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國的軍隊在攻城五天後氣氛突然有些放鬆, 空閒的士兵似乎多了不少,我問了問,才知道這兩天攻城的力度放緩了。
我納悶, 莫非是戰爭要結束了?不會吧, 雖然對於古代的大型戰爭我是不太具有發言權, 但是聽說眼前那座城是鞨國面對岐國的第二道防線中很重要的一個關卡, 如果放棄了, 那麼之前打下來的第一防線和第二防線之前的緩衝帶就等於作廢了,這樣看來,怎麼說也要把這座城攻下來再結束吧。
具體的東西我仍然沒有去過問, 只是每天給雲若送飯或送巧克力的時候,能發現雲若的眉頭皺得比以前都緊, 吃飯時也是有些心不在焉, 以前他還會趁用膳時和我說兩句話, 而現在卻好像忙得連多說一句都顯得奢侈。他面色疲憊俱現,這讓我很擔心。
這天晚上我仍然帶着我的巧克力去找雲若, 走到帳子門口就看到一個人有些狼狽地從裡面走出來,面色卻是憤憤,擦肩而過時我看清那是八王爺身邊的副將——其實也就是跑腿之類的角色,我聽到他口中低低罵了一句:“……給什麼臉色,不過是個……”
後面的話我沒聽清楚, 因爲那人已經走遠了。
我有些疑惑, 帳子門口衛兵惶恐地給我施了禮, 我本想問問是什麼事, 但轉念想想還是沒有問出口, 隨即便掀了簾子進帳。
我的腳剛剛邁入帳子,口還沒有開, 就聽雲若怒道:“滾出去!告訴他要是不相信我就不要再來問我!”
我左右看看,偌大的帳子裡除了我,就只有背對着我站着的雲若。
雲若在對我說話?
想到剛纔看到的人,我心想雲若是不是誤會什麼?我訕訕開口道:“雲若,是我……”
雲若身子微震,急忙轉過身來,看到是我有些驚訝,但面色的怒氣立刻就散了,換上了一臉歉然:“對不起,奈奈,我以爲是……”他沒有說是誰,我只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來了濃濃的疲憊。
昏黃的燭光下,陰影在雲若的面容上晃動交錯,這讓他的樣子顯得不太清晰,遠遠地,我只能看到略微蒼白的面色和泛着淡青的眼眶,我甚至覺得眼前的雲若比我那天在吳雲山上看到的雲若還要憔悴。
雲若口中的“他”……八王爺?
我小心地走過去,猶豫着是否要詢問雲若緣由,只是雲若和八王爺之間的事或許我不要插手比較好。
這樣想着,我走到他面前奉上手中的巧克力,露齒一笑,道:“雲若,你看起來很累噢,這時候就要吃能夠恢復元氣的巧克力啦!”
雲若勉強笑了笑,從我手中拿走了巧克力,接觸的瞬間,我覺得雲若的指尖是冰涼的。
帳子裡只剩下燈芯噼啪的爆裂聲和雲若細微的咀嚼聲,一片靜默中,時間突然被無限的放大,以往只覺得一轉眼就過去的瞬間此刻卻好像比一輩子還要長,一塊小小的巧克力被吃了很久很久,我從來沒覺得巧克力在咀嚼時瀰漫出的味道是苦澀的,不過現在我好像感覺到了。
在我好無防備的時候,雲若突然開口:“奈奈,做謀臣,真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啊?”我愣愣,竟沒有反應出雲若說了什麼。
雲若忽而笑了,輕柔地撥着我額前的碎髮,目光卻不知道落在了何處,只聽到他口中輕輕地嘆出:“如果我能像你一樣灑脫……”
我想起冰刀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你可知道天下最美的一個詞是什麼?
我搖頭,問是什麼。
冰刀說:是“如果”。
後來雲若並沒有再和我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也就沒有問雲若究竟發生了什麼。第二天我碰到了正在欺負大熊的路明楚,想起了這件事,我便忍不住問了。
路明楚說,前幾天前方的探子陸續發來多個情報,但是對於這些情報雲若和其他謀臣、將軍的意見相左,而王爺似乎也比較相信大多數的意見——也就是說王爺不相信雲若所言。
整個決策層裡只有雲若一人與他人意見不同,沒有任何人支持他,連王爺也都認爲雲若多心了,想讓雲若妥協。但云若出乎意料地固執,昨天下午甚至和幾個將軍拍桌子大吵——真難想象平時連說話都不會大聲的雲若是如何拍桌子跳腳的。雲若勢單力薄,但言辭卻意外的犀利,對方被反駁得無話可說卻又不肯認輸,到了最後對方口出惡言,說雲若不過是一個男寵,不過是抱上了王爺的第三條腿也敢在這裡大呼小叫,真不要臉。反正把話說得很難聽。
岐國的文武分化比較嚴重,文臣嫌武將粗魯,武將嫌文臣無力,很容易想象,雲若這樣面目姣好、腰身纖細又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必然是要被武將輕視,而且雲若又是“空降兵”,那些不知情的人看王爺如此信任一個貌美的男子,懷疑他們之間有什麼姦情也是理所當然的。
難聽的話說出來,雲若頓時氣的臉色發白,差點昏倒——他媽的,我要殺了那些人!——因爲那些話已經不只是針對雲若,還牽扯到了王爺,所以這場爭吵才被王爺黑着臉喝止了。王爺雖然不太高興對方所言,但還是選擇了相信對方的意見,進而讓雲若放棄。雲若很生氣,便拂袖離去,不再參與他們的議論。
王爺和那些將軍們討論了一個下午,初步確定了接下去的戰鬥計劃,入夜時,王爺派來副將來勸雲若,沒想到被雲若趕了出去——也就是我昨晚所看到的那樣。
聽完路明楚所說我當真只有冷笑。
雲若是那麼固執而不知進退的人嗎?據我所知,之前雲若在給王爺出謀劃策的時候態度從來都很委婉,即使不被採納也不會說什麼。
上次吳雲山事件的計劃者本就不是雲若,是別人提出了一個大體的計劃,得到王爺肯定後由雲若豐富完善的。其實當時雲若提出過反對,只是沒人理會而已了。面對這樣的情況雲若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認認真真地將整個計劃的框架充實完善起來,而云若之所以會親身前往吳雲山,除了所有細節他最清楚之外,也是王爺的指名要求。
最後吳雲山計劃失敗甚至於王爺差點喪命,雲若都沒有多說過一句推卸責任或者批評指責他人的話。雲若那是矜持,是清高,是因爲二十多年第一次施展能力的不自信進而產生的順從,他們還真以爲雲若無能好欺負不成?雲若這樣的人,若不是有什麼無法放下的理由,怎麼可能固執己見毫不妥協,又怎麼會一改優雅從容的姿態,和一幫粗人大喊大叫?!
如此簡單的道理,他們竟然看不透。別人看不清雲若的性子便算了,居然連八王爺都看不清,這樣的人哪裡值得雲若爲他賣命!
路明楚又說,今天早晨再次開作戰會議的時候雲若列席旁聽,從開始到結束他始終一言不發,冷眼看着那些將軍興致勃勃地制定各種計劃,直到最後他才甩下一句:“我軍必將損失十萬男兒!”說罷,他便轉身走人。這回王爺也生氣了,下令關了雲若禁閉,他的工作暫時由副官接替。
路明楚說完這些,道了一句:“雲若也是,何必和那些人爭……”
我橫他一眼,問道:“你相信雲若還是相信那些人?”
“這……”路明楚很是猶豫,“雲若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只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
“哼,你也不過是一個俗人。”我冷笑,對大熊揮揮手,“大熊,我們走!”
“喂,喂,小奈!等等,大熊留下啊!”
路明楚在後面嚷嚷,被我無視,看大熊還回頭,我狠狠地掐了一把大熊,氣道:“看什麼看!見色忘義的大笨熊!”
而大熊,只能委屈地看我。
雲若氣起來言辭犀利我是領教過的,但說實話,我也沒想到雲若居然會強硬到甩下“我軍必將損失十萬男兒!”這樣的話,這樣的話說在戰鬥之前,實在不吉利,也難怪王爺生氣要關他禁閉了。
其實說是關禁閉,並不是說讓他只能呆在帳子不能出來,而是說他從今天起就不能再參與處理那些戰爭事宜。這也好,雲若這段時間來都那麼累,藉此機會休息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我在軍營附近的小河邊找到了雲若,他一人靜靜地站在河邊,背對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看那個背影,我知道他現在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第一次堅持,卻沒有人支持,這種感覺一定很不好。
不過時間能證明一切,到時候誰對誰錯自有分曉。
“雲若!”
我喚了一聲,雲若慢慢轉過身來,看着我,目光中是說不出的傷痛。被這樣的目光看着,我原本就是故意裝出來的興奮也倏地沒了蹤影。默默走到雲若面前,拉了拉他的手,我只能幹乾地說:“那個……不要爲那些人難過了……”
“我……”雲若的聲音不復溫婉,只有暗啞,乾澀,痛苦,如果不是雲若的眼睛並沒有紅腫,我會以爲他哭了一整天。
“我只是……”
雲若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卻將我緊緊抱住,我想他這時候或許很虛弱——心靈很虛弱。
——我應該給他一個肩膀靠靠。
我回抱住雲若,輕撫他的背脊,聽說這樣能讓人心情放鬆愉悅。
半晌,雲若開口了,暗啞的嗓子似乎不能足以讓他說出完整的話,他幾乎是在用氣音說:“奈奈,是不是不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擺脫過去……”
我想他是在介意那些人所說的話:不過是一個男寵,現在爬上了王爺的牀也敢在這裡大呼小叫,真不要臉。
“沒有人能擺脫過去。”我說,感覺到雲若的身子在輕微地發顫,我知道我的話一定讓他更加的痛苦了,但是現實就是這樣殘酷,該說的話我還是要說下去,“沒有人能擺脫過去,過去的一切都在不斷影響着我們,不論是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
“果然,如此,是吧……”雲若的聲音虛弱得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是。”我點頭,不過我還記得我是在安慰他,所以我要把下面的話說出來,“我們無法去改變已發生的過去,我們只能創造未發生的未來。”
雲若沒有說話,我希望我的話能讓他好過一點。
“如果有一天你當上了皇帝,還會有人去計較你曾經做過乞丐還是做過男寵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想到了朱元璋,“或許會有,但這種人永遠不值得你去注意他們,他們存在的價值和你不是一個層次的。”
我頓了頓,在組織下面的話語時,雲若輕輕地說:“他們不過是畏於皇帝的權勢而不敢開口而已……”
“是,但這不是重點。”我將雲若從我身上推開一點,讓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也讓他看着我的眼睛,“雲若,看着我,”我捧起雲若的臉,讓他的目光無處可逃,我一字一頓地說,“雲若,聽我說,我們需要的不是別人的承認,我們需要的是讓別人等待我們的承認!”
雲若慢慢垂下了眼簾,睫毛輕輕顫抖着,抿着脣,沉默。
我將他重新抱入懷裡,讓他靠着我,我想這時候他不會希望我看見他的表情。
似乎並沒有過多久,雲若再次出聲,這時他的聲音已經不再那樣暗啞:“奈奈,謝謝。”
我想雲若已經平復一點,不過他還需要放鬆。
“來吧,雲若,跟我回去,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