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水手!
我和樑紅被“拋棄”了。在大夥兒告訴我要離開之後,這是我的第一想法。氣憤、暴怒、不解,還有過去六個多月的回憶,全涌了上來。
從加拉帕戈斯羣島出來,“北京”號進入秘魯海域,在首都利馬短暫停留,補給之後,馬不停蹄往南美洲第四大城市智利首都聖地亞哥進發,停靠時費了點兒勁。因爲原計劃走巴拿馬運河路線,我們壓根兒就沒辦智利簽證。
船開到了港口,海關堅決拒絕我們辦落地籤,不讓船進港,人不準上岸。我們費盡口舌,陳列各種證據,海關依然無動於衷。說不給籤就不給籤。
最後解決問題的,是幾罐茶葉。當我把幾罐從中國帶來的茶葉遞到海關檢查官員手裡的時候,他一直冷冰冰的態度瞬間就變了。“行,跟我辦理手續去吧。”
一路蓋章,每個地方交個幾美元,咱們終於在聖地亞哥落地了。智利海軍還給我們下了一道特別通牒:每天早、晚八點,向他們報告具體所在位置。
到達聖地亞哥,我們的整個南極航行計劃,就走了三分之二了。
老陳的愛人王佳,原計劃在這裡下船。我們找了個飯店,擺了一桌送別宴。席間,老陳提了一個疑問:“我們現在已經比原先預計到南極的時間晚了一個月,氣溫、氣候,還有風浪都變了。後面的路,老張你有多大的把握?咱們是不是要繼續往下走,你能不能承擔可能帶來的後果和責任?”
飯桌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聽出來了話外音,兩層意思:第一,這應該不是老陳一個人的問題,大夥兒都想問,他是代表;第二,有人想下船了。
實話實說,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會問我這種問題。既然是船長責任制,我會對船上的一切負責。我想了想,說:“咱先好好吃完這頓飯,剩下的事兒回船上再說。”
一個公開的船上會議。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告訴大家接下來的路的情況:“風更急,浪更大。過殺人西風帶,以及登陸南極很危險,比東海的雷暴、白令海的風浪,以及出荷蘭港的北太平洋風暴團,更難走。”
風險評估我必須告訴大家,騙着大夥兒跟我走,跟在新知島不告訴大夥兒有地雷不一樣。有地雷我先蹚,我可能會死,但是大夥兒沒事。過殺人西風帶,每個人都可能會死。
其實,在老陳提出來那個問題之前,我腦海裡壓根兒就沒有死、沒有過不去這個想法。我覺得那麼多困難
我們都熬過來了,只要大夥兒在一起,沒有邁不過去的坎,沒有過不去的浪。
接下來,是大夥兒做出自我選擇的時候。我信心滿滿,六個多月都一起過來了,眼看着就要到南極了,那是我們夢想的彼岸。幾經生死,不會有人在這裡認。樑紅則沒我樂觀,顯得有些擔心。
“老張,我和王佳一塊兒走吧。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才9歲,已經出來半年了,我覺得已經夠了。”老陳先說話了。
“行。”老陳要離開,我並不是太意外。在荷蘭港的時候他已經提過一次,後來在洛杉磯見到女兒,再到王佳上船,他回家的願望是越來越強烈。“你們夫妻雙雙把家還吧,路上小心點兒。”
我滿懷期待地等着其他人表態。
“老……船長……”魏凱有點兒怯懦地開口了,“你看我在船上就一直暈着,還需要大家照顧我,自個兒心裡挺過意不去的,我是大家的負擔。去南極的路不好走,你們更應該輕裝上陣……要不,我也跟老陳他們一起回家過年吧。”
我愣了一下,這確實是我沒想到的。“出來的時候,我女兒眼睛剛睜開,現在都會滿地爬了。女兒的成長裡,這一段兒我感覺特別的空。我想看見她笑,聽見她哭。”魏凱接着說,“這次出來,我就是想給女兒做一個榜樣,到這裡,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從奧伊米亞康開始,魏凱跟我走過了每一站。哪怕他在船上暈船,只能躺着,但是能一路堅持到這兒,也非常難能可貴。很多時候,隊友在一起並不是一定要做什麼,而是彼此能夠感受到那種互相支持的力量。
我有點兒泄氣了,抽着悶煙,沒有說話。小宇慢慢地挪到了我跟前:“船長,我也想離開。”
我擡頭,看着小宇。在船上,一直以來小宇都是最聽話的那個,跟着我一塊兒值夜班,照顧暈船的樑紅和魏凱,話不多,什麼事兒都默默地做着,堅持着。他提出來要離開,我已經完完全全有點兒不敢相信,接受不了。
“我想家了,我媽身體不好,我是個獨生子,在這個時候我更需要去盡孝。”
家庭和親人,是超越生命的牽掛。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每個人都無法逃避。在憤怒的同時,我想起了獨居在老家的媽媽,似乎也有了一些理解。談不上原諒,去南極,這本來就是一個自發的行動。我認爲這是大夥兒的夢想,我們一起去完成這個夢想。有人選擇離開,選擇放棄,我沒有權力逼迫他們。
“老張,要不……我也不去了吧……”曾喬的聲音。
我徹底繃不住了,6個人出發,到現在他們4個人都提出了離開。曾喬這話一出口,我就只有一個感覺,自己和樑紅被拋棄了。所有咬着牙認爲的對大夥兒的理解,也瞬間轉變成了背叛。
“你他媽敢走我弄死你!”我扔掉菸頭一下子站了起來,“捷達,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爲你們走了船就開不了了是嗎?我和樑紅就沒轍了是嗎?你們這是在威脅我嗎?”我情緒有點失控了。
一路走來,曾喬一直是那個跟我較勁兒的人,而且也是最早提出要離開的人,一直絮絮叨叨在傳遞負能量的那個人。我跟他雖然一直吵吵鬧鬧,整天你要掐死我、我要弄死你,但是在船上,在關鍵的時候,能跟我一起採取行動,渡過難關、值得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了。他提出要走,徹底擊垮了我最後的心理防線。
“我不跟你說虛的,我怕死。”曾喬說,“我這腰傷確實難受,後面一個不留神,我就可能被浪卷下去。出來的時候,我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現在走了這麼遠,見識過了風浪和大海、大自然的力量。越瞭解越恐懼,我確實不敢再走了。意志能捱過去很多磨難,但是意志不是萬能的,我們不像你。老張,人總有到達極限的時候。”
我忽然明白,死和堅持擺在面前,可能死會是更容易的那個選擇。因爲死就是一瞬間的事兒,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而堅持則要難得多,在身體上、心理上,都是漫長的、巨大的煎熬。
大夥兒已經陪着我和樑紅堅持了六個多月,這段路上,他們可能都逼迫着自己超越了好多次極限。我開始試着去理解他們的選擇。有人說我是個瘋子,可能確實如此,但他們是正常人,我沒有資格去要求每個人,跟我一樣拿着命去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極限,我一直在超越自己的極限,或許他們,真的已經到了極限的那個臨界點了。
“南極就在前面,你們爲什麼要放棄呢?到南極那是夢想實現的時刻,我希望這不僅僅是我和老張兩個人的夢想,而是所有人、你們每個人的夢想。”樑紅已經哭了,泣不成聲。一路走來,在多麼艱難的情況下,樑紅一直都帶着笑容。在她的心裡,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的家人,都是她堅持下來的動力。或許是她對大家的期望值太高,心理依賴太多,突然,所有的動力和依賴,一下子都被掏空了。
我能做的,只是摟過樑紅。我是她最後的依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