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迪恩帶了很多人，而且都是平民，衣衫襤褸的平民。或者說貧民。就連迪恩本人也穿得像個貧民。
頭髮蓬亂，臉上髒兮兮的，蓄了邋遢的鬍子，身上的白袍更是已經快被染成灰袍了，握着個柺杖，赤着腳。與其說是個牧師，更像是個乞丐。
“要留過道！留過道！懂嗎？你們兩個帳篷捱得這麼近，別人怎麼過呢？這些東西是誰的，不要堆在這裡好嗎？擋到路了！”
此時此刻，他正一陣大呼小叫地，指揮着大批的貧民就地紮營，似乎是準備在鹹魚港的郊外住下了。
數不清的平民，一輛輛的馬車和各種簡陋的手推車載着各種東西，堆積如山的。看上去就像在逃難一樣。
格雷騎着馬，和雪萊還有依琳一起站在山丘上遠遠地看着。
“這些人看上去都聽他的。”依琳都目瞪口呆了：“他這是想幹什麼？幾年沒見，怎麼變成這樣了？”
格雷小聲說道：“也許我應該過去問問他究竟想幹什麼。”
“那你爲什麼不過去問呢？”黑貓問。
“我怕嚇到他們。畢竟，沒人喜歡巫妖不是嗎？”
“你不應該這麼想，比如我，我就挺喜歡巫妖的。還有雪萊、依琳，還有許多人。老實說，一開始我是挺絕望的，但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那樣。成見是可以一點一點改變的。霍爾斯他們不就和銀月騎士團相處得很愉快嗎？額……我是說他們至少沒有打起來，也沒有哪一方逃跑。”
遠遠的，一個正搬着箱子的中年人望見了格雷，他頓時愣住了。
緊接着，是旁邊同樣搬擡箱子的其他幾個人，然後是所有人。遠遠地，幾乎所有的貧民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靜靜地站着，望着格雷。包括孩子。
就連迪恩也回過頭來了，遠遠地望着格雷。
沒有意料之中的尖叫，也沒有恐慌，他們只是靜靜地站着，看着。那畫面好像凝固了一樣。
格雷也遠遠地看着他們。
漸漸地，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了。
迪恩將手中的柺杖插在地上，撐開雙手，然後遠遠地朝着格雷行了個禮。四周的平民也一個個脫下帽子，遠遠地朝着格雷行禮。
格雷愣住了。
“他們這是在幹什麼？”雪萊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他們在向我行禮？”格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依琳也是一臉的錯愕。
“聖騎士大人！我們來支持您了！”迪恩高聲呼喊道。
“格雷男爵！我們來了！”
“聖徒大人！”
“團長——！”
平民們紛紛朝着格雷揮手。
山坡上的兩人一巫妖，連同一隻貓都看呆了。
黑貓小聲說道：“我想你現在可以過去了，他們肯定不會被嚇跑。”
聽到這句話，格雷才緩緩地策馬向前，緩緩地，懷着忐忑的心。
依琳和雪萊依舊騎着馬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
直到格雷與他只相距二十來米距離的時候，迪恩撒開腳開始往前狂奔，一把牽住了格雷的繮繩，然後哈哈大笑。
四周平民都小心翼翼地朝着格雷圍了過來，靜靜地望着格雷，或者說，好奇地。有的人臉上還掛着某種程度的恐懼，但他們都是微笑着的，並不像是準備逃跑的樣子。
格雷翻身下了馬，小聲問道：“你這是……帶着他們來投靠我嗎？可我已經照顧不了他們了。”
“不。”迪恩擠眉弄眼地說道：“我們不是來投靠您，我們是來保護您的。”
“保護我？”
“對，還記得艾博思爾德的故事嗎？聖靈寵愛世人，甚至可以因爲對世人的寵愛，處死自己的聖教徒。我想，如果被聖靈寵愛着的世人站在您這一邊，聖靈肯定也可以因爲對世人的寵愛而接納您成爲真正的聖騎士。雖然事實上你早就是真正的聖騎士了，這一點毋庸置疑。”
忽如其來的變化，格雷微微張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恍惚地環視着周圍的人。
“還記得我嗎？”一個大漢擠到格雷面前，喊道：“聖騎士大人！獅王都承諾給您永遠免費的豬肉販子！好吧，我的豬肉店已經倒閉了，但我依然支持您！”
“還有我！”一個身材高瘦的年輕人擠到了格雷面前：“差點請您喝酒的酒保！這次我把我老婆孩子都帶過來了，希望您能真的喝一杯我請的酒，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
“我是被你扶過的老人！扶過好幾次，現在輪到我扶你了！”
“我是天天報道你新聞的記者！”
“還記得我嗎？我是拿過你錢的酒鬼！我現在戒酒了！”
“團長！還記得我們嗎？我們是銀月騎士團的成員！你說過讓我成年就來找你的！”
“我是您在愛羅伊赦免的罪犯，我改過自新了！”
“我以前是獅王宮的侍女，您幫過我的！”
“伊里亞德公國的馬販子，您還記得我嗎？”
“哈威的水手！”
“我是畢維斯的農民！”
吵吵嚷嚷的說話聲中夾雜了歡笑。
誰能想象這時候站在他們中間的，是一隻巫妖呢？
格雷都恍惚了。
飄在天空中的貝琳達和艾博德看傻眼了，躲在遠處的澤達同樣一臉的錯愕。
迪恩攤了攤手，微笑着說道：“這裡還有一個得到您啓發的白城牧師。”
一個和裡奇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孩子擠到了格雷面前，拽了拽格雷的手說：“聖騎士大人，我能把手伸進你的眼眶裡嗎？”
“當然。”格雷微微躬下身去。
孩子舉起了小拳頭，把手伸進了格雷的眼眶裡，還戳了戳格雷的靈魂之火。
“這個火不燙！”孩子舉着自己的手指笑了起來。
四周的人也跟着笑了。
一個小女孩說：“媽媽，我想摸摸聖騎士的頭骨可以嗎？”
“你不怕我嗎？”
“不，不怕。媽媽說聖騎士是好人。不對，應該說是好巫妖。”
格雷低下頭，把頭蓋骨伸了過去。
“多麼匪夷所思的一幕呀……”貝琳達簡直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語言來評價發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切了。
環視着周圍擠滿的人，格雷的目光最終落到了迪恩的身上。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能靜靜地看着他。
“我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迪恩雙手合十，笑嘻嘻地說道：“其實，聖靈、天使、惡魔、教廷、巫妖、光明、黑暗，都不重要，我的信仰從來就不是這些，也不應該是這些。我們的信仰，應該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您是願意這麼去做的人，額……願意這麼去做的巫妖。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不接受，不理解您，但我們希望讓您知道，還有一幫人，是站在您身邊的。人類很愚昧，很無知，也很容易受到蠱惑，信仰不堅定，容易叛變。但終究有醒悟的人，希望您不要放棄我們。”
“我，我以爲你們放棄我了。”
“不，不可能。我們不會看着又一個‘艾博思爾德’在我們面前被燒死的。我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正如你所做的一樣，如果是對的，即使剩下一個人，也應該堅持下去。”說到這裡，迪恩回頭對着平民們呼喊道：“你們說對不對？”
“對！”所有人都在迴應他。
豬肉販子揮舞着拳頭高聲喊道：“巫妖除了不吃豬肉之外沒什麼不好的！”
“如果您這樣的巫妖應該受到征討的話，那些貴族全部都應該下地獄！”老奶奶惡狠狠地威脅道。
“如果聖靈不庇佑您的話，那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去教堂做禮拜了！”少女賭氣地嚷嚷。
“我也不再給教堂捐錢了！”商人呼喊道。
“我以後會繞過他們，讓教堂門口堆滿垃圾！”清潔工威脅道。
“這些神的僕人做得還沒一隻巫妖好，他們還有臉喊着要討伐您？該被討伐的是他們！”
“我很蠢，不懂什麼光明與黑暗，但我知道聖騎士大人是好的！”
“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在過去我們歌頌過你無數遍，以後也會如此。”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溫潤的陽光下，格雷都覺得暈眩了。
“黑貓，我想哭……”
“你沒有眼淚，哭不了。不過，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想哭。”
“來！把我們的聖騎士大人舉起來！這是我們的聖騎士！”迪恩喊道：“他們不要的話，這個聖騎士就是屬於我們的了！”
“好！”
於是，一大羣平民歡呼着，將格雷舉了起來，浩浩蕩蕩地朝着城堡的方向走。那喧譁聲，驚動了整個鹹魚港。
原本關緊了門窗的居民們悄悄推開窗查看。
薇薇安也伸長了脖子。
裡奇探出頭來，靜靜地看着。
依琳和雪萊騎着馬在後面緊緊地跟着，雪萊已經熱淚盈眶了。
格雷被高舉着，笑得從未有過的暢快。巫妖沒有眼淚，如果的有的話，他大概已經淚流滿面了吧。
銀月騎士爲他們打開了城門。
高舉着格雷，他們穿過了城門，路過了城堡的廣場，走進了城堡主樓的大廳，將格雷放到了大廳正中的石椅上。
迪恩穿越人羣，給格雷帶來了一個野花編織而成的環，像王冠一樣戴在格雷的頭頂上。
格雷輕輕撫摸着頭頂的花環。
“你不只是我們的聖騎士，還是我們的王，是正義的曙光。我們不會讓好不容易出現的曙光消失的。誰也不能奪走，即使是聖靈也不行！”迪恩轉過身，高聲宣佈道：“我們將化作你的盾牌，幫你抵擋所有射向你的箭！我們將化作你的劍，斥責所有對你的毀謗！尊敬你！愛戴你！除非聖靈想讓天使的劍沾染自己信徒的血，否則，永遠沒人可以傷害你！”
“對——！”平民們紛紛歡呼了起來。
遠遠的，窗外，懸浮在空中的貝琳達和艾博德靜靜地看着。
“這簡直再糟糕不過了，不是嗎？信仰真的分裂了，很徹底的分裂，從底層開始的，已經不僅僅是頂層分裂成兩個教廷那麼簡單了。我甚至想不到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能稱之爲分裂嗎？”
貝琳達側過臉去。
艾博德只是靜靜地看着，沒有再說什麼。卻又緩緩地笑了出來。
就在不遠處，澤達悄悄地隱去了身形，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