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對外的威力,以高宗時爲極盛,然其衰機亦肇於是時。高宗的性質是失之於柔懦的。他即位之初,還能遵守太宗的成規,所以永徽之政,史稱其比美貞觀。公元655年,高宗惑於才人武氏,廢皇后王氏而立之。武后本有政治上的才能,高宗又因風眩之故,委任於她,政權遂漸入其手。高句麗、百濟及西突厥雖於此時平定,而吐蕃漸強。吐谷渾爲其所破,西域四鎮亦被其攻陷,唐朝的外患,於是開始。
683年,高宗崩,子中宗立。明年,即爲武后所廢,徙之房州(今湖北竹山縣),立其弟豫王旦(即後來的睿宗)。690年,又廢之,改國號爲周,自稱則天皇帝。後以宰相狄仁傑之言,召回中宗,立爲太子。705年,宰相張柬之等乘武后臥病,結宿衛將,奉中宗復位。
自武后廢中宗執掌政權至此,凡22年,若並其爲皇后時計之,則達55年之久。武后雖有才能,可是宅心不正。她是一種只計維持自己的權勢地位而不顧大局的政治家。當其握有政權之時,濫用祿位,以收買人心;又任用酷吏,嚴刑峻法,以威嚇異己的人,而防其反動;驕奢淫佚的事情,更不知凡幾;以致政治大亂。
突厥餘衆復強。其默啜可汗公然雄據漠南北,和中國對抗。甚至大舉入河北,殘數十州縣。契丹酋長李盡忠亦一度入犯河北,中國不能討,幸其爲默啜所襲殺,亂乃定。因契丹的反叛,居於營州的靺鞨(營州,爲熱河朝陽縣,爲唐時管理東北異族的機關),就逃到東北,建立了一個渤海國。此爲滿族開化之始,中國對東北的聲威,卻因此失墜了。設在今朝鮮平壤地方的安東都護府,後亦因此不能維持,而移於遼東。高句麗、百濟舊地,遂全入新羅之手。
西南方面,西域四鎮,雖經恢復,青海方面對吐蕃的戰事,卻屢次失利。中宗是個昏庸之主,他在房州,雖備嘗艱苦,復位之後,卻毫無覺悟,並不能剷除武后時的惡勢力。
皇后韋氏專權,和武后的侄子武三思私通,武氏因此復盛。張柬之等反遭貶謫而死。韋后的女兒安樂公主,中宗的婕妤上官婉兒,亦都幹亂政治。政界情形的混濁,更甚於武后之時。
710年,中宗爲韋后所弒。相王旦之子臨淄王隆基定亂而立相王,是爲睿宗。立隆基爲太子。武后的女兒太平公主仍干政,憚太子英明,要想搖動他。幸而未能有成,太平公主被謫,睿宗亦傳位於太子,是爲玄宗。玄宗用姚崇爲相,廓清從武后以來的積弊。又用宋璟及張九齡,亦都稱爲能持正。
自713至741年,史家稱爲“開元之治”。末年,突厥復衰亂,744年,乘機滅之;連年和吐蕃苦戰,把中宗時所失的河西九曲之地亦收復;國威似乎復振。然自武后已來,荒淫奢侈之習,漸染已深。
玄宗初年,雖能在政治上略加整頓,實亦墮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中歲以後,遂漸即怠荒。寵愛楊貴妃,把政事都交給一個奸佞的李林甫。李林甫死後,又用一個善於夤緣的楊國忠。天寶之亂,就無可遏止了。一個團體,積弊深的,往往無可挽回,這大約是歷時已久的皇室必要被推翻的一個原因罷?
唐朝的盛衰,以安、史之亂爲關鍵。安、史之亂,皇室的只是一個誘因,其根源是別有所在的。(一)唐朝的武功從表面看,雖和漢朝相等,其聲威所至,或且超過漢朝,但此乃世運進步使然,以經營域外的實力論,唐朝實非漢朝之比。漢武帝時,攻擊匈奴,前後凡數十次;以至征伐大宛,救護烏孫,都是仗自己的實力去摧破強敵。唐朝的征服突厥、薛延陀等則多因利乘便,且對外多用蕃兵。玄宗時,府兵制度業已廢壞,而吐蕃、突厥都強,契丹勢亦漸盛。欲圖控制,守禦,都不得不加重邊兵,所謂藩鎮,遂興起於此時,天下勢成偏重。
(二)胡字本是匈奴的專稱,後漸移於一切北族。再後,又因文化的異同易泯,種族的外觀難改,遂移爲西域白種人的專稱(詳見拙著《胡考》,在《燕石札記》中,商務印書館本)。西域人的文明程度,遠較北族爲高。他們和中國,沒有直接的政治關係,所以不受注意。然雖無直接的政治關係,間接的政治關係卻是有的,而且其作用頗大。
從來北族的盛衰,往往和西胡有關涉。冉閔大誅胡、羯時,史稱高鼻多須,頗有濫死,可見此時之胡,已非盡匈奴人。拓跋魏佔據北方後,有一個蓋吳,起而與之相抗,一時聲勢很盛,蓋吳實在是個胡人(事在公元446年,即宋文帝元嘉二十三年,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見《魏書·本紀》和《宋書·索虜傳》)。唐玄宗時,北邊有康待賓、康願子相繼造反,牽動頗廣,事在公元721、722年,即玄宗開元九年、十年。康亦是西域姓。突厥頡利的衰亡,史稱其信任諸胡,疏遠宗族,後來回紇的滅亡亦然,可見他們的沈溺於物質的享受,以致漸失其武健之風,還不盡由於中國的漸染。從反面看,就知道他們的進於盛強,如物質文明的進步,政治、軍事組織的改良等,亦必有受教於西胡的了。
唐朝對待被征服的異族,亦和漢朝不同。漢朝多使之入居塞內,唐朝則仍留之於塞外,而設立都護府或都督府去管理他。所以唐朝所征服的異族雖多,未曾引起像五胡亂華一般的雜居內地的異族之患。然環伺塞外的異族既多,當其種類昌熾,而減退時,就不免有被其侵入的危險了。
唐末的沙陀,五代時的契丹,其侵入中國,實在都是這一種性質,而安、史之亂,就是一個先期的警告。安祿山,《唐書》說他是營州柳城胡。他本姓康,隨母嫁虜將安延偃,因冒姓安。安,康都是西域姓。史思明,《唐書》雖說他是突厥種,然其狀貌,“鳶肩傴背,廞目側鼻”,怕亦是一個混血兒。
安祿山和史思明都能通六蕃譯,爲互市郎,可見其兼具西胡和北族兩種性質。任用蕃將,本是唐朝的習慣,安祿山遂以一身而兼做了范陽、平盧兩鎮的節度使(平盧軍,治營州。范陽軍,治幽州,今北平)。此時安祿山的主要任務,爲鎮壓奚、契丹,他就收用其壯士,名之曰曳落河。其軍隊在當時藩鎮之中,大約最爲剽悍。目睹玄宗晚年政治,內地守備空虛,遂起覬覦之念。並又求爲河東節度使。755年,自范陽舉兵反。不一月而河北失陷,河南繼之,潼關亦不守,玄宗逃向成都。於路留太子討賊,太子西北走向靈武(靈州,治今寧夏靈州)。即位,是爲肅宗。
安祿山雖有強兵,卻無政治方略,諸將亦都有勇無謀,既得長安之後,不能再行進取。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朔方軍,治靈州)。乃得先平河東,就借回紇的兵力,收復兩京。長安,洛陽。安祿山爲其子慶緒所殺。九節度之師圍慶緒於鄴。因號令不一,久而無功。史思明既降復叛,自范陽來救,九節度之師大潰。思明殺慶緒,復陷東京。李光弼與之相持。思明又爲其子朝義所殺。唐朝乃得再借回紇之力,將其打平。
此事在762年。其時肅宗已死,是代宗的元年了。安,史之亂首尾不過8年,然對外的威力自此大衰,內治亦陷於紊亂、唐朝就日入於衰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