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爲什麼是索馬_活着已值得慶祝

活着已值得慶祝

索馬里就像一個雙面性格的神秘人,這是我來索馬里這些天的感受。槍口代表了她的暴戾,笑容代表了她的友好。

駛過一座清真寺,我們也終於看到了索馬里“虔誠”的一面:這個被恐怖覆蓋的城市裡,有很多清真寺,虔誠禮拜的穆斯林們,安靜而肅穆。

在一個戰亂不斷的國家,一個社會體系、教育、司法醫療機制都崩潰的國度裡,宗教信仰沒有被磨滅掉。

還有很多人在懺悔過去,在祈禱未來。

傍晚的時候,我和樑紅站在高處,俯瞰索馬里。層巒疊嶂雲霞流動、海灘萬里、潮汐落漲。這一切,讓人誤以爲自己身在天堂。閉上眼睛,置身充滿暴力、饑荒和無序的街頭,我們又彷彿瞬間被拖進了地獄。

我們終究是局外人,無法洞徹每一個索馬里人對自己生活的評判。生活每天都在陽光下繼續,雖然有着各種各樣的悲傷,但是生活中,也總能有很多讓他們開懷的地方。對於未來不就應該是這種心態嗎?

在我們拍攝這些廢棄鞋子的時候,它們的主人已經死於十幾天前的一場暴亂。

“至少我還活着呢。”這個爛掉一條腿的小夥子波瀾不驚地笑着說。

時間在催促我們,摩加迪沙的面紗,我們才僅僅掀開一角。

下一站,有一個相當響亮的名字——索馬里國家大劇院——準確地說,是劇院的殘骸。這家劇院也是中國政府援建的,經歷過這麼多年的戰亂後,已完全被毀掉了,只剩下外牆裡面沒有舞臺,沒有座椅,頂棚也只剩下骨架,變成了一個露天劇場。

摩加迪沙沒有什麼大型的集會場所,這個劇院,便成了當地人舉辦公共活動的唯一場所。前幾任總統的選舉、幾個大軍閥之間的談判,都在這裡進行。還有一些武裝勢力內部的大型會議,也偶爾會在這裡召開。頗有點兒梁山泊聚義廳的意思。

嚮導告訴我們,這個劇院是軍方管轄的,外人是不得進入參觀的,他打通了私人關係我們纔有這次機會。

在一個月前,這裡又發生了一次自殺式爆炸事件。當時有200多人聚集在這裡,慶祝索馬里衛星電視網開播一週年在時任索馬里總理髮表講話的時候,一名年輕的女子,引爆了捆在自己身上的炸彈。

至少有十幾個人當場喪生,索馬里奧林匹亞組委會主席和索馬里足協主席都當場死亡,還有幾十人受傷。

仔細看去,劇院裡還殘留着那次爆炸的痕跡。一些被炸燬的桌椅的木塊散落在四周,地面還有一塊塊乾涸的血漬,以及一些被炸得殘破的欄杆、牆體。

退出來,劇場的院子裡,有一些遇難者的鞋子,堆積在一個樹坑裡頭,遺留在了這裡。看着那些殘破的鞋子,汶川的夢魘襲上心頭。我腦海裡在還原當時爆炸的情形:人們

互相擁擠着、哭喊着,鮮血流了一地,有些人無助地在地上爬行着求救……在一個月以前,這些鞋子還穿在一個個鮮活的人腳上,現在它們躺在那裡,它們的主人的生命,已隨着一聲巨響消逝了。

我去過不少災難的現場,每次看到那些逝去的生命留下的痕跡,我的內心都萬分悲傷,沒有所謂的硬漢,只有眼淚驟降;這一次更甚,因爲之前那些災難都是天災,而眼前這次,是人禍。

嚮導揮手讓我們過去。在院子的一棵樹的樹蔭下,有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孩子,坐在一張席子上,腿上蓋着一條黑布。我們走近,嚮導把那孩子腿上的布掀開了,變魔術般的,許多蒼蠅飛了出來,樑紅嚇得後退了一步。

被眼前所見驚怔住後,樑紅趕忙表示歉意,自己沒有嫌棄和不敬的意思,純粹是本能反應,確實是被嚇到了。我完全能夠理解她的這種反應,因爲我們面前這個孩子的腿,實在是讓人不忍直視:他兩條腿的膝蓋以下皮開肉綻,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到處都是炸傷、燒傷的痕跡,還能看到骨頭和筋脈,腐爛的肉裡面還趴着蛆。

這是災難留下的印記,將暴力的後果在一個孩子的腿上具體呈現出來。如此殘忍,如此觸目驚心。樑紅紅着眼睛問是怎麼弄的,安保隊長代答:“就是在劇院集會的那場爆炸裡他被炸成這樣。他的父親、姐姐,全家人都在那場爆炸裡喪生他們家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也許我們看到的遺留在爆炸現場的那堆鞋子裡,就有幾雙是他的家人的。

整個過程中,那個孩子一句話沒說,就一直衝着我們笑樑紅心疼地問他:“疼嗎?”

他歪了一下頭,沒回答,依然衝着她笑。樑紅問安保隊長這麼慘,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呢?

安保隊長用索馬里語跟他交流幾句,那孩子非常淡定地回答了一句話,說完依然衝着我們笑着。那孩子說:“至少我還活着呢。”

這句話一出口,我們四個人腦子裡已經空白了,全是驚詫徹徹底底地被征服。什麼勵志故事、什麼心靈雞湯,都沒有此時此刻我們面前這個可憐孩子的這句話那麼有力量,那麼有衝擊力。來索馬里這些天,經歷了那麼多事,看見了那麼多人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如此震撼過。

如此背景,如此一句話,註定會讓人銘記終生。那一刻無論多麼內心強大的人,都會爲之動容。一向大大咧咧的我像被擊中般,直指心窩。我想把自己親眼見到的這個孩子的故事,轉述給所有能夠看到這本書的國人。我們這些生活在和平的環境裡的人們,應該好好地珍惜現有的東西。我們太多的人,每天花了太多的時間,在抱怨、在怨恨、在計較,可是我面前這個失去了家人、失去了雙腿、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卻樂觀地告訴我,“至少我還活着呢”——活着已值得慶祝。

孩子依然在

笑着,我們卻笑不出來,現場的氣氛有些凝重。外面波瀾不驚,衆人心裡已經翻江倒海。

“中國和索馬里人民友誼萬歲!中國和索馬里人民友誼萬歲!中國和索馬里人民友誼萬歲!”

又是中文,把我們被感染的情緒拉回到現實中來。看過去,兩個老人走了過來,一男一女,滿臉笑容,非常熱情地跟我們打着招呼。那個老頭,張開雙手,繼續說:“中國和索馬里人民友誼萬歲!”

他再次連說了三次,是中文。雖然有很重的索馬里口音,但是能聽明白。

緊接着,這倆老人就在我們面前開始載歌載舞,他們唱的歌也是中文的:“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照亮,我們邁步走在呀,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嘿!”我們也跟着唱了起來,對於我們這個年紀的老北京人來說,這首歌太熟悉不過了,《北京的金山上》。

這些天來,接踵而至的各種意外和驚喜,都沒有這次來得直接而立體。在千里之外的異域他鄉,聽到有人在唱着我們小時候的歌曲,你能想象到那種埋藏多年的思緒,瞬間噴涌而出的感覺嗎?

索馬里老人竟然會唱《北京的金山上》,怪不得他一開始要喊“中索人民友誼萬歲”。

海灘上運動的索馬里青年人。

年輕的媽媽,以及對着鏡頭扮鬼臉的孩子們。快樂很簡單,快樂也很艱難。

悵望。

原野。

唱完,所有人都開始鼓掌。在剛剛那種緊張,還帶着點恐怖、陰森的氛圍中,突然來了這樣的兩個老人,氣氛瞬間就變得歡樂起來。

老人跟我們講,他去過中國兩次,還說中國政府援建這家劇院的時候,他們就在這裡了,他們是劇院的看守人,守在這兒40年了。

不知道我用“傳奇”來形容他們有沒有託大。我是發自內心的。

他們和藹、親切的笑臉,我看不到一絲對生活的擔憂和對周圍環境的恐懼。這是索馬里之行我見到的第一張沒有消極內容的笑臉。

在這個到處充斥着暴力和子彈的國家,他們保持着最普世的微笑。

樑紅把相機遞給我,她要和兩位老人合影。早說過,在索馬里,我們不敢相信任何人,特別是經歷了前任安保隊長勒索的事件之後,更不敢和任何人有身體接觸。但是這一次,樑紅沒有顧忌,我也沒有擔心,聽到“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的那一刻,我們已經完全交出了內心。

他們熱情洋溢的臉,直入人心,我們能夠毫無條件地信任他們。樑紅和兩位索馬里老人摟在了一起,我按下了快門鍵。這是我們這次索馬里之行,唯一的一張和本地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三個人,年齡、衣着、膚色都不同,但是有着一樣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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