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武大叫上飯菜,與美女和丫鬟三個人在屋內邊吃邊說些閒話。原來,榻上的那個美貌女子名子叫做杜九娘,孃家是陝西米脂縣的大戶人家。去年杜九娘出嫁本縣提轄韓元思,年初,韓提轄換防到了揚州,九娘便與丫鬟一起搬來揚州居住。一天,九娘與丫鬟出門踏青,恰遇米魯之弟米卵。那米卵見九娘貌美,頓起淫心,百般調戲。九娘寧死不從,惹得米卵性起,命令家丁將三人擄至家中。韓元思回家不見了渾家,四下打探,找到米卵府上,一言不和,失手殺死了他。米魯豈肯善罷甘休?在府衙一番走動,不出幾天,韓元思被判故意殺人,斬立決……可憐一代豪傑,背屈含冤,一脈魂魄幽幽往那奈何橋而去。韓家資產盡皆充官,杜九娘與丫鬟則被賣與娼門。
一席話聽得武大淚眼模糊,竟然說不出話來了,倚在牀幫上好一陣唏噓感嘆。沉默了許久,杜九娘幽然問道:“相公,你還認得奴家麼?”武大一怔,慌忙舉頭:“面熟面熟……小可好像與娘子謀過一面,可惜小可記性不好,這時候委實記不起來了。”杜九娘深款款地瞄着武大,淺笑一聲,提醒道:“相公難道忘了你我在船上遞手帕的事兒了?”武大郎猛然驚醒,大力一拍腦門:“啊呀,你看俺這記性!娘子莫不是韓……”“奴家便是韓提轄的渾家韓杜氏,”九娘輕輕搡了大郎一把,嬌羞道,“那天差點兒鬧了誤會呢。”
天空忽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武大擡頭看了看窗外,道聲“俺要走了”,傾囊付了酬金卻待離去。
杜九娘淚漣漣牽住武大的衣襟,顫聲說道:“相公,奴家尚有一事相求,不知相公能否答應?”
美人兒有難,俺焉能袖手旁觀?
武大心中一陣慌亂,柔聲道:“娘子先別流淚,有什麼爲難事說來我聽,小可若能幫上忙時,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九娘眼含熱淚,輕聲說道:“相公若不嫌棄奴家相貌醜陋,可否略出小資,贖奴家出這火坑?奴家給你作個偏房也好。如若你答應奴家,奴家當牛做馬,伺候相公一輩子也願意。”大郎聽罷,歡欣鼓舞:“娘子既有此意,小可求之不得!這樣吧,你暫且在這裡忍耐幾日,待俺回陽谷時帶你一起走。”杜九娘喜極而泣,偎在大郎懷裡,軟綿綿地說道:“奴家有你這句話,再等十年都願意。”一股豪氣陡然升上武大的心頭,那一刻他竟然有了俠客的感覺。天上掉了一個大炊餅!武大喜不自禁,在九娘耳畔極盡安慰,方纔依依惜別。
故事講到這裡,我不免要一點感慨了。我想,人性中的良善,即便在最爲荒寒的曠野中,也會有偶爾的閃光。無論這光是強是弱,至少會帶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與柔軟,讓人感受到自己並不孤單。冷風曾經冰凍了我們的熱,凝結了我們的溫柔,我們在看到一丁點火光的時候,就盼望着熊熊烈火在沙漠之中恆久燃燒。只是很多人都感覺這個世界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正如多年以後,我在深圳特區與一個叫簫西西的風塵女子**,在那個下着淅瀝小雨的下午,我和這個飽受人間滄桑卻依然純潔着心靈的女人,在出租房裡纏綿,當時我們做得是那麼的認真,那麼的投入,那麼的無私,那麼如膠似漆……於是,現在的我突然間就淚流滿面。
真的,現在我流淚了,我想起了很多事,我的心有一根針在扎着……
剛纔我講到哪裡了?哦,講到武大郎得了一個大炊餅那兒了。
當時的況是,武大郎軟着雙腿走出大門,街上細雨霏霏。
冒着細雨,武大抖着一身輕鬆回到怡紅院,展開被臥正要補上一覺,遲大戶與夏良欣打着雨傘匆匆趕來。武大見二人面色焦躁,來不及施禮,連忙將二人讓進客廳,急急問道:“二位冒雨前來莫非是出了什麼事?快快說與我聽。”“武員外,大事不好!”夏良欣在門邊倚了雨傘,撲通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臉地說道,“製作好的炊餅無法運出杭州了!”武大聞言,大驚失色,茫然地瞅着夏良欣。夏良欣哭喪着臉,語氣沉悶:“反賊方臘在青溪聚衆造反,現已兵臨城下。杭州城裡的大戶富商紛紛卷資離去,咱們的資產只怕不保!我早就想跑出來通知二位仁兄,誰知道整個杭州城已被賊衆圍了個水泄不通……虧得昨夜我使些銀兩賄賂了一下守城的賊兵,這才混出城來。”
武大叫聲親孃,實實的嚥了一口氣,兩管鼻血噴濺而出,天女散花般搶人眼目。遲大戶上前攙起武大,按在椅子上,仰着頭瞅瞅屋頂嘆道:“事已至此,愁也是沒用了。不如這樣:夏兄你即刻返回杭州,找到紀知府,儘快讓府衙幫助處理咱們在杭州的作坊,等時局好轉再重新起夥。”武大像一張溼了的煎餅一樣癱在椅子上,頭腦一片混沌,仰面朝天只管默默垂淚。
送走夏良欣,遲大戶蹲在武大身旁,悄聲道:“你帶回來的那個侏儒,昨天夜裡酒喝的多了一些,在街上扭住一個暗娼胡亂非禮,被巡夜的公人抓了。那侏儒說是炊餅店的,衙門裡的人還以爲是你呢,唉……正巧今早我去衙門辦事兒碰上了,順便使了幾個銀子便放了出來。”“扯蛋!俺還至於那麼矮嗎?”武大怒不可遏。“東家,你是在叫我嗎?”車蛋在窗外叫道。大郎一怔,朝車蛋擺了擺手,道:“我在說柳下扯蛋。”“什麼?那個矬子名叫柳下?呵,好名字,跟古時候那個坐懷不亂的仁兄還是一家子呢,武員外真是斯文。”遲大戶驚詫不已,邊說邊搖頭,臉上掛着意味深長的微笑。武大的腦子亂糟糟攪做一團。一眨眼睛,柳下的大頭又浮現在眼前……武大喉頭忽覺一陣噁心,不由得大喘了一口氣,用力往下一壓,頓時憋得胸口生疼,乾咳一聲,索性躺回座椅,閉了眼睛不再言語。
這江南天氣真是奇怪,方纔還是細雨霏霏,頃刻間已是朝霞滿天。
在椅子上悶悶地躺了一陣,武大索性叫上袁旺出門散心。
二人並肩慢慢悠悠地逛着。走到一處十字路口時,忽聽一胖一瘦兩個秀才模樣的人站在路旁說話。
胖秀才說道:“最近,你渾家氣色不錯嘛。”
瘦秀才道:“她呀,天天都吃武氏炊餅!我跟她說,你吃點別的不好?嘿,人家就認準武氏了。”
武大聽得心裡美滋滋的,聽聽,咱這炊餅還就是不離呢。
對面兩個公人一邊吃着炊餅一邊走過來,一人道:“幹咱們這行的,事多,飢一頓飽一頓!吃了武氏炊餅,嘿!還真對得起咱這個肚子。”“武氏啊,不錯!”一幫老婦人走過來插話道,“芝麻多,量又足,我們一直都吃武氏炊餅。”對面賣糖球的小販流着口水嚷嚷道:“武氏餅啊,明天吃!”街角處一面食攤子後,有人搭話道:“武氏餅呀,天天吃!”這番話聽得武大心花怒放,凜凜然睨眼環顧。忽見對過麪食攤子前豎着一張招牌,上書“正宗陽谷武氏炊餅”,落款是“山東陽谷武植”。武大不禁詫異,湊上前來仔細端詳……看着看着就有些犯糊塗,難道這揚州城裡還有第二家陽谷炊餅?正在納悶,櫃後鑽出一人高聲招呼道:“客官,買炊餅麼?”
武大郎一看此人,登時吃驚不小。難道這個人是我?只見這個人圓頭大臉,塌鼻闊嘴眯眼暴牙,身高與自己不相上下,肩上搭一塊白色抹布,笑嘻嘻站立跟前衝大郎高聲嚷道:“客官聽我說來,咱這餅非同一般!用的都是俺們陽谷產的新鮮麥面,餅好——胃口就好,個大量足,外酥裡香,您瞧好了——陽谷武氏餅!”老天,這不是我嘛……武大望着眼前的這個人,目瞪口呆。
那人見武大**,顛上前來拉着武大的手,尖叫道:“客官一定是餓了,眼都綠了,”順手拿起一隻黃澄澄的炊餅,用力拍打着餅面,對武大大聲嚷嚷道,“不是小的我跟你吹,咱這武氏炊餅在這中土可算得是一絕。它用料講究,做工精細,個兒大,量又足,還實惠!”武大聽得陣陣蒙,暈了半天,疑惑不解地問道:“漢子,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武大郎?”那人扯下肩上的抹布擦着手,笑道:“武大郎是我哥哥,俺是他兄弟——武二郎。我哥哥做了大掌櫃,哪能親自出攤兒?”二弟?大郎只覺得天旋地轉,摟緊身旁的柱子搖晃了許久方纔撐住身子……暈眩了半晌,猛然把頭一甩,尖叫一聲撲上前來,一把抱住那人的腦袋叫道:“二弟,想殺哥哥了……”
袁旺正在前面的一處涼粉攤上喝涼粉,聽見這邊鬧嚷,一轉頭見武大摟住一個矬子嗚嗚大哭,連忙扔了碗跑過來問道:“東家,你這是幹什麼?”武大頭不擡眼不睜,兀自拱在那個人的懷裡,招招手道:“旺兒,快來見過你家二哥!”
袁旺一愣,看都沒來得及看,慌忙跪下見禮:“小人袁旺叩見二哥!”
那人一見袁旺,輕叫一聲,撇了武大扯身欲走,袁旺擡頭叫道:“咦?這不是武鬼兄弟麼?”
那人見走不脫,回過身來紅着臉兒打了個躬,尷尬道:“袁哥,怎麼是你?”
袁旺一看這個陣勢,再轉頭看了看一旁的招牌,心下豁然明白,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把眼一瞪,厲聲喝道:“大膽武鬼,竟敢冒充我家二哥,看俺不打殺你這孽畜!”武大一旁大惑不解:“什麼武鬼?”“這哪裡是什麼二哥?你忘了,二哥不是在咱們家住過一些日子嗎?他是陽谷西街的潑皮武鬼,”袁旺一腳放翻武鬼,厲聲喝道,“你假冒二哥還敢毀俺武氏炊餅的名聲,走,跟俺見官去!”“這人也不容易,放他去。”武大如夢方醒,唉唉兩聲,推着袁旺的後背就走。走了兩步,回頭狠狠剜了武鬼一眼,低聲斥責道:“休要再讓我看見你。”
武鬼立在當地面紅耳赤,驀地把臉一捂,吱溜一聲沒入了櫃檯後面。
袁旺還要爭執,早被武大推出了丈餘。
袁旺甩頭哼了一聲,拽開大步突突前行,把武大落下了老遠。
袁旺氣咻咻地在前面走着,武大訕笑着不緊不慢地在後面相跟,不知不覺已過了午後。二人一前一後,走得都有些腳乏,擡頭見一座茶樓頗有氣勢,武大叫住袁旺道:“這個茶樓不錯,咱們不好進去喝兩杯茶,歇歇再走?”袁旺斜眼看了看武大,嘆口氣轉回身來,二人整整衣襟踱將進去。上樓選了一處靠窗的座位坐下,茶博士隨後上了茶品果蔬。堂上,戲班子正在演唱魚鼓小調。戲子們塗脂抹粉,咿咿呀呀輪番登場,惹得臺下茶客頓足跳腳,連聲喝彩。袁旺何嘗見過這般光景?不由得指手劃腳大呼小叫。這一叫,旁邊惹惱一人。此人名喚王八丹,生得虎背熊腰,獅頭豹眼,滿臉兇相,乃民豐街上的一個屠戶。平日裡欺男霸女,強搶明奪,連官府也不曾放在眼裡。此時,見袁旺粗門大嗓蓋了他的風頭,不由得怒火萬丈,指着袁旺厲聲吼道:“呀——呔!這是哪家叫驢沒栓牢,跑到這裡來亂叫喚?”
武大擡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是哪方妖孽如此兇悍?好不嚇人!想要起身躲開,卻覺一雙腳不聽使喚,死死的粘在地下拖拽不動。袁旺氣盛,起身正待理爭,那王八丹已圓睜着怪眼,衝武大晃將過來:“矬子,這頭叫驢是你家養的?今天沒餵飽它嗎?跑來這大庭廣衆之下叫春?”武大擡頭一看,見王八丹一隻大手晃晃蕩蕩就要扇到臉上,料是躲閃不過。索性把心一橫,背轉身去,讓出後脖兒任他“啪”地扇了一巴掌。這還了得?袁旺見狀一個箭步搶上前來,橫身擋住武大,手指着王八丹剛要開口質問,哪知王八丹退後一步,順手綽起一條板凳劈頭掄將過來!袁旺慌忙吐個門戶護住武大,待板凳到時,一掌架開,擡腳踢中那廝襠部。趁王八丹受疼蹲下時,袁旺反手抱起武大逃下樓去。那王八丹平日裡只管欺負別人,如今憑空捱了一腳,哪能受得如此委屈?不由得火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抽出牛耳尖刀攆下樓去。袁旺抱着武大急匆匆奔到了樓下。武大在袁旺懷裡已是嚇得面如土色,不住地催促:“快……快!”
袁旺剛要放下武大安慰幾句,冷不防背後中了一刀!這一刀好不歹毒,刀尖從前胸透出兩寸有餘,鮮血沖天噴射,猶如血雨。可憐袁旺一聲沒吭,拋出武大當場撲地。武大滾出去老遠,回頭一看,大叫一聲:“殺人啦!”鑽出塵埃,鼠竄而去……
炊餅店就在前方不遠處。武大揹着一身塵土倉皇進門,從櫃檯後拉起侯得福作個伴兒,順後門出來急匆匆去找遲大戶。
遲大戶聞聽此事,大吃一驚,這麼快就出了人命?害怕亂了自己的計劃,急忙安頓武大在家躲避,匆匆趕去府衙報信。