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鷹回來後,周崇倒確實是老實了不少,再沒往珊娘那裡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他也沒像珊娘以爲的那樣,就此不再登門。至少在他回京之前,他仍是時不時地跑來找五老爺一同放放鷹,喝喝茶、聊聊天,以至於珊娘一時都拿不準,他到底有沒有把她的那些話聽進耳朵裡去。
不過好在這位爺也沒能在梅山鎮上逗留多久,京裡連着來了好幾封信,終於把那位爺給催了回去,珊娘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於是乎,她的日子終於又恢復了她所向往的那種寧靜。每天只蒔蒔花、弄弄草,照料照料家事,陪太太聊聊天,休沐時和三五好友約了一同逛街,日子過得竟如剛從西園回來時那般歲月靜好,只除了比那時多了一件事——看信。
珊娘原就喜歡看遊記,如今袁長卿的信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大周遊記。且那袁長卿又文采斐然,便是路上遇到個樵夫,都能叫他的一枝妙筆寫得如遇到個半仙般令人神往。加上他博聞廣記,每到一地,總能給珊娘介紹着此地的人文風光和過往逸事,每每感慨議論起來,總叫珊娘有耳目一新之感。
袁長卿那裡偷偷給她寫信的事,原就是隻是瞞上不瞞下的。老爺太太那裡不知情,春深苑裡卻是沒一個不知道的,只是誰都不點明罷了。可那送信的涼風怎麼說都是個小廝,也不方便總往內院跑,於是,當三和從袖子裡掏出袁長卿的信時,珊娘不禁一陣臉紅,悄聲問着三和道:“哪來的?”
三和也悄悄笑道:“我看涼風在二門外打轉挺可憐的,就伸手幫了個忙。”又道,“姑娘可有信要回?”
珊娘一愣,忍不住問道:“他能收到?”
說起來,其實珊孃的好奇心比白爪還要重,偏有時候袁長卿前一封信裡寫了一半的事,後一封信裡就跟忘了一樣,再不提及下文了,憋得珊娘一陣抓心撓肺的難受。雖然她也想過要回信去問個究竟,可到底想着他如今居無定所,便是她回了,怕是他也收不到,於是也就歇了那個念頭。
三和無聲一笑,道:“涼風說了,姑爺那裡可盼着呢。”
一句話,說得珊娘臉上又是一陣發燒,卻又裝模作樣地扭開頭去,假裝沒聽到的模樣。
等晚間沒人的時候,珊娘打開信細細一讀,便發現袁長卿又來了,上一封信裡說了一半的事,這一封信裡竟又沒了下文。於是她終於忍不住了,便給袁長卿回了第一封信。
——而,若是珊娘曾讀過《一千零一夜》,怕是再不可能上袁長卿這個當的。
所以說,人一旦鬆了一道閘,一時不慎上了第一個當後,只要不被人點醒,其實很容易再上其他類似的當的。當袁長卿在信裡議論着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冬天哪一個叫人更覺難熬時,珊娘忽然就想到,如今已是深秋,怕是袁長卿家裡再不可能想到替他準備冬衣的,便在回信裡傻乎乎地問了他一句缺不缺冬衣……當然了,緊接着的一封回信裡,袁長卿就千恩萬謝地向珊娘提供了他一整套的尺寸,包括鞋帽衣襪……
到了這時,珊娘再傻也知道她是中了他的圈套了。可這會兒她還沒辦法跟他計較長短,因爲那傢伙在信裡“哭訴”,他因受了寒涼而感冒了,正頭痛咳嗽打噴嚏呢……於是,便是心裡再怎麼罵着他的狡猾,那該準備的冬衣,她也不忍心不準備了……
只是,照着習俗,作爲他的未婚妻,她最多隻能給他做個香囊扇袋什麼的,全套衣裳……那可是新嫁娘的活兒!便是看袁長卿可憐,她不計較他的算計,願意替他備下冬裝,終究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了這件事。
就在珊娘發愁要怎麼瞞了人的耳目悄悄替袁長卿準備冬衣時,事也湊巧,收到信的第二天正逢着休沐日,遊慧趙香兒那裡正好來約着她一同去恆天祥看當季新出的面料。這簡直就是瞌睡遇上了枕頭,珊娘再沒有不肯答應的,忙急急應下了。
第二天,她收拾打扮了準備出門,正站在那裡由着五福替她披上大毛斗篷,忽然就聽到蹲在她的腳邊理着斗篷下襬的六安壓着聲音小聲說了句:“姑爺那裡好久都沒來信了呢。”
自三和幫着涼風送過一回信之後,她便成了珊娘這邊的專用信使。春深苑裡的衆人卻是不知道這點隱情,只是見涼風不再來送信,都以爲是袁長卿那裡已經很久都不曾來過信了。
幾個丫鬟裡頭,六安最是安靜沉默,珊娘再沒想到她竟是頭一個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不禁低頭看着她一陣詫異。
和這一世一樣,前世的六安也是那麼內向而靦腆。前一世時珊娘便覺得,以她那樣懦弱的性情,就算嫁出去,怕也要像奶孃那樣受夫家的欺負,所以她纔會問着六安願意不願意留下侍候袁長卿。當時六安只懦懦地低頭不語,珊娘便以爲她是願意的。卻沒想到,她的這一昏招不僅激怒了袁長卿,也害了六安的一輩子。直到她死時,袁長卿也不曾碰過六安一下,倒白叫六安擔了個“妾”的名分。偏那時候的她既固執又蠻橫,連兒女都知道六安仍是個清白之身,她卻因爲一己之私而死死扣着六安陪着自己……
因着前一世的虧欠,這一世珊娘對六安格外的心軟。許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難得叫六安大着膽子擡頭看着珊娘又問了她一句:“姑娘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姑爺。”六安道,“姑爺一個人出門在外,原都是定着日子給姑娘來信的,如今竟這麼久了都沒個信來,姑娘就不擔心姑爺出了什麼事?”
珊娘默了默,到底沒好意思告訴衆人,其實他們仍正常通着信,便笑道:“放心吧,他好着呢。”說着,她看了三和一眼。
六安那裡還想要再說什麼,接到珊娘眼風的三和忙過去拉了她一把,又衝着張着嘴想要接話的五福搖了搖頭,於是五福只得閉了嘴。
雖說那二人當着珊孃的面不再議論這個話題,可揹着人,五福仍是忍不住跟三和一陣嘀咕:“別是姑爺見我們姑娘都不給回一個字,這是生氣了,纔不再來信的吧?”
三和雖知道內情,可她原就是個謹慎的性情,便瞥着五福道:“你當姑爺是出去遊山玩水呢?聽說要去很多不通郵路的地方,不定是不方便,纔沒有來信的。”
六安在一旁擰着手指道:“我覺得……好像……我們姑娘……沒怎麼把姑爺放在心上……”
“是呢是呢!”五福也附和道:“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六安年紀小,有些事她不知道,五福卻是大丫鬟,珊娘和袁長卿的那點事,她可以說是全程都看在眼裡的,包括珊娘一開始的不願意,以及後來的迫不得已——除了袁長卿那幾次半夜的爬牆,所以她心裡其實一直在替珊娘抱着屈,覺得她家姑娘這門親事結得甚是心不甘情不願。
三和卻是不知道五福心裡的所想,聽着這二人的一應一和,頓時就擰了眉,低喝道:“你們知道些什麼?盡在這裡瞎說!”可她到底不好泄漏了珊孃的秘密,只得替珊娘打着掩護道:“別看我們姑娘好像什麼事都愛攤在人前,其實真正上了心的事,姑娘纔不肯叫人知道一分一毫呢!再說了,姑娘怎麼說都是女兒家,便是心裡記掛着姑爺,難道還能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
等珊娘從太太院子裡出來時,便看到三和正在那裡教訓着五福六安。
今兒她只帶着三和一個出了門,上了馬車後,她便問着三和:“剛纔你們在說什麼?”
三和想了想,便把六安五福的話學給珊娘聽了,又笑道:“要不,姑娘別瞞着了,倒叫五福那裡誤會了姑娘。”
珊娘紅着臉道:“誤會就誤會吧。”又告誡着三和,“不許告訴人去!”
三和看看珊娘,取笑着她道:“平常看姑娘一副雷厲風行的模樣,再想不到竟也有這樣扭捏的時候!”
說得珊娘惱了,撲過去就要擰她,二人一陣玩鬧。
晚間,珊娘帶着大包小裹回來時,天色已經黑透了。因她針線功夫不行,又不願意叫針線房的人知道她在替袁長卿備冬衣,便求着針線上十分出色的三和幫忙。三和忍着笑應了,又幫着她把替袁長卿備下的衣料偷偷藏了,二人這才裝着個天下太平的模樣,回到春深苑裡。
逛街一向是件挺累人的事,何況珊娘不僅採買了袁長卿的衣料,順便還把一家人換季的衣料全給備下了。因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她便把買來的衣料全都扔給李媽媽去收拾打理,她則叫了六安來替她捶着腿,她則靠在軟榻上看起新買的遊記來。
李媽媽數了數那些衣料,便進來對珊娘笑道:“老爺太太大爺二爺的都有了,哪一匹料子是給姑爺的?”
珊娘盯着書眨了一下眼,然後假裝茫然地擡頭問道:“什麼?”
李媽媽哪裡知道她那裡藏了貓膩,只當她真是忘了,便嘆着氣道:“雖然照理說,姑娘還沒嫁過去,不該替姑爺操這個心的,可姑爺家的情況姑娘又不是不知道,那邊不是親的,怕是對姑爺照顧得沒那麼周到。姑娘這裡再不關心姑爺,怕是就再沒人關心他了。”
珊娘垂眸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書,擡頭笑道:“奶孃不提我竟給忘了。”說着,坐起身喊着三和進來,衝她使了個眼色,道:“你去針線房裡找一找,看看可有什麼好料子,回頭再問涼風要一下他主子的尺寸,叫針線房的人幫着……”
“哎喲!”李媽媽一聽就頓了足,上前一把搶過她手裡的書,拿手指戳着珊孃的腦門道:“那可是姑爺!又不是什麼不相干的人,姑娘您上點心吧!便是您忘了給姑爺挑料子,好歹裁剪上也該自己親自動一動手的,怎麼能叫針線上的人做呢?!不管怎麼說,那是姑娘的心意,叫別人做,又算個什麼意思?!”
珊娘擡手摸摸腦門,忍不住看了一眼正低頭忍着笑的三和,紅着臉嘀咕道:“奶孃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手針線,哪裡拿得出手。沒縫死了袖口都算是萬幸……”
奶孃狠鐵不成鋼地又戳了她一指頭,道:“明兒只得我替姑娘辛苦一回了。”又道,“衣裳姑娘不會做,襪子總行吧,可不許再偷懶了!”
趁着奶孃不注意,珊娘飛快地衝着三和吐舌做了鬼臉。再想不到,原以爲要揹着人做的事,竟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挪到了人前。
五福從外間探頭進來笑道:“姑娘這手也真是,說笨吧,連西洋鍾都能修,說巧吧,偏針線上一點兒都不行。”
三和笑道:“要叫我說,姑娘這全是被媽媽給慣的。記得姑娘小時候學針線時,被針紮了一下手指,媽媽那裡就心疼得不行,再不許姑娘碰針了,姑娘那針線能好纔怪!”
珊娘彎腰拿起榻旁小几上的桔子就衝着三和五福砸了過去,笑罵道:“一個個翻了天了,竟連我也嘲笑起來!”
李媽媽笑道:“還不是姑娘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