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之所以過來,其實是不放心她那個不靠譜的爹。等她到得前廳,隔着窗戶往裡看去,看到袁長卿自始至終跟着五老爺,她也就放了心。
於是她也不進前廳,只回頭跟侯玦說了一聲,就拐到一旁的偏廳裡去侯着那個陸升了。
不一會兒,侯玦果然拉着滿臉不樂意的陸升進來了。
以後世的說法,這個年紀的孩子正處於青春叛逆期,叫他向人低頭認錯,簡直比登天還難。見陸升擰着個脖子,侯玦不高興地甩開陸升的手,道:“剛纔你是怎麼說的?!”又威脅着他,“再不道歉,以後我可不理你了。”
可見陸升還是挺把侯玦當朋友的。他看看侯玦,又咬了咬脣,這才上前向珊娘作了一揖,訥訥地道了歉。
要說世家間的關係果然是錯綜複雜,珊娘已經打聽出來,那懷遠伯家裡跟姚桃的母親那邊沾着點親戚關係,所以陸升是跟着他父親來的。想着他剛纔趁人不備溜到後面的花廳裡去偷窺女眷,又想着他結交侯玦的過程,珊娘猜着這孩子大概並不像外面傳言的那樣對陸夫人無動於衷,便笑着把陸升扶了起來,然後找了個藉口打發走了侯瑞,這才拉着陸升坐下,直言不諱地問着他:“你剛纔去後面,可是想去見一見你母親的?”
陸升一驚,立時叫了聲“我沒有”,又如一隻小刺蝟般豎起一身的刺,戒備地瞪着珊娘。
珊娘道:“外面都說你不喜歡你母親,甚至連她的面都不肯見……”
“胡說!”陸升跳將起來,竟險些帶翻了一旁的茶几。小傢伙緊捏着拳頭,瞪着微紅的雙眼怒道:“明明是她不要我的!”一句話出口,他忽地又咬住脣,倔強地扭過頭去不看珊娘。
珊娘心裡微微一嘆,想要伸手過去摸摸他的頭,可想着當年她兒子這個歲數時也如這孩子一般彆扭,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輕易也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安撫,她只得默默垂了手,看着陸升的後腦勺道:“誰告訴你,你母親不要你的?哪個母親捨得放棄自己的孩子?你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更別說,你母親有事沒事就跟我提到你呢。只可惜,你總不願意見她。”
陸升沉默半晌,又歪頭看着珊娘道:“你是她的朋友,你自然是向着她說話的。”又道,“她若真像你說的那樣,她幹嘛要跟我父親鬧成那樣?一家子好好的不好嗎?明明都是她的錯……”
珊娘忽地冷笑一聲,打斷他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母親不肯委屈自己來討好你,這就是她的錯。是嗎?那我怎麼沒見你委屈自己來討好她?!你問她幹嘛跟你父親鬧成那樣,聽起來,你覺得你母親應該委屈求全,犧牲她一個,好叫你們一家其他人都快活。可是?”
陸升一怔。自小他聽到的話,都是在說他母親怎麼自私怎麼不顧家,怎麼不要兒女,他卻是從來沒站在他母親的角度想過這件事。
珊娘嘆了口氣,又道:“你父親和你母親之間的事,自該由他們大人自己去處理,這原不關你的事。對於你來說,你只要記住,他們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的母親就好。他們之間如何,原就跟你無關。你說你母親不肯要你,那她去看你時,你在做什麼?!”
陸升訥訥道:“祖母不讓我出去見她……”
“所以,不是她不見你,是她見不到你。可是?”珊娘道。
陸升一陣沉默。
珊娘又道:“我可聽說,你覺得你母親不好,纔不肯見她的。”
“她……”陸升垂着眼,看着鞋尖道:“她原就不好。京里人都說她不好的。”
“京里人也說你不孝呢!”珊娘道。
陸升忽地擡起頭,不等他開口,珊娘又道:“可衝着今兒你偷偷跑去看你母親,我猜你應該就不是個不孝的。”
陸升又垂了頭。
“你今年多大了?”珊娘問。
“十二。”陸升道。
“十二歲了,說小也不小了,也該知道一些是非曲直了。你們家的事,我不好、也不想置喙,但我只想說一點,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便會有不同的看法。你身爲她的兒子,自然覺得你母親做得不對,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可我倒想問一問你,你又有考慮過你母親的感受嗎?你有站在她的立場上想過這件事嗎?你只抱怨她不是個好母親,可你連見她一面都不肯,或者不能,又叫她怎麼向你證實,她不是你所想的那個模樣?!還有,你覺得你母親叫你失望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不定對你也很失望呢?有這樣一個處處看不起她,且還跟着別人一起說她壞話的兒子,難道你母親就不傷心,不難受,不失望?!你說你母親的名聲不好。所謂‘三人成虎’,外面傳的話,未必就是事實。如今你也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眼睛,也長着一顆看起來挺正常的腦袋,我相信只要你有心去了解,你應該就能知道你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應該就能理解你母親的難處,而不是像現在,想的只是你自己!”
陸升被珊娘教訓得一陣垂頭不語。
珊娘看着他又道:“剛纔你溜到後面去,是不是想去看一看你母親的?”
陸升仍是不吱聲。
珊娘又道:“你若願意,我現在可以叫人把你母親找來,你有什麼想問她的,今兒可以叫你問個明白。”不等陸升有所反應,她又道,“當然,若是你沒這個意思,那我也就不多這個事了。你現在就可以回廳上找你父親去。”
像是怕他稍有動作就會被珊娘誤會一般,陸升僵直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珊娘默默一笑,看向站在門口的六安。六安微一點頭,便轉身出去了。珊娘看到,陸升偷偷擡眸盯着六安出去的方向,見她是去了後面的花廳,那僵直的肩立時微微鬆了鬆。珊娘忍不住又笑了笑,對陸升道:“你且在這裡坐會兒吧,我還有事。”說着,便領着人出了偏廳。
遠遠地,她看到一臉激動的陸夫人正一邊問着六安什麼,一邊急匆匆地往偏廳那邊過去,便嘆了口氣,又頗有些悵然地衝着自己搖了搖頭。若是她的話能化解掉這母子間的心結,也算是她的一件功德了,也……算是給前世的自己一個交待了吧。
忽然,五福在珊娘身後笑了一聲,對珊娘道:“夫人可知道六安的事?”
“她怎麼了?”珊娘回過頭來。
五福捂着嘴一陣笑,道:“我們家那口子說,林家三爺的小廝,叫靈芝的那個,好像看上她了。”
“啊?”珊娘一陣詫異,“這丫頭纔多大……”頓了頓,她才忽然反應過來。等過了年,她就二十了,六安比她小五歲,那就該是十五了,大姑娘了。“她怎麼說?”她感興趣地歪頭問着五福。
五福笑道:“那丫頭看着還沒開竅呢,只當那孩子是喜歡找她玩而已。”
一旁三和聽到了,便笑着拆五福的臺,道:“是誰不開竅了?”
五福臉一紅,回手就去擰三和。
珊娘趕緊攔着她們道:“看着點路,下着雪呢,看滑倒栽了牙!”
第二天,陸夫人冒着大雪親自上門,爲了這場揹着懷遠伯府的母子相見而向珊娘鄭重道了謝,又抹着淚道:“我一直盼着他長大了就能懂得我的心,偏他之前那個態度,叫我都快要絕望了。如今不管怎麼說,他終於肯聽我說話了。這多虧了妹妹幫我們撮合。”
珊娘心裡一陣嘆氣,又問着陸夫人,“如今你們怎麼說?”
陸夫人嘆道:“那孩子是個心軟的,又是老太太一手帶大了他,偏老太太如今不太好,他不願意叫老太太知道,所以我們只能偷偷找機會見一見面。不過,”她開心笑道,“至少我兒子願意跟我說話了!”
如此卑微的母愛,令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陣感慨。陸夫人走後,她便把小袁霙拎過來,指着他的鼻尖道:“我告訴你,這一輩子你必須得孝順我!就算我哪裡做得不如你的意了,你可以跟我生氣,但不許不見我!知道嗎?!”
小袁霙哪裡聽得懂她的話,膩在她的懷裡,衝她咧着口雪白的小乳牙,笑得軟萌軟萌的。
“你喲!”珊娘捏着他的臉頰道:“跟誰學不好?偏學你爹!人前一個模樣,人後又一個模樣!”
她正教訓着小袁霙,袁長卿披着一身雪花進來了,道:“好好的我又哪裡惹你了?”他擡手阻止了想要過來的珊娘,道了句“我身上有寒氣”,便解了斗篷扔給李媽媽,又就着薰爐暖着手,一邊看着珊娘笑道:“我兒子自然該像我的。”
袁霙看看他爹,忽然從炕上站起來,向着他爹撲了過去。袁長卿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接住他,奇道:“今兒怎麼了?怎麼竟主動要我了?可是你剛纔罵他,叫他不高興了?”
袁霙卻哼哼着,揪着他爹的衣領,指着那掛着門簾的門。
珊娘立時明白了,笑道:“哪裡是要你,他是想出去玩兒。因今兒一天都在下雪,我就沒放他出去。這小鬼靈精,怕見我這裡行不通,這才繞到你那裡去的。”說着,起身過去,擰着袁霙的鼻子道:“纔多大一點小人兒?鬼心眼兒倒不少,跟你爹一個德性!”
袁長卿道:“這一場雪看着不會小。都說今年冬天冷,冬至祭祖的時候,看情況吧,你和他就都別去了,省得白白凍壞了。”
珊娘奇怪道:“如今還沒進臘月呢,怎麼好好的,倒扯到冬至祭祖去了?”
袁長卿道:“今兒半路上遇到四叔了,因他提到祭祖的話,又說袁霙年紀小,最好別帶去了。”
“他?能有這個好心?”珊娘忍不住一撇嘴,道:“不定打着什麼鬼主意呢!”
她卻是不知道,這隨口的一句,恰正叫她說中了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