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蜀滅亡,天下復歸於統一了,然而亂源正潛伏著。這亂源是什麼呢?
自後漢以來,政治的綱紀久經廢弛,試看第三十一章所述可知。政治上的綱紀若要挽回,最緊要的是以嚴明之法行督責之術。魏武帝和諸葛亮都是以此而收暫時的效果的。然而一兩個嚴明的政治家,挽不回社會上江河日下的風氣,到魏、晉之世,綱紀又復頹敗了。
試看清談之風,起於正始(魏齊王芳年號,自公元240年至248年)。至晉初而更甚,直綿延至南朝之末可知。所謂清談,所談的就是玄學。玄學的內容已見第十七章。談玄本不是壞事,以思想論,玄學要比漢代的儒學高明得多。不過學問是學問,事實是事實。因學問而忽視現實問題,在常人尚且不可,何況當時因談玄而蔑視現實的,有許多是國家的官吏,所拋棄的是政治上的職務?
漢朝人講道家之學的所崇奉的是黃、老,所講的是清靜不擾,使人民得以各安其生的法術。魏、晉以後的人所崇奉的是老、莊,其宗旨爲委心任運。狡黠的講求趨避之術,養成不負責任之風。懦弱的則逃避現實。以求解除痛苦。頹廢的則索性蔑視精神,專求物質上的快樂。
到底人是現實主義的多,物質容易使人沈溺,於是奢侈之風大盛。當曹爽執政時,曾引用一班名士。雖因政爭失敗,未能有所作爲,然從零碎的材料看來,他們是有一種改革的計劃,而其計劃且頗爲遠大的(如夏侯玄有廢郡之議,他指出郡已經是供鎮壓之用,而不是治民事的),從來講官制的人,沒有這麼徹底注重民治的。
曹爽等的失敗,我們固然很難知其原因所在,然而奢侈無疑的總是其原因之一。代曹爽而起的是司馬氏,司馬氏是武人,武人是不知義理、亦不知有法度的,一奢侈就可以毫無軌範。何曾、石崇等人正是這一個時代的代表。
封建時代用人本來是看重等級的。東周以後,世變日亟,遊士漸起而奪貴族之席。秦國在七國中是最能任用遊士的,讀李斯《諫逐客書》可見。秦始皇滅六國後,仍保持這個政治習慣,所以李斯能做到宰相,得始皇的信任。漢高起自徒步,一時將相大臣,亦多刀筆吏或家貧無行者流,就更不必說了。
漢武帝聽了董仲舒的話,改革選法,博士、博士弟子、郡國上計之吏和州郡所察舉的秀才、孝廉,都從廣大的地方和各種不同的階層中來。其他擢用上書言事的人,以及朝廷和各機關的徵闢,亦都是以人才爲主的。雖或不免採取虛譽,及引用善於奔走運動的人,究與一階級中人世據高位者不同。
魏、晉以降,門閥制度漸次形成,影響及於選舉,高位多爲貴族所蟠據,起自中下階層中較有活氣的人,參與政治的機會較少,政治自然不免。如上章所述,三國時代,南方士大夫的風氣,還是頗爲剽悍的。
自東晉之初,追溯後漢之末,不過百餘年,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等人物,未必無有(晉初的周處,即系南人,還很有武烈之風)。倘使元帝東渡以後,晉朝能多引用這一班人,則除爲國家戡亂以外,更加以民族的敵愾心,必有功效可見。然而大權始終爲自北南遷的貴族所把持,使宋武帝一類的人物,直到晉末,才得出現於政治舞臺之上,這也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兩漢時儒學盛行。儒學是封建時代的產物,頗篤於君臣之義的。兩漢時,此項運動,亦頗收到相當的效果。漢末政治,有兵權的將帥,始終不敢背叛朝廷(說本《後漢書·儒林傳論》)。以魏武帝的功蓋天下,亦始終只敢做周文王(參看《三國志·魏武帝紀》建安十五年注引是年十二月己亥令,這句句都是真話)。就是爲此。
司馬氏的成功是狡黠而不知義理的軍閥得勢(《晉書·宣帝紀》說:“明帝時,王導侍坐,帝問前世所以得天下,導乃陳帝創業之始,及文帝末高貴鄉公事。明帝以面覆牀曰:‘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司馬氏之說可見)。
自此風氣急變。宋、齊、樑、陳之君亦多是如此。加以運祚短促,自不足以致人忠誠之心。門閥用人之習既成,貴遊子弟,出身便做好官,富貴吾所自有,朝代變換,這班人卻並不更動,遂至“忠君之念已亡,保家之念彌切”(說本《南史·褚淵傳論》)。中國人自視其國爲天下,國家觀念,本不甚發達;五胡亂華,雖然稍稍激起民族主義,尚未能發揚光大;政治上的綱紀,還要靠忠君之義維持,而其頹敗又如此,政治自更奄奄無生氣了。
秦、漢時雖有所謂都尉,調兵和統率之權,是屬於太守的。其時所行的是民兵之制,平時並無軍隊屯聚;一郡的地方太小,亦不足以背叛中央;所以柳宗元說“有叛國而無叛郡”(見其所著《封建論》)。自刺史變爲州牧而地盤始大;即仍稱刺史的,其實權亦與州牧無異;郡守亦有執掌兵權的;遂成尾大不掉之勢。
晉武帝深知其弊,平吳之後,就下令去刺史的兵權,回覆其監察之職。然沿習既久,人心一時難於驟變。平吳之後,不久內亂即起,中央政府,顧不到各地方,仍藉各州郡自行鎮壓,外重之勢遂成,迄南朝不能盡革。
自秦、漢統一之後,國內的兵爭既息,用不到人人當兵。若說外徵,則因路途窵遠,費時失業,人民在經濟上的損失太大,於是多用謫發及謫戍。至後漢光武時,省郡國都尉,而民兵之制遂廢。第九章中,業經說過了。
國家的強弱,固不盡系乎兵,然若多數人民都受過相當軍事的訓練,到緩急之際,所表見出來的抵抗力,是不可輕侮的。後漢以來,此條件業經喪失,反因貪一時便利之故,多用降伏的異族爲兵,兵權倒持在異族手裡,遂成爲五胡擾亂的直接原因。
晉初五胡的形勢,是如此的:(一)匈奴。散佈在幷州(即今山西省境內)。(二)羯。史籍上說是匈奴的別種,以居於上黨武鄉的羯室而得名的(在今山西遼縣)。案古書上的種字,不是現在所謂種族之義。古書所謂種或種姓,其意義,與姓氏或氏族相當。羯人有火葬之俗,與氐、羌同,疑係氐、羌與匈奴的混種,其成分且以氐、羌爲多。羯室正以羯人居此得名,並非匈奴的一支,因居羯室之地而稱羯。(三)鮮卑。《後漢書》說東胡爲匈奴所破,餘衆分保烏丸、鮮卑兩山,因以爲名。事實上,怕亦是山以部族名的。此二山,當在今蒙古東部蘇克蘇魯,索嶽爾濟一帶。烏桓在南,鮮卑在北。漢朝招致烏桓,居於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塞上,以捍禦匈奴。
後漢時,北匈奴敗亡,鮮卑徙居其地。其酋長檀石槐,曾一時控制今蒙古之地,東接夫餘(與高句麗同屬貉族。其都城,即今吉林的長春縣)。西至西域。所以烏丸和中國,較爲接近,而鮮卑則據地較廣。
曹操和袁紹相爭時,烏丸多附袁紹。袁氏既滅,曹操襲破之於柳城(漢縣,今熱河凌源縣)。烏桓自此式微,而鮮卑則東起遼東,西至今甘肅境內,部族歷歷散佈,成爲五胡中人數最多,分佈最廣的一族。
(四)氐。氐人本來是居於武都的(即白馬氐之地,今甘肅成縣)。魏武帝怕被蜀人所利用,把他遷徙到關中。(五)羌。即後漢時叛亂之餘。氐、羌都在涇、渭兩水流域。當時的五胡大部分是居於塞內的,間或有在塞外的,亦和邊塞很爲接近。其人亦多散處民間,從事耕織,然獷悍之氣未消,而其部族首領,又有野心勃勃,想乘時恢復故業的。一旦嘯聚起來,“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江統《徙戎論》語)。其情勢,自又非從塞外侵入之比。所以郭欽、江統等要想乘天下初定,用兵力將他們遷回故地。這雖不是***根本解決之方,亦不失爲政治上一時措置之策,而晉武帝因循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