現......臭水溝頭打麻袋的屌絲蒲阿大都能生髮起來,僱了小工帶着全家老小沒日沒夜的編外貿麻袋......就這還供不應求。
如此,之前陷入滯脹和困頓的廣東原始經濟,漸漸成爲了工業化的附庸,被強行改造。民衆雖說是被動參與,但是實實在在受益得到了好處。
再往後,就是人盡皆知的故事了——天上“咣噹”一聲掉下一個曹總兵,帶着精兵強將開始和海匪捉對廝殺,一年天氣就掃平了爲患多年的閩粵海匪。
民衆驚歎之餘,也才漸漸知曉,原來夷州那些產業,都是這位曹總兵的!?
鬧了半天,老少爺們都是在給曹總兵扛活啊?
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當大家發現,帶給自己救命銀錢,拯救了自己家庭的人,原來不是崇禎皇上而是這位鄉下總兵後,夷州來的曹某人,迅速和廣州臣民親近了起來。
再往後,日子一年接一年好過了起來。珠江大地日新月異,彷彿一夜間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生活節奏快地令習慣了慢節奏的古人應接不暇。
令人無比震撼的事情還在後面:短短几年功夫,一座新城拔地而起,徹底顛覆了明人的認知。
乾淨整潔的硬化地面,寬大奢豪的紅磚下水系統,筆直漂亮的大馬路,還有那一棟棟拔地而起的磚房。
雖然這座城池連最基本的城牆都沒有,但是蜂擁而入的新居民用腳投了票:民衆認爲這座城池比老城安全。
那些橫行在珠江上,如山嶽般的炮艦,以及日常東征西討從無敗績的精兵,給這個認知提供了背書。
眼下,又一年的年關到了。
乙亥年的年關,古老的廣州城裡處處充斥着快活的空氣。伴隨着頑童在家門口零星的鞭炮聲,城內的商鋪門前都張貼着紅紙寫就的福字以及對聯,貨架上堆放着琳琅滿目的年貨。
前來購買各種年貨的街坊今年尤其多。大家穿着簇新的袍服,臉色普遍紅潤精神旺盛,從兜裡掏出各色銀圓和紙鈔,換來大包小包的年貨。遇到熟人,還要艱難提着東西拱手見禮,大聲拉兩句家常,恭賀一番新春。
與此同時,街面兩旁還堆滿了不少城外運來的鮮花。通常到了這個時節,廣州城中慣例是有大批鮮花入城發賣的。
事實上,後世人習慣的“逛花街”活動,最早就是自明代出現。而這兩年隨着“世道”漸好,“公務費用”充裕,廣州城裡由府臺衙門出面置辦的傳統逛花街行動,規模也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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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土豆嘞......糖砂土豆,鹽砂土豆......烤土豆嘞......”
小年這個商家必爭之時,勤勞的小販們自然也是要堅守在第一線崗位。
楊六水伸出手,用一把白亮的電鍍鐵夾子,從爐中輕巧地夾出了一個皮開肉綻的烤土豆。
與此同時,楊六水的嘴也不閒着,依舊在大聲吆喝他的生意,吸引行人前來購買烤土豆。
如果一個後世人此刻來到楊六水的流動架子車面前,就會露出熟悉的微笑:車上有一個後世慣常見的藍色鐵皮油桶,下面被掏出了正方形的風門,頂上正在冒出裊裊炊煙。
在這個時代,毫無疑問,藍色鐵皮桶屬於高大上的新奇玩意。也不知道楊六水從哪裡搞來這樣一個報廢油桶......這東東毫無疑問是管制品,除非是報廢,否則不可能流露到民間。
用電鍍夾子將土豆夾到一個同樣亮白的電鍍鐵盤裡,楊六水仰臉堆笑着詢問:“客人,是要糖砂還是鹽砂?”
客人是兩個穿着漂亮長裙,手中提着胭脂畫粉,一看就是出來逛街的女子。
兩女子低頭私語幾聲,要求胡六水:“各樣一半。”
“好嘞!”楊六水聞言,麻利地用小刀將土豆一切兩半,然後拿起一個細鐵絲網篩,分別將鹽瓶和糖瓶過篩,給兩半土豆撒好調料......全程沒有用手觸碰過土豆。
最後,將土豆裝進兩個精美的草編小籃子後,客人滿意地掏出一枚亮燦燦的五毛硬幣,扔到了胡六水手中。
看到銀幣上線條清晰的曹某人防僞側像,六水眉花眼笑地將銀幣揣進兜,然後對一旁傻乎乎看美女的兒子瞪眼:“看什麼,還不快給客人找銀!”
半大小子和楊六水一樣都是圓臉龐。少年人正是長個頭的時候,身材消瘦,穿着短褂,蹬着土布鞋,留着一頭時下窮人家常見的短寸。
聽到自家老子埋怨,小子回過神趕緊從錢罐裡掏出幾枚零散錢幣,紅着臉交到了客人手中。
如此,伴隨着幾聲女子輕笑,楊六水一單搞定。
新奇的物事總是能帶來關注的眼光。現如今在廣州城中,像楊六水這樣的鐵皮桶流動攤販,數量很少。所以他一出攤,生意就絡繹不絕。
另外,像是電鍍夾子、鹽粉、糖粉、無接觸銷售等等這些漂亮物事和創意,也給楊六水的生意增色不少。
於是,當楊六水的攤點流動到南水門前時,今天帶出來的所有生土豆,以及一些紅薯、芋頭,就全部銷售一空。
當然了,今天收攤早,也是有着楊六水特意少帶了原材料的原因。
下半晌,用新話說,就是下午三點來鍾。滿意地給爐子熄了火,楊六水拍了拍小子腦殼:“走,回家。”
半大小子嘿嘿一笑,熟練的將皮帶挽在肩上,彎腰拉起了架子車。
下一刻,伴隨着機制軸承的轉動,發出輕微吱呀聲的木輪胎,輕快地帶起了車子,隨着爺倆的腳步開始移動。
楊六水的家在中城根下,距離南水門是有好一段路。父子兩就這樣拉着車,一路步行。
沿途,家家戶戶已經能看到堂前擺放的年桔、水仙等過年的物事。路過老校場時,父子兩還隔着門,咧着嘴看了一會舞獅隊的排演。
就這樣,晃晃悠悠,楊六水父子難得輕鬆地回到了自家在中城根的小院。
小院的院門是敞着的,一個穿着樸素短布褂子的中年婦人,正在院裡的竈臺前忙活。濃濃的煙氣冒出,夾雜着香噴噴的雞鴨味道。
“孩子他娘。”
“回來了啊。”
“嗯。菜都準備齊全了嗎?”
“還得費些功夫。”
“那我先去洗把臉,換衣裳。”
“收拾仔細,今天是大日子。洗完記得給兒子也換上衣裳。”
“曉得。要待貴客嘛,都換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