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飯的時候,珊娘才憶起她在夢裡追誰追了一晚上。想着林如亭的節節後退,她忍不住就笑着搖了搖頭。
如今他們一家子都是正而八經聚在一處用膳的。坐在上首的五老爺沒看到珊孃的笑,就光看到她搖頭了,只當她還在爲月考的事不開心,便給她夾了一筷子醬瓜子,安慰着她道:“月考不過是爲了檢查你們一個月來學得如何而已,考得好與不好的原沒什麼要緊,只要你該學的都學進去了就好。”
一旁,侯瑞忽地就是一擡眼。
偏這一眼還叫五老爺給看到了。
五老爺立馬調轉筷子,以筷頭敲着侯瑞的腦袋道:“看什麼看?!不服氣?!你妹妹便是沒考好,至少她努力了。你呢?你敢拍着胸口說,你盡力了?!你若有你妹妹一半的努力,便是考個末等回來我也認了!”
珊娘一噎,同情地看了一眼侯瑞,卻沒敢擡眼去看五老爺——她自己知道,她這一回的月考可真是沒怎麼努力……
五老爺那裡又問着侯瑞道:“不是說你們學裡今年的遊學,是要下鄉去走訪那些貧戶嗎?長卿去了後山,你怎麼沒跟着去?”
珊娘看看被五老爺治得噤若寒蟬的侯瑞,忙替他答道:“學裡先生們分片兒帶學生的,哥哥沒被分到後山,只需跟着先生走訪我們鎮子上的貧戶就好。”
五老爺皺眉道:“不是你挑肥撿瘦,故意挑着容易的做的吧?!”
珊娘一聽就暗皺了眉。這口吻,簡直就是上一世的她。她擡頭對五老爺笑道:“老爺這麼說就冤枉哥哥了,這原是書院先生們的決定。再說了,先生們也是知道哥哥對鎮上的情況更熟悉,才把哥哥留在鎮子上的。”
五老爺這纔沒說什麼。
五太太那裡卻忽然問着珊娘:“今天你們還是繼續去孤貧院嗎?”
“是的,”珊娘道,“好像是採買上出了什麼問題,昨天只到了一部分東西,今天還得再去。”
五太太沉吟片刻,問道:“還是下午去嗎?”
“是的。”
“那下午我可以跟你一同去看看嗎?”五太太問道。
珊娘一陣詫異,擡頭看向五太太,倒把五太太看得一陣臉紅,訥訥道:“我想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卻原來,昨晚珊娘回來時,五老爺曾問起她去孤貧院做了什麼。珊娘正對孤貧院的事深有感觸,便把那裡的情況向家裡人形容了一遍,又感慨道:“我原以爲孤貧院能給那些人一個棲身之所,可如今看來,那裡也只是個棲身之所,保證你凍餓不死而已。但凡有能力養活自己的,怕是沒人願意留在那裡。”又對五太太道:“太太還記得上次掌院夫人想請太太教人繡花的事嗎?老夫人說的就是孤貧院裡的那些女孩子們。男孩子長大後可以去做夥計,可以做學徒、做農夫,女孩子們就沒那麼多的去處了,所以老夫人才想着教她們一點謀生的技能。”
珊娘再沒想到,她的話會對五太太有這麼大的觸動,居然叫宅到恨不能把自己鎖在繡架上的五太太主動提出來要去孤貧院看看。
她正詫異着,五老爺在一旁道:“還是太太心善。正好下午我沒事,我送你們過去。”
五太太擡眼看看五老爺,微白了他一眼,便抿着脣兒垂下頭去。
五老爺嘿嘿一笑,殷勤地夾了一個鵝油卷遞了過去。
中午回家吃了午飯後,果然由五老爺親自送着五太太和珊娘去了孤貧院。
珊娘他們到孤貧院時,林老夫人正好也在,見五太太來了,老夫人很是高興,便親自領着五老爺夫婦四處去轉悠了,珊娘則回到她的同學們中間去繼續忙碌。
昨兒她們只來得及發放了兩車的物品,且孤貧院裡還有許多老弱病殘,自己是沒辦法從屋裡出來領救濟的,需得珊娘她們一一給送到牀頭,所以今天的進展更慢。
等忙過一圈,孤貧院的孩子們給珊娘她們送來茶水時,珊娘這纔想起她的父母。她向那些孩子打聽了一下,便隨着他們來到後院。一擡頭,她就看到五太太坐在一棵大樹下,正在給那些女孩子們示範着針法。五老爺則在一旁跟林老夫人和林如亭低聲交談着什麼。
珊娘跟着五老爺五太太過來時,林如亭還沒有到。後來她又一直忙着,所以這竟是她今天頭一次和林如亭碰面。
看到林如亭,珊娘不由就想起昨晚的那個夢來,以及她泡澡時的那些胡思亂想。
如果她仍是當年那個會對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念念不忘的珊娘,如果她這會兒是真正的十四歲,不定她真會對林如亭動了心,可說到底,她不過是老黃瓜刷了一層綠漆而已,便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心動,也仍是理智佔着上風。而經過她一番理智的分析,她卻是怎麼也無法從林如亭的身上得出他對她有意思的結論來——便是前世懷着一顆少-女心的她,在婚前也從不曾像十四那樣明着對袁長卿示好,如今換了一輩子,她更不可能因爲那一點點小小的萌動就對林如亭示好了。甚至可以說,因爲前世吃的虧,她如今看林如亭,竟是比之前更帶了三分的審視。
因此,當她看到林如亭一派從容地向她行禮問好,又問着她前面的進展情況時,她也從容地回了禮。只是,在回答着他的問話時,她一直在默默地觀察着他。
林如亭站在那裡陪着林老夫人和五老爺又聊了一會兒,便告辭出去了。
珊娘想了想,略晚他一刻,也跟着出來了。
等她到得前院時,便看到林如亭站在院子里正和女學的幾個學生說着話。然後,她忽然就發現,林如亭正如她夢中夢到的那樣,一直都跟那些女生們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管是誰出於有意還是無意靠近了他,他那裡立馬會彬彬有禮地後退一步,堅決地維持着那個禮貌的距離。
於是,珊娘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昨天她真的是想多了。林如亭的不自在,不是因爲他對她有什麼想法,而是他習慣了維持他那君子的風度,偏她那麼一時收勢不住竟直接跟他撞了個滿懷……她沒有不好意思,卻不代表他不會不好意思……所以,其實人家就只是不好意思了而已……
——好吧,珊娘意識到,她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其實這也不怪她,直到目前爲止,她和林如亭的那些閒話一直都沒有消停過。且林如稚在聽說這些閒話後,居然就差明着向珊娘表示,她希望這樣的閒話能夠成真,加上她對林如亭多多少少有着那麼一點好感,然後……
就那樣了。
看着被女孩子們圍着,看似淡定,卻一直在不着痕跡地後退的林如亭,珊娘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
袁長卿對人的距離,都刻在一張臉上,別人只要看着他那張冷臉,就知道已經踩線了。偏林如亭一向溫文爾雅,那界線都是深埋在心裡的,不靠近,沒人知道已經踩了他的線——唔,這麼想來,倒是袁長卿的辦法更能省了麻煩。
珊娘看着林如亭的窘況微笑時,那邊女學的學長柳眉看不下去了,忙過來將那些圍着林如亭的女生全都轟走了。只是,把人轟走後,她卻並沒有走,而是代替了那些女生們的位置,拉着林如亭又是一陣說笑。
如果不是珊娘一直在默默觀察着林如亭,她都看不出來,其實這會兒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就在珊娘看着林如亭要怎麼找藉口擺脫柳眉時,女學的另一個女學長,陳麗娟抱着摞賬冊從旁邊的一個院子裡過來了。
林如亭立時衝着柳眉擺了擺手,向着陳麗娟迎過去,一邊伸手去接她手裡的賬冊,一邊似說了句什麼。
陳麗娟擡頭衝他笑了笑,便將賬冊交給了林如亭。
在女學的兩個女學長裡,陳麗娟不如柳眉那麼漂亮,也不如她能說會道,甚至可以說,她多少有點不擅言辭。但比起更受人歡迎的柳眉,珊娘卻覺得她才更爲可靠。倒不是因爲柳眉聯合着其他女學學生排擠她時,陳學長一直都在幫着她,而是因爲這陳學長做事的時候,明顯比柳眉更爲負責和盡心。
柳眉見林如亭向着陳麗娟走過去,似很有些不甘心,便追過來拍了拍陳麗娟的肩,不知對她說了句什麼。陳麗娟回頭看向柳眉,腳下不自覺地後退了一小步。於是,珊娘便驚訝地發現,陳麗娟不小心退到林如亭的面前時,那林如亭居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林如亭不僅沒有後退,甚至還向前邁了一步,對柳眉說了句什麼,然後和陳麗娟兩個繞過柳眉,並肩往賬房的方向過去了。
那二人一同往賬房走過去時,其實彼此並沒有交談。雖說他們的言行舉止可用“循規蹈矩”四個字來形容,珊娘卻總覺得他們之間有哪裡跟別人不太一樣。
她正觀察着,忽然就聽到那邊有人說了一句,“封條是林學長寫的。”然後,她一下子就想起那天在大講堂裡寫籤條時的事來。那時候,林如亭曾對她說了一句:“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一個“也”字,叫珊娘以爲林如亭也是練的顏體,可當她看到他寫的籤條後才發現,他學的王羲之。倒是陳麗娟和她一樣,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
珊娘忽地一眯眼兒,覺得她似乎窺破了天機。
正這時候,林如稚找着她過來了,見她一個人站在廊下,便躡着手腳過去,往她肩上一撲,抱着她的肩笑道:“十三姐姐在看什麼呢?”
珊娘一個沒防備,被她撲得往前踉蹌了一下。她回頭看看林如稚,忽地微微一笑,悄悄指着林如亭和陳麗娟道:“你看看你哥哥和陳學長,看出什麼沒?”
林如稚卻像是得了選擇性耳聾般,竟只聽到了“你哥哥”這三個字,壓着珊孃的肩,怪聲怪氣地笑道:“原來姐姐是在看我哥哥。”
珊孃的眉頓時就揚了起來,回手拍她一記,嗔道:“胡說什麼呢!叫你看你哥哥和陳學長呢。”
林如稚這才擡頭往那二人看去,卻是終究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便問着珊娘,“怎麼了?你想叫我看什麼呀?”
“沒看出來嗎?”珊娘悄聲笑道,“你哥哥對陳學長很有些不同呢。”
“是嗎?”林如稚伸着脖子看了一會,疑惑地一歪頭,“沒看出來呀。”
珊娘悶聲一笑,道:“你再仔細看看!你哥哥跟陳學長之間的距離,是不是比他跟別的女孩子站得要近一些?”
“有嗎?”林如稚又伸着脖子看了一會兒,搖着頭道:“我沒看出來。”卻是忽地拿手肘一捅珊娘,湊到她耳旁低聲笑道:“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珊娘立馬白她一眼,對林如稚正色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沒那回事,偏你還這樣說。我倒罷了,臉皮厚,你說也就說了,可被你哥哥聽到,他該惱了。”
“纔不會呢,”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笑道,“我看我哥哥對你……”
“你哥哥對我也沒什麼的!”珊娘截斷她的話,又白她一眼,道:“以後再別瞎說了!她們那麼說,是埋汰我呢,偏你也跟着起鬨!”
“我可不是跟着起鬨,”林如稚笑道,“我是真覺得你跟我哥哥很配的。”
珊娘惱了,當即把她從肩上推開,正色道:“你怎麼以爲是你的事,但你哥哥喜歡誰,或者我喜歡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能因爲你怎麼想,就強把你的想法加在我們身上。”
見她真惱了,林如稚忙收斂起笑容,訥訥道:“姐姐別生氣,我再不說了。我只是覺得,我真的覺得你們挺好的……那天哥哥還誇你來着……”
珊娘看看她,不由無力地嘆了口氣。這林家兄妹,竟都一樣的稟性……
由着林如軒,她忽然想到袁長卿,便反擊着林如稚道:“那你呢?你覺得你那袁師兄如何?我看他也挺喜歡你的。”
林如稚頓時被她說得愣住了,“什麼?”
“你跟袁長卿啊,”珊娘道,“我看他好像挺喜歡你的。”
林如稚眨了眨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伏在珊孃的肩上笑道:“姐姐呀,你怎麼竟想到我跟他?我跟你打賭,袁師兄就只拿我當個妹妹的。”
“你呢?”珊娘追問着她。
“我?我自然也拿他當個哥哥看啊。”林如稚一陣笑,“你是從哪裡得出這麼個結論的?沒有的事,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是嗎?”珊孃的眼兒一眯,笑道:“你要不要去問一問你三哥?你三哥可是親口跟我說,你跟我袁大表哥是一對兒的。”
林如稚一怔,“我三哥?!”她想了想,忽然恍然道,“哎呦,這你也信!在京城時他就常這麼說。爲了這,他沒少挨我打。”又推着珊娘道:“你快再別說了,叫袁師兄聽到,我以後還怎麼見他呀!”
其實珊娘也早看出來林如稚對袁長卿沒那個意思的。此時便斜眼看着她道:“原來你也知道呀!你這麼說我,叫我以後怎麼見林學長呀!”她學着她的口吻。
林如稚又怔了一怔,湊到她面前道:“難道,你真不喜歡我哥哥?”
珊娘正色搖了搖頭。她心裡對林如亭確實曾有過一些憧憬,但那只是一種憧憬,離喜歡還遠得很呢。
何況,便是她真喜歡他又如何?這種事總要兩情相悅才行……
珊娘忽地一眨眼。
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嘆道:“我可憐的哥哥,我看我哥哥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跟你打賭,”珊娘笑道,“你哥哥喜歡的肯定不是我,是……”她扭頭看向林如亭和陳麗娟,卻發現院裡早沒了那二人的身影。想着那是林如亭的秘密,她忙改了口,“總之,肯定不是我。”
再說,便是一個人真的喜歡另一個人,也沒誰規定說,那個人就一定也要喜歡這個人的。
這世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