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媽媽被桂叔帶回來時,珊娘原正在樓上看書。聽到五福來報,她立時便扔了書,撲到欄杆上往樓下看去。
就只見桂叔領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進了春深苑。珊娘不禁一陣疑惑,便揚聲叫了聲,“桂叔?”
桂叔站住,擡頭往樓上看去。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老婦人也忽地擡頭往珊娘看去,珊娘這才發現,那個頂着頭花白頭髮的“老婦”,竟就是她的奶孃李媽媽。
“奶孃?!”珊娘不禁失聲叫道,然後便急急忙忙地向着樓下奔去。
而李媽媽則一眼就看到了珊娘那仍一瘸一拐着的動作,頓時擡手捂住嘴,無聲抽噎起來。
等珊娘奔下樓時,就只見她的奶孃已經哭得不可抑制地癱軟在地上,一邊還“梆梆”地使勁在那花磚地上磕着頭,沒幾下,那腦門上就見了血。
一旁桂叔見了,趕緊過去要拉起李媽媽,誰知竟沒能拉得動她。
珊娘也趕緊撲過來,在李媽媽把自己磕暈之前,及時抱住了她的奶孃,又抖着聲音問李媽媽,“奶孃,你怎麼成這樣了?”
論起來李媽媽如今不過才三旬年紀,原生着一頭烏油油的黑髮,她再想不到,不過幾個月不見,李媽媽的一頭黑髮竟變得如此斑白了。
她抱着李媽媽,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來。
她這裡一哭,李媽媽倒稍微忍住了一點眼淚,推開珊娘,衝着她又用力磕了個頭,道:“我是再沒臉來見姑娘了,可桂爺說,姑娘的腿……”她哽咽了一下,又衝珊娘用力磕了三個頭,哭道:“我再沒別的可以賠給姑娘的,只這一條賤命。可姑娘的腿又豈是我這條命能賠得起的?我原想死了算了,可桂爺說,與其我死了,倒不如活着替姑娘做牛做馬。我知道我再沒臉說這話的,事到如今,便是姑娘再生我的氣,再不願意看到我,我也只求姑娘留下我。我不求別的,只求能遠遠看着姑娘平安,能天天替姑娘做點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着,又再次“梆梆”磕起頭來。
珊娘趕緊撲過去抱住李媽媽,哭道:“我什麼時候怪過奶孃了?原就不是奶孃的錯……”
“都是我的錯啊,”奶孃哭道,“早知道我該聽姑娘勸的,再想不到他會把主意打到姑娘身上,竟害了姑娘的一輩子,”又以顫抖的手摸着珊孃的腿大哭道:“姑娘的腿啊……”
珊娘這時候倒有點被李媽媽給哭蒙了。全家人都知道,她的腿正在好轉,這瘸腿也不過是暫時的,偏聽着李媽媽的意思,倒像是以爲她要一輩子瘸着了。
她擡頭看向桂叔。桂叔頓時衝她一陣殺雞抹脖子地做着手勢。珊娘正猜着桂叔的意思,忽然就聽到李媽媽那裡低喘了一聲,整個人都往後一倒。珊娘嚇了一跳,低頭看去,這才發現,李媽媽竟哭暈了過去。她頓時一陣慌亂。
桂叔趕緊過來,搭着李媽媽的脈息探了探,安慰着珊娘道:“不過是太勞累了,見着姑娘又太激動了,一時受不了暈了。”說着,命人去請了大夫,又命人把李媽媽擡進屋去,這纔回身對珊娘笑道:“姑娘不知道,這個李媽媽可真倔,我怎麼勸她都不肯回來,只說再沒臉面見老爺和姑娘了。後來我也沒法子了,只好騙她說,姑娘的腿怕是治不好了。這一下,她倒同意回來了。”
珊娘問道:“你在哪裡找到她的?她在做什麼?怎麼不過才幾個月不見,她就變成了這樣?”
桂叔抄着手嘆道:“姑娘的奶孃也是個烈性之人啊。李大死後,她就這麼孤身一個人跑到鄰鎮上,以幫人縫補洗涮爲生,偏她心裡頭一直記掛着姑娘,偏那時候傳過去的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倒生生叫她煎熬出了一頭白髮呢。”頓了頓,他冷笑一聲,“再告訴姑娘一件奇事。”
卻原來,那李大家雖窮,在當地卻是個大族。李大一家因壓榨着李媽媽的血汗而掙下了一點家業,使得這一家子在族裡也算得是個中等之戶了。偏那李大死得這麼不光彩,且身後無子,於是那點家產便叫族中之人算計上了。而雖說李媽媽沒有生養,其實李大在外面是有個私生子的。她婆婆跟族裡人一番爭鬥後,就把主意打到過繼的事情上,想要逼着李媽媽認下那個私生子。李媽媽一輩子被婆婆丈夫欺壓着,她婆婆原以爲這件事很容易就能辦成的,卻不想李媽媽竟有生以來頭一次反抗了婆婆,咬死了牙不肯點頭,甚至直接鬧到族裡,要跟李大這個死鬼義絕。那族裡巴不得這一聲兒,不僅同意了李媽媽跟已經死了的李大義絕,同時還把李大一家除了族……
珊娘聽了不禁一陣冷笑,“都不是好人!”又嘆道:“若是媽媽早聽我的,也不至於……”
桂叔一陣搖頭,嘆道:“早聽姑娘的又能如何?便是她真能借着咱家的勢跟李大和離了,身上終究落了污點。偏她是姑娘的奶孃,若叫別人說起嘴來,怕是連姑娘都要受她的連累。就說如今吧,若不是我拿話逼着她,只怕她也再不肯來見姑娘的,不爲別的,也不過是怕她如今這身份給姑娘抹了黑,叫人說姑娘的是非罷了。說起來,她哪裡是爲了自己才那麼忍着,不過是她想得多,怕自己連累到別人罷了。”
珊娘一陣沉默。她一直覺得,奶孃不敢反抗她丈夫,是因爲她習慣了李大對她的方式,害怕改變,也害怕別人的流言,卻是頭一次從另一個角度來想這件事。
她忽地擡頭看向桂叔。
桂叔被她看得一陣不自在,側過身去笑道:“姑娘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珊娘道:“我再沒想到,你竟是我奶孃的知音呢。你怎麼知道我奶孃是這樣的想法?”
桂叔默了默,嘆道:“我有個姐姐跟她很像,看着柔順懦弱,其實不過是她替別人着想多過替自己着想而已。”頓了頓,他忽然又感慨道:“偏她們忘了,別人誰都不是三歲小孩,並不需要她們那麼犧牲自己來護着別人……”
說話間,大夫來了。
果然,大夫的診斷也是說李媽媽因心緒鬱結加上勞累過度纔會暈倒的。桂叔送着大夫出去時,珊娘在屋內把李媽媽好一陣安撫,又說明了自己的腿只是暫時瘸着,偏李媽媽不信,只哭哭啼啼地求着珊娘諒解。珊娘沒法子了,只得依着桂叔的做法,笑道:“既這樣,奶孃一輩子留在我身邊給我做牛做馬吧。”
她這麼一說,李媽媽倒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等又過了一天,李媽媽便收拾了自己,又像往常一樣回到珊娘身邊去當差了,看着竟似除了多了一頭白髮外,就再看不出她曾遭遇過這麼一場變故的——對了,還有她對桂叔似乎多了份不明所以的忌憚和畏懼。
雖說李媽媽那裡表現得一切如常,珊娘卻知道,她這個奶孃是個心重之人。可便是她有心想要勸解於李媽媽,有些事卻不是幾句話就能勸解得開了,如今她只能希望隨着時光流逝,叫奶孃自己漸漸放寬了心神。
中秋過後,便是太太的生辰了。
這一年太太是三十五歲。雖然不是整壽,老爺卻因爲這是他跟太太和好後的第一個生辰而想要大辦一場。偏太太一想到要跟人應酬,立時就嚇白了臉,給搖手拒絕了。老爺雖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把那計劃中的大宴改作家宴,只說自家人熱鬧一場。因心疼太太辛苦,加上如今珊娘也不用去學裡了,老爺便乾脆叫太太閒下來,連着家事帶這做壽之事,全都交給了珊娘去籌辦。
所以說人之“本性難移”,便是珊娘從西園裡出來時就一直叫囂着要做個閒人,其實事實上她從來就沒有真正閒下來過,且她也不是那種閒得住的人。被困在病牀上的這幾個月,早已經叫她閒得骨頭縫裡都發癢了,老爺那麼一提,她自是當仁不讓地接下了這樁差事——何況如今家裡諸事早叫她理得很是順當了,原不需要她怎麼操心的。
太太生日的當天,珊娘難得沒有賴牀,起了個大早。一早給老爺太太請了安後,一家人正一處用着早飯,桂叔執着張拜帖進來了,說是太太的孃家兄弟,姚三老爺和姚三奶奶夫婦來訪。
太太自幼喪母,且那後母也不是什麼和善之輩,所以她在孃家時其實頗受苛待,和她那異母兄弟姚三老爺的關係也不怎麼親近。甚至於在姚老太爺故去後,每每太太那裡有節禮送回去,她孃家竟都跟沒收到似的,連個迴音都沒有,簡直一副要跟太太斷絕往來的架式。偏今年中秋時,姚家人趕在中秋那一天回了節禮,如今向來沒有來往的姚三老爺夫婦竟又挑着太太生辰這一天來訪,太太不免忐忑地看向五老爺。
老爺則當即就想起中秋那天,姚家人送節禮來時,袁長卿說的話。
他的眼閃了閃,放下筷子,且不問那姚家人,倒先問着桂叔:“長生來了沒?”
袁長卿這會兒還沒到。
五老爺便道:“叫人去催一催。”然後他才背了手,出去迎客了。
那姚三老爺比太太小了四五歲,生得矮矮胖胖的,看着一副和氣生財的商人模樣。見五老爺出來,姚三老爺趕緊擠出個和氣生財的笑臉,緊着兩步上前給五老爺見禮,一邊口稱:“姐夫安好。”
五老爺心裡對姚家早有意見,便斜眼看着姚三老爺道:“恕我眼拙,認不出你是哪個。”
姚三老爺再想不到五老爺竟這麼不給面子,愣了愣,堆着笑道:“小弟姚敏,幾年不見,姐夫竟不記得我了。”
五老爺冷哼一聲,“不記得纔是理所應當。我記得自我娶了你姐姐後,就再沒見過你們姚家有人上門,若不是每年送過去的節禮仍有人收着,我差點就以爲你們姚家人都死光了呢。”
五老爺這裡只圖着一時的痛快泄着憤,也就沒有注意到,姚三老爺在聽到他的話後,那眼神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而如果五老爺知道姚三老爺這會兒在想什麼,怕是鼻子都能氣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